六月的陽光,已是相當的毒,更別說正午時分,那要曬上一兩個時辰,非曬暈了不可,除非頭上有遮蔭的道具。
這不,排隊的姑娘們各顯神通,不是花邊帽,就是遮陽傘,最不濟的也拿扇子或者袖子遮擋著。
但是追魂沒有,他一直筆直的站著,仿佛駐守出口的士兵,一動不動,直到門口出來了一群人,其中一位是紫衣婦人。
婦人年紀不大,在二十五六歲之間,雙眉如畫,眼神端莊,兩頰抹了些胭脂,顯得特別紅潤,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夫人,特別是她腰間掛著的香囊,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氣。
“夫人。”追魂突然動了,他彎下了腰,這位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薛家女主人劉瑩,薛慕瀾的姨娘。為了打聽小姐的下落,追魂去過薛家無數次,也見過這位女主人很多次。
劉瑩沒想到會在潼關城遇到熟人,她愣了一下,也認出了這位老爺的親兵,“是你啊,找到小姐了嗎?”她就這么隨口問著,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因為她知道追魂這些年來一直在做這件事。
“找到了。夫人。”追魂回答。
“嗯,找到就好。”劉瑩說著,上了馬車,這次來潼關,說是三皇子請她,實際是被脅迫來的,而且一個下人也沒讓她帶,連趕車的馬夫都是三皇子派去的。到了潼關以后,更是直接被送到圣人鋪子里面來了,連茶水都不曾喝上一口,她不用排隊,包廂是軍師親自給她訂的。
除了圣人的悲慘模樣,她并沒有看出什么來,但她心思玲瓏,也已猜到幾分,因為自己的那位老爺薛留廣,也是圣人的境界,只是四年前戰敗,流落到胡國。莫非也在里面?想到這里,她的心一陣陣如刀割般絞痛,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聽從馬夫的安排。
馬車轱轆轆的走了,太陽依舊毒辣辣的曬著,而追魂就這么直挺挺的站著,直到汴梁三人大搖大擺的出來。
衣服抵得上一千兩銀子,讓汴梁感到特別的得意。
他感覺老板娘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了,估計也都聽到了,人得意的時候,感覺別人都想巴結他,汴梁此時就是這個感覺。
可是,很快他的感覺就破滅了,老板娘向他們告別,“好了,我們有緣再見。”
“別再見啊。”汴梁趕緊上前說,“我的人還要送你那里去呢,一起走。”
老板娘的興致并不是很高,仿佛剛才在鋪子里沒有盡興,她沒有了來時的風騷,走的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薛慕瀾沒有去處,她走在大哥的身旁,追魂跟在后面,作為親兵,他早已習慣了跟隨,同樣,他習慣了不多嘴,所以,他沒有將遇到夫人的事情說出來,而這,給大家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也給夫人帶去了不可磨滅的災難。
來時的路感覺好長,回去時卻感覺很短,沒過多久,四人便回到了酒店,老板娘和酒。
“小二,上酒。”汴梁迫不及待的喊著,“再給我一間上房。”今晚他打算在這里過夜,畢竟這里的老板娘,騷。有這樣的老板娘,男性客人總是想多待一會。
不想老板娘打斷了他的好意,“上房沒有,只有柴房。”老板娘的店是吃飯的地方,可不是住宿的地方,要不然那些欲火焚身的客人們,摸錯了房間怎么辦。
“柴房好。”薛慕瀾接口道,要是睡在客棧里,難保汴梁不會像新野那樣,要求兩個人同床。理由她也已經想到,那家伙八成會說,沒錢只能開一間房,雙人床。而柴房,自然是沒有床的,各睡各的,真好。
新野城的野外都睡過了,柴房又算什么,汴梁沒有異議,這讓老板娘心中覺得很奇怪,衣著富貴如汴梁這樣的少爺,居然能忍受的了柴房,這位少年郎的心性讓她有些琢磨不透。
“上酒。”老板娘一聲吆喝,火辣的燒刀子酒真的上來了。
這酒是真的燒,薛慕瀾和追魂才喝了兩碗,兩人就趴在了桌子上。比起醉仙樓的酒,燒刀子要烈的多,所以需要一邊看著老板娘的風騷,一邊慢慢的喝,才能醉的慢些,像他們這樣一口一碗的,自然是喝不多了。
“沒出息。”同樣是兩碗下肚,汴梁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不是他前世酒量好,而是李長生的身體特別棒,拼酒拼到最后就是拼身體。“老板娘不喝嗎?”汴梁好奇的問。
今天的老板娘很奇怪,她沒在發騷,而是在發愣,對著空無一人的大門發愣,仿佛門口站著她許久未見的情人,對汴梁的發問也充耳不聞。
門口有人?汴梁轉過頭,竟然真的看到了人。
一個壯漢背著一把藤椅,藤椅上坐著一個年輕人,正是汴梁贖身的段騎浪,和在鋪子里不同的是,此刻他的臉已經被清理干凈了,衣服也穿上了,看上去白白凈凈,斯斯文文。
“汴少爺,人送到了。”壯漢將藤椅放到地上,這是一把有著兩個扶手的藤椅,靠背處用兩根繩子綁成兩個圈,壯漢就是將這兩個圈當作背帶,將人背到這里的,這壯漢本來就在圣人鋪子打雜,汴梁還在的時候,他就見過,所以認識。
“背過來點。”汴梁指了指他桌子的邊緣說。這是一張四人長桌,汴梁背對著大門坐著,薛慕瀾趴在他右邊,追魂則趴在薛慕瀾的對面。
大漢放好段騎浪后離開了,整個過程,段騎浪的臉上一直是鋪子里麻木的表情,雙眼死灰,毫無活力,哪怕汴梁將燒刀子酒放在他的嘴前,他也沒反應。
“小二,灌酒。”汴梁喊著,對于麻木的人,最好的辦法不是讓他活在夢里,而是先把他灌醉,夢碎了會心死,酒醒后才獲新生,所以叫醉生夢死。
“老板娘,喝酒!”汴梁又喊,他發現其實老板娘的發愣和段騎浪的發傻有些相同的地方,看上去都是心靈受到了創傷,酒是忘記悲傷最好的東西,沒有之一。
這一次,老板娘終于不再發愣了,但她也沒有發騷,只是靜靜的坐到了汴梁的對面說,“今天老娘沒興致。”沒有興致,就喝不醉,喝不醉又何必喝酒,世人皆知,清醒的人最痛苦。
“我有故事。”汴梁說,“喝酒,怎能沒有故事,有了故事自然也有了興致。”汴梁今天特別想喝酒,不是他特別有興致,而是圣人鋪子的那一幕,給他太多的觸動,在他前世的記憶里,他曾在監獄里等死,時間長了,也有段騎浪這么一幅死魚般的眼神,那時候,有酒就好了,就不會有那些痛苦,那些深入骨髓的麻木的痛苦。他想喝著這些酒,訴說心里的痛苦,訴說他被同學坑害的痛苦。
可是他失敗了,因為老板娘聽了他的話,瞬間就喝上了,一喝就是三碗,喝完說了句,“今天你陪我喝酒,我給你講故事!”老板娘沒有給他考慮的時間,酒還在倒,故事已經開始了。
“認識的時候,我說我不漂亮,他說夠看一輩子了。”
“于是我就相信了愛情,我說我怕太陽把我曬黑,他說陪我一起曬,一起黑。”
“我說喜歡喝酒,他就親自動手,釀了一屋子酒,那酒很烈。”
“他說要天天和我在一起,不然他的心就會像刀割般疼痛,我說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喝酒,用酒把心里的刀燒了,所以這酒,就叫做燒刀子酒。”
“他說要娶我過門,我說我會在他釀酒的屋子里,開一家酒店,等著他來。”
“他還說他是老板,我說那我就是老板娘。”
“他沒來娶我,來酒店找我的是他兒子,叫我姨娘。”
“他也沒在喝燒刀子,喝燒刀子的是我,天天喝,天天不醉。”
“他現在做他的老板,我做我的老板娘,他說他有他的苦衷,我說我有我的風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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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像是酒甕里倒出來的燒刀子一樣,源源不斷,滔滔不絕。下酒最好的故事,莫過于悲傷的愛情故事,有這種故事的人,喝起酒來,就特別的快,特別的狠,也特別容易醉。
故事講完的時候,老板娘也趴下了。汴梁還在喝,段騎浪也在,圣人是喝不醉的,所以圣人更痛苦。
老板娘趴下的時候是醉了,但她臉上已經掛上了笑容,故事在夢里,結局總會是好的。段騎浪沒有醉,但是他開始無聲的哭,眼淚嘩啦啦的留下,混著酒水,又被小二灌到他肚子里。
就這樣,從下午喝到天黑,喝到小二關門,汴梁才讓小二幫忙,把他的人都搬進了柴房。
“都是可憐人啊!”他嘆息著,透過柴房的窗,他看到外面漆黑一片,沒有月光,“月黑風高殺人夜,殺不盡天下負心人。”老板娘的故事,讓他感觸頗深,如果他有刀,可能會給那個老板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