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峰懷著復雜的心情從交通茶館往回走，剛走到家屬大院門口，樓下的馬大伯便迎了過來，著急不已地說道：“你總算回來了，你爺爺又犯病了，見人就說你爸今天要回來了，還非得要我們所有人把樓道里的東西收拾干凈，我們不收拾，他就自己動手了，你趕緊去看看吧。”

文峰三步并做兩步，迅速往家里趕去，剛到樓道口，便聽到里面一陣嚷嚷聲，進去一看，爺爺文建國也不知哪來的精神勁，正將吳奶奶家放在樓道里兒童自行車抗在肩上，非要往吳奶奶家里搬，吳奶奶當然不讓，一個非要搬，一個偏不讓，兩個都快八十歲的老人就這樣在樓道里爭吵起來。吳奶奶家兒媳剛生完二胎在家休養，一邊要哄被嚇哭的孩子，一邊還要勸兩個都不認輸的老人，也是分身乏術。

一抬頭看到文峰上來，吳奶奶家的兒媳婦就像看到救星一般，可是還沒等她開口，文建國便激動地說道：“峰兒，我剛在屋里聽到你爸聲音了，說他今天就要回來……”

“爺爺，我們回去。”文峰將自行車從文建國的肩上接了下來，重新放回樓道，文建國一看就不依了：”你爸最看不得別人在樓道里亂擺亂放，這些東西都得收起來……”說著又要伸手去拿，文峰將爺爺的手擋住，激動地喊道：“他不會回來了，他早就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

“啪！”文峰的話還沒說完，臉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只見文建國舉著手，渾身顫抖地對著文峰吼道：“你爸沒死！我兒子文亮沒死，他不會死的，他怎么可能舍得丟下他兒子，他爹他沒死……”

文峰咬著牙，滿臉悲傷地看著執拗的爺爺。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何會對爺爺說出那樣的話。

是因為在交通茶館里看到了她？還是因為十七年來自己的耐心已經被耗盡了？

還在年幼的時候，文峰也曾和爺爺一樣，相信父親一定會回來，可是一年又一年，這樣的希望被打磨得只剩下絕望，他也漸漸明白，與其終日抱著一個不可能的期盼，還不如干脆刺破這個虛幻，勇敢地面對現實來得安心。

文峰只是心疼，他不忍看著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每天都抱著一個不可能的希望在那里盼望著。

爺爺是文峰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他比愛自己的生命還深愛爺爺，所以他不想看著爺爺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希望活得那么辛苦，不想再聽到別人說爺爺是一個老瘋子，他想讓爺爺清醒過來，接受現實，好好地陪著爺爺過完最后的日子，就像他今天在交通茶館里再一次見那個女人時發現對方老了很多一樣。

時間真是一個無情的東西，會不經意間帶走好多東西，文峰不希望爺爺在死的那一天思想都沒有獲得自由，所以他今天才想要喚醒一直活在夢里的爺爺。

“你爸真的還活著，真的，不信，我去拿一樣東西給你。”文建國一句話說完，轉身便向樓上走去。

文峰跟著爺爺上了樓，身子斜靠在門上，看著爺爺在屋子里不停翻找，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是爺爺當年用來專門存放父親遺留物品的，雖然事隔十多年，依然還保留著那時的陳設。

文峰小的時候只要一吵著要爸爸，爺爺便會帶著他到這個房間里來睡上一晚，告訴他，只要他乖乖地睡著了，爸爸就會回來。那時的文峰總是充滿希望地帶著淚水入睡，卻又總是在失望中醒來。

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多，后來文峰長大了，就再也不愿來這個房間，反倒是爺爺來得較多。

搗騰一陣后，文建國終于在床底下翻出一個鞋盒，他小心翼翼的用手將上面的灰塵拭去，然后端到房間靠墻的一個小木桌上：“就是它了，你快進來看。”

文峰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了房間，他有近七年的時間沒有再踏進這個屋子，或許是近情情怯的原因，今天再一步走進這個房間，突然有一種仿佛和以前不一樣的感覺。

“你來看，你爸的寶貝都藏在這里。”此時的文建國不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反而像一個玩躲貓貓時發現了對方隱藏地方的小孩子一般，興奮地將鞋盒子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這是他上小學五年級時好不容易拿了一個三好學生，老師給發的獎狀，還有這個……這個是你奶奶親手給他納的一個鞋底，當年他還說繡了一朵大紅花，嫌難看不愿意墊，沒想到卻收藏得這么好……這孩子就是心細，這點你隨他。哈……看我找到了什么，猜猜這是誰？”文建國將一張二寸大小的相片遞到文峰面前。

相片里是一個胖嘟嘟的光頭小奶孩正津津有味的吮著腳丫子，不用猜文峰也知道那是自己，雖然這張相片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但是和他見過的其它兒時相片并沒有太大差別，不過這張相片為什么會在這個鞋盒子里呢：“他干嘛把我小時候的相片放到這里面。”

“證明他在意你呀。這里面可都是他的寶貝，他最珍貴的東西。”文建國癡癡的望著鞋盒里的東西，仿佛看到了兒子的過去。

“他要真在乎，當年就不會丟下我媽和我，一個人深更半夜地偷偷跑到礦里去……”

“這不能怪你爸，要怪就怪我。”文建國嘆了口氣，緩緩地抬起頭望著情緒激動的文峰。

文峰將頭轉到一邊：“你不用為他說好話。”

“我不是為你爸開脫，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你爸當年為什么不給我們任何人打一聲招呼便私自下礦，這不是你爸的性格。直到這段時間我在他屋子里發現了一個情況，才想明白原因。”

“你發現了什么？是不是他留下了什么日記？”終于可以知道父親當年離開的原因了，此時的文峰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你爸失蹤后，我不是總說我能感覺到他在我身邊，還能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嗎。可是你們都不信，說我是因為太思念你父親，腦子出了問題。但是我自己知道，我腦子沒問題。我是真的聽到了。最近這一段時間，這樣的情況發生得越來越多，只要我一到他房間里來睡覺，便能聽到那種奇怪的聲音，后來我終于想起自己為什么會對那個聲音感到熟悉了，因為那是當年我在礦底救過的一頭小怪物發出的那種聲音……”

文峰一聽愣住了，擔心地望著文建國：“爺爺，你今天早上吃藥了嗎？”

“你是不是以為我又在胡說？我沒病。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看這個……”文建國說著從鞋盒中拿出一根項鏈遞到文峰面前。

文峰接過項鏈仔細地端詳起來，和平時見的項鏈也沒什么不同，只是吊墜看起來特別奇怪，像鉆石又不是鉆石，像石頭又不是石頭，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這是什么？”文峰問道。

“這就是當年那個小怪物留下來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當年我覺得好看，便當禮物送給了你爸。你爸一直把它戴在脖子上，當年搜救隊也是因為在礦底發現了這個東西，再結合地上的一灘血跡才得出結論說你爸可能遇害了。”文建國回憶道。

“什么小怪物？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文峰還是懷疑爺爺是不是又犯病了，腦子不清醒。

“差不多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中梁山煤礦是為數不多的大礦，任務重責任大，大家都加班加點地干活，有一天加班收工后都快凌晨三點了，剛上井口的我突然想起水壺忘井底了。明兒開工沒水喝怎么辦，于是又下井去找，我剛找到水壺準備重新坐猴兒車上去的時候，便聽見下面的礦井里傳來一陣怪叫聲。我擔心是有人想來偷煤，這可是國家的東西，不能有半點閃失。于是沒有多想，順手抓起一把鐵撬，便又坐上猴兒車往下一層滑去，當我滑到煤井最底層時，在里面轉了一圈，別說人，連耗子都沒發現一只。當我以為是自己耳朵聽岔了，準備又坐猴兒車回去時，那道奇怪的聲音又突然出現了……”

“你不會見鬼了吧？”文峰聽著覺得心中滲得慌。

“這世上哪有什么鬼，那都是人編出來自己嚇自己的。我從來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說，當年也一樣，所以我一點都沒多想，打著礦燈，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尋了過去，然后發現了那個小怪物。”文建國說得倒是挺淡定，但是文峰聽著就不淡定了，馬上追問道：

“真有小怪物？它長什么樣？”

“臉其實長得和人差不多樣，有眼睛，鼻子，嘴巴。眼睛特別大，得有小桔子那么大，耳朵尖尖的，然后頭上還有角，有點像龍的角，身后還有一根尾巴，也有點像龍的尾巴，大小嘛，就這么大……”文建國用手比了比，文峰猜測著約莫80厘米的樣子。

“聽起來像是真的一樣……小怪物還有什么其它特點！”文峰順著文建國的話往下問，因為醫生曾經說過，像爺爺這種思維清晰的時候不多，如果他對一件事情能表述非常清楚，就多引導，這樣對爺爺的病情會有好處。

“還有什么特點……我想想……好像其它就沒什么，就是不會說話，哇哇地怪叫，看見我直躲。我看到小怪物的第一眼時，雖說我天不怕地不怕，也是真被嚇著了。但是看到它好像更怕我，我就不害怕了。便想抓住它看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于是我拿出沒吃完的鏝頭去逗它，它可能是真的餓了，見到吃的，便哆哆嗦嗦地向我靠近。然后我趁它不注意時，一把將它抓住，它當然是嚇壞了，尖叫著想逃。但是哪逃得出我的掌心，很快我發現它的腳受了傷，于是就拿出隨身攜帶的藥幫它包扎，它好像明白我是在幫它，也不跑了，很溫順地靠在我身上，后來我又將饅頭拿給它吃，它邊吃邊用它雙大眼睛盯著我，我就覺得那雙睛睛實在是太漂亮了，就像裝進了整個銀河系，整個人都像在天空里一樣，看它那么可愛，我又不想抓它了。等它吃完，我就找了個地方將它藏起來，還給它找了個紙箱鋪了個窩。每天都給它帶吃的……”

“不是吧，爺爺。你怎么不把它帶到家里呢，這……這說不定是外星球派到我們地球來的訪客，你就這樣讓它住在煤洞里呢，顯得我們地球人也太小氣了吧。”文峰故意打趣地說道。

“我那時哪知道什么外不外星人的。而且我看它也不像人，更像是一種動物……像……龍！對！有些像我們中國龍！所以它根本不可能是外星人，也就不存在給地球人丟臉的事情了。”文建國趕緊替自己解釋，他這輩子都是在為國家做貢獻，哪能在孫子這里把地球人的臉給丟了。

“那后來呢？”

“我每天都給它帶一些吃的，大約過了六七天的樣子，突然有一天半夜電閃雷鳴的，我當時睡在家里，一直擔心它會不會被嚇著。第二天一大早便下了礦去看它，發現它已經不見了，紙箱里就留下這么一根項鏈。”

“原來這是那時留下的啊……”文峰將項鏈拿了起來，晃悠著：“可是這也太普通了吧，沒看出來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啊！”

“但是我懷疑你爸當年半夜突然私自下井，就是因為它……”文建國看著文峰手上晃悠的項鏈，篤定地說道。

“因為它？這根項鏈？難道后來又發生什么故事了嗎？”文峰望著文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