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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過去的會再回來

我向前走,脫離黑漆漆的沉睡,發現自己被一群醫生包圍……他們全都是美國人。我感覺到他們的活力,毫無拘束,有如他們身上的體毛一般茂盛。我感覺到不懷好意的觸摸,來自那些不懷好意的手——那是醫生的手,如此強壯、干凈并滿是藥味。雖然我幾乎全身處于癱瘓狀態,卻發現我的眼珠可以轉動。動彈不得的我似乎給了醫生不少方便,但無論如何,先張望四周再說。我知道他們在討論我的問題,不過也提到一些他們在休閑時所從事的活動,比方興趣嗜好之類的事。就在這時候,我飛快涌起一個念頭,這念頭是如此完整、如此不可動搖——我討厭醫生。討厭任何醫生。討厭所有醫生。我想起一個猶太笑話:有位老太太發了瘋似的在海邊狂奔,高喊:救命啊!我那當醫生的兒子快淹死了!有趣極了,我覺得。有趣的原因是她的自傲,我想,這種自傲甚至還強過母愛。但是,為什么要因為孩子去當了醫生而感到驕傲呢?(為何不是羞恥?不是懷疑和恐懼?)這些人終日與細菌、寄生蟲、傷口和壞疽為伍,置身于可憎的話語和可憎的器具中(血跡斑斑的橡皮圍裙就吊在掛鉤上)。他們是生命的守門員,但是,為什么每個人都想當醫生呢?

話說回來,圍在我床邊的醫生穿的是平常的休閑服,他們的皮膚被曬得通紅,流露出沉著與鎮定,同時也表現出因多數而產生的一致性。要不是我處于現在這種情況,必能發現他們暗藏在行為動作中的輕忽與漫不經心。然而,這群乏味的醫生,這些慢跑運動員、健美先生之類的活力專家卻讓我安了心,因為他們是如此認真地追尋個人的美好生活。美好生活,至少總強過不幸的日子。譬如說,他們勾勒出的是風帆沖浪,是期貨交易的好買賣,是射箭、滑翔翼和精致美食。這讓睡夢中的我夢見……不對,并不是像這個樣子的。讓我這么說吧:有一個人物,一個男性的角色,掌控了我所置身的那片混沌夢境。他的性格難以辨析,超越了所有力量,擁有諸如美麗、恐懼、愛情和淫穢等特質。這個男性形體,或說是靈體,似乎身穿白長袍(醫生用的那種工作服)和腳蹬黑皮靴,臉上刻意掛著某種微笑。我猜,這個形象可能是我身旁其中一位醫生的投射……那位身穿黑色田徑服,腳蹬膠底運動鞋,帶著確信表情,指著我的胸口搖頭的醫生。

時光過得無影無息,因為它已讓位給掙扎。我困在這張既像陷阱又像洞穴的床鋪上,感覺即將開始一種恐怖之旅,朝向某個可怕的秘密出發。這個秘密與誰有關?與他,與那個人有關——那個在最糟糕的時間、最糟糕的地點出現的最糟糕的人。很明顯,我變得越來越強壯了。醫生來了又去,以粗壯的雙手和粗壯的呼吸,欣賞我新發出的咯咯聲和嗚咽聲、我越來越激烈的抽搐,以及我靈活的扭動。時常,會有個護士在這兒,獨自一人,很認真地值她的班。那身米黃色制服不時發出聲音。這聲音,讓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將所有的思慕和信賴都托付其中——因為在這階段我的情況已有顯著改善,真的妙不可言,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狀況了。感官知覺帶著種種愉悅,開始進駐我左半部的身體(這是突然發生的),接下來是右半部(以令人愉快的鬼鬼祟祟)。我甚至贏得那位護士的贊美:當她拿起便器做例行公事時,我多多少少會在不需他人協助的情況下,主動把背拱起來……無論如何,我以一種安安靜靜的慶賀心情躺在那兒,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邪惡的時刻到來——那些救護員的來臨。愛打高爾夫球的醫生我還可以忍受,那位護士更完全不成問題,但用電流和氣流對付我的救護員就另當別論了。他們一共三個人,個個粗魯莽撞,他們匆匆奔進房間,用幾件衣物草草把我包裹起來,便將我放上擔架抬進花園。沒錯,他們接下來拿出兩個像電話筒的心臟電擊器,用這種東西猛擊我的胸口。最后,在他們離去前,其中有一位還親吻了我。我知道這個親吻的意思,這就是所謂的“生命之吻”。接下來,我一定是又昏了過去。

在耳邊一聲清脆響亮的爆裂聲中,我蘇醒過來,意識到當下只有我一人獨處,意識到我所寓居的這個身體目前的狀況強健極了——它正滿不在乎地伸展筋骨,弓身越過玫瑰花圃去調整掛在木頭籬笆上一盆松脫的鐵線蓮。這具龐大的身體悠悠散散在花園走動,做這做那,顯然十分嫻熟于這些事務。我想先放松一下,好好打量這座花園,可是卻無法辦到……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我所寓居的這個身體并不聽從我的旨意。打量打量四周,我下令。但這身體的脖子完全不理會我,它的雙眼也有自己想看的東西。問題很嚴重嗎?我們不會有事吧?說來奇怪,我倒不覺得慌張,畢竟,退而求其次,我還是可以利用眼角余光觀察我想看的東西。我看見成群的植物在風中輕輕顫抖,仿佛葉脈中亦有血液震顫搏動。我看見周遭環繞的是一園青綠,散發出一片淡淡幽光,宛如……宛如一張美國鈔票。我在園中徘徊,直到天色變暗,才把工具放回倉庫。等一下!為什么我是倒著走回屋子的呢?等等!現在天色變暗是因為黃昏,還是黎明?這到底……這到底是什么樣的次序?我正要開始的這段旅程究竟服膺于何種規則?為何那些鳥兒的歌聲如此怪異,而我又要前往何方呢?

只要是程序,無論如何都有其自身的一套規矩。而我似乎漸漸懂得個中奧妙了。

我生活在此,在充滿晾衣繩和信箱的美國,在這個安全、友善、仿若民族熔爐和五顏六色的美國,在這個你沒問題我也沒問題的美國。至于我的名字……是的,我叫托德·弗蘭德利,加上姓名縮寫就是托德·T·弗蘭德利。沒錯,我四處出沒,既出沒在“色拉食品”店內,也出沒在“漢克五金世界”店外,還會出沒在白色市政廳前的那片草坪上,挺著胸,叉著腰,不時無聲地發出一種呵呵呵的笑聲。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在不同地方出入,在這里的商店,這里的郵局,嘴里不停說著“嗨”、“再見”和“很好,很好”等話語。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描述的這樣,實際上它是如此進行的:

“好很,好很。”藥房的那位女士說。

“好很。”我跟著說,“嗎好你?”

“嗎好天今你?”

“您謝感。”她這么說,同時打開我的包裝袋,把里面的生發水拿出來。接下來我以倒退的姿勢離開,舉手抬了一下帽檐。我雖然開口說話,卻非出于我的意志,同樣的,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如此進行。老實說,我花了好些時間才明白,原來我所聽見周遭這些雜亂不成章法的聲音,其實是人們的言談。天啊,就連百靈鳥和麻雀的叫聲都變得莊嚴肅穆了。我對人們發出的這種唧啾聲頗感興趣,稍加研究后,很快我也能聽懂了。現在的我可以說已完全通曉這種話語,因為我已可以用這種語言來做夢了。除此之外,在托德的腦海里還有另一種語言,不同于英語的第二種語言。我們有時候也會用這種語言來做夢。

無論如何,我們的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了。頭戴正冠,腳蹬高級皮鞋,腋下夾著一份報紙,經過數條門前車道(此區住宅密集)、許多印有姓名的信箱(韋爾斯、科恩、瑞茲卡、梅利古、克羅德辛斯基、謝林—卡爾鮑姆,以及我不知道的好多)。我走過家家戶戶門前為維持生活寧靜而張貼的告示(請尊重土地所有人權益),走過幾輛擠滿孩童的巴士,以及畫有身背書包的莽撞小孩、寫有“當心孩童”的黃色警告標志(當然這個只有黑色輪廓的小孩不會左右張望,只低頭看著地上拼命奔跑。他根本不管車輛,只顧著正當行使他的世俗權利)。當那些小家伙在小雜貨店內擠過我身邊時,我以心神不寧回報他們所扮的鬼臉。托德·弗蘭德利,我無法闖入他的思想,卻能完全感受他的情緒。我猶如一條鱷魚,潛游在他情緒的大河中。你知道嗎,孩子的每次瞥視、每雙眼睛,甚至只是個純真無邪的瞇眼打量,都能在他心中勾起一串東西,讓我感受到他的情緒掀起害怕和慚愧的波濤,那就是我將要前往的方向嗎?關于托德的害怕,當我停下認真加以分析后,才明白那是確確實實的恐懼,不過我卻無法解釋。這必定和他心中的殘缺有關,然而,是誰造成這個殘缺?他有辦法避免嗎?

看呀,我們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健壯,甚至,我們還長高了一點。我并不十分清楚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一切事物都似曾相識,卻又不是那么確定。但這么說還不夠理想。這根本是個錯誤的世界,一個完全相反的世界。所有人都和我們一樣越來越年輕,卻似乎不以為意,他們和托德的心思并無二致。他們和我不同,他們并未發現這一切都異于常理,不覺得這讓人有點不舒服。然而,我卻是無能為力的,任何事我都無法干預。我無法將自己視為唯一的例外。其他人是否有同樣狀況,體內也藏著另一個人,一個和我一樣像過客或寄生蟲寓居在內的人呢?如果有,他們一定比我幸運多了。我猜他們絕不會擁有我們經歷的這種夢境:身穿白外袍、腳蹬黑皮靴的人物,伴隨他而來的總是狂暴風雪,猶如一大群人類的靈魂。

每天,當托德和我看完報紙,我們總會把它放回店里去。我特別注意報紙上的日期,而它的順序是這樣的:十月二日過后,你拿到的是十月一日的報紙;十月一日之后,你拿到的是九月三十日的。你能想象嗎?……有人說,瘋子的腦袋都封存著一部電影或戲劇,他們按劇本演出、裝扮,一切無誤地進行。很明顯,托德的頭腦是相當清醒的,他的世界是和別人一樣的。只是,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一部倒著播放的電影。

我并非是純然無知的。

例如,我發現自己具備不少“價值中立信息”,如你想換個簡單點的講法,說它是“基礎知識”也行。比方說,E=mc2。光速每秒是十八萬六千英里,這可不慢。宇宙雖浩瀚,卻是有疆界的。關于行星,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憐的冥王星,由冰雪和巖石組成,超低溫、超不正常,離溫暖和閃耀的太陽是如此遙遠。生命不總是甜美的,不是盡如人意的。人生有時得,有時失,其公平性是可加以檢定的。過去的還會再回來,例如公元一〇六六年、一七八九年和一九四五年發生的歷史事件[1]。我的詞匯量極其豐富,而且熟諳所有文法規則,像“請尊重土地所有人權益”那塊告示,上頭的所有格符號位置并不該放在那里。(第六街上那個畫有地圖和贊語美言的廣告“羅杰的酒櫥”,也同樣有此問題。)盡管一些表示動作或過程的字眼會讓人迷惑(這些字眼總讓我加上引號,例如“給予”、“落下”、“吃飯”和“排泄”),但書寫出來的文字畢竟意義清楚,不像口語那般復雜難解。有個笑話就是這么講的:“她打電話給我,說:‘你過來,這里沒人在家。’所以我就過去了。結果你猜怎么……那里真的沒半個人在。”馬爾斯是羅馬的戰神;那喀索斯愛上自己的倒影——愛上自己的靈魂。如果你和魔鬼打了交道,而他想從你這兒拿走某個東西做代價,千萬別讓他拿走你的倒影。我說的不是鏡子[2],而是鏡子里的映像,那是你的分身,是你秘密的分享者。不過魔鬼也許有話要說:他想拿走什么是隨他高興,而不是聽從他人的指示。

沒人敢說托德·弗蘭德利會愛上自己的倒影,因為他是另一個極端,對自己的映像深惡痛絕。他靠觸覺打點自己,用的是電動刮胡刀,理發也自己動手,靠的是一把廚房用的頗為野蠻的剪刀。天知道他的外表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確實,你想的并沒錯,我們家中是有幾面鏡子,但他從來沒走近過或利用過它們。我僅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從某家商店的玻璃櫥窗上看見了他的映像;另有幾次,在亮晶晶的水龍頭或刀叉上,見到他被扭曲后的倒影。只能說,我的好奇心被驚駭給嚇跑了。他的身體讓我的期待完全落空:兩只手背上布滿極大的黑斑,全身肌肉松垮垮的,聞起來有家禽肉和薄荷的味道,至于那雙腳就更不用提了。我們在威爾普大街遇見一些生活過得不錯的美國佬,無論是有大肚腩的老爺爺或身材魁梧的水手,他們的體格都很“令人驚嘆”。托德一點也不令人驚嘆,至少現在還沒。目前他仍相當虛弱,全身該彎的彎、該斜的斜,無一不讓人感到丟臉。說了半天,該來提提他的長相了。我這么說吧:有次,他夜半在噩夢之間驚醒,下床緩緩走進陰暗的浴室。他萎靡不振地俯身在洗臉槽前,感覺失落、茫然無知,只想沖點冷水來安撫自己,好讓自己平靜下來。托德發出一聲呻吟,在黑暗的鏡子前挺直身軀,把手伸向電燈開關。這一切全是以光的速度發生的,但別急,我們還是慢慢來。坐穩點,我們就要開始了……

雖然說我已做好心理準備,打算目睹一塌糊涂的相貌,但那只是開玩笑而已。沒想到,天啊!我們真的長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是一團狗屎!我的媽呀,在鏡中出現的真的算是一個人嗎?你瞧,在鏡里緩緩成形的是托德的腦袋,兩片吉他形的大耳朵對列左右,稀疏的頭發橫躺在橘皮般的腦門上,像一條條白蟲,又油又膩。我早就猜到他的頭發是怎么回事了:每天早上,他都把頭皮淌出來的油集中起來,裝入瓶里,等大概兩個月過去,便把瓶子拿到藥房去換個三四塊美金。同樣的,他還收集從松垮垮的皮膚上抖出的帶點香味的粉末……至于他那張臉——在那片毫無特點的廢墟和殘跡之中,倒是有兩圈意味深長的漩渦,圍住那雙嚴厲、深藏秘密、滑稽到不可原諒并且充滿恐懼的雙眼。托德熄掉燈光,回到床上,繼續他的夢魘。他的床單被蒼白的恐懼氣味所彌漫。我被迫嗅聞他所嗅到的氣味:爽身粉的味道,還有他的指甲在被火焰吐出之前的味道——他先用盤子接住這些指甲,然后再耗費一番工夫把指甲一一接回他那枯瘦駭人的指尖上。

是我太大驚小怪,還是這種生活方式真的太怪異?舉例來說,生活中的一切、所有必需品、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這可是好一大筆財富)全誕生于家庭中的一個普通設備——馬桶的沖水把手。每當一天即將結束,在我弄好那杯咖啡之前,我會匆匆走進廁所。此時,那里已彌漫著暖烘烘的難堪氣味。而當我褪下褲子,壓下那個神奇的把手時,那些東西便霎時出現在那兒,還伴隨著用過的衛生紙——你必須撿起來使用再巧妙地把它接回滾動條上。之后,你穿上褲子,等待那股疼痛的感覺淡去。也許,這種疼痛才是整個活動過程的最關鍵之處,怪不得我們在進行之時要呼天搶地一番。無論如何,等我再低頭時,馬桶里就只剩干干凈凈的清水了。雖不懂為什么,但對我而言這就是一種既定的生活方式。在此之后,是兩杯低咖啡因咖啡,然后才是上床睡覺。

食物方面也不怎么雅觀。首先,我把干凈的盤子放進洗碗機里。我認為這部分工作還能接受,就像操作其他省事省力的家電一樣簡單。接著,一些脂肪和碎屑開始出現在洗碗機中,被機器分配到每一個盤子上。接下來你得挑出一個臟盤子,從垃圾堆里收集一些殘渣,然后坐下來稍待片刻——這部分的工作也勉強還能接受。隨后,各式各樣的食材會涌上我的口腔,在用舌頭和牙齒老練地加以推拿按摩后,我把它們移到盤子上,再以刀叉湯匙替它們做一番塑形雕飾……無論如何,這還算容易處理,除非你要弄出濃湯之類的東西,那才是真正的懲罰。在此之后,你要面對的是辛勞的烹調、重組、分裝程序,而后才能把這些東西拿回去給超商。那里的人二話不說,迅速大方地用金錢補償了我這番辛勞。最后,你才能拉購物車或提菜籃漫步在商品陳列道上,一件件把每個罐頭或食品包放回正確的地方。

關于我所過的這種生活,還有一個嚴重讓人失望的地方——閱讀。每天晚上當我從床上爬起,還以什么開始新的一天呢?不是書,也不是新聞性報紙,都不是。在每天開始的頭兩三個小時,我是與那種八卦小報共度的。我從專欄最后一行起始,慢慢把報紙往前翻,查看這些沒營養的報導被冠上什么樣的斗大標題。“男子產下一條狗”或“小女星被翼手龍強暴”,總是諸如此類。我讀到葛麗泰·嘉寶的軼事,說她轉世變成了一只貓。一堆關于雙胞胎的內容。一個來自外層空間冰云的超強種族即將誕生在北歐,他們將統治地球一千年。一堆關于亞特蘭蒂斯的報導。這種小報都是由收垃圾的工人帶來的,來源非常符合它的內容。我從屋外把這些產自工業暴力——被垃圾車的血盆大口傾吐而出的塑料袋拖進來,就這樣坐在這兒,一邊把東西吐進杯子,一邊吸收這些智障者的排泄物。我無能為力,我的行動是受托德支配的,至于這個世界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我同樣也一無所知。除非托德偶爾把視線從報上的填字游戲移開,否則大多數時間,我都死死盯著諸如“小的相反(直三)”或“不臟(橫五)”之類的東西。我瞄見客廳里有一個書柜,在布滿灰塵的玻璃門后有布滿灰塵的書籍,那些書多么令人感興趣啊。但是,對托德卻并非如此。他閱讀的東西總是“冥王星之戀”、“我是莎莎嘉寶說的猴子”和“暹邏五胞胎”。

不管如何,隨著時間踉蹌前行,總還是出現了一些正面的事。我認為,里根時代對托德身心各方面而言,都創造出了不少奇跡。

生理上,我正處于良好狀態,無論足踝、膝蓋、脊椎或脖子都不再整天犯疼了——或許不是突然一下子就全不痛,但反正現在已經不再疼了。我移動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許多,房里最遠的幾個地方,我還來不及意識到,就已經走到那兒了。我的儀態幾乎已完全瀟灑從容,那根拐杖也在甚早之前就賣掉了。

托德和我的感覺是如此美妙,于是我們加入了一個俱樂部,開始打網球。剛起頭的時候也許有點操之過急,因為連續幾次,這運動都讓我們的脊背痛到像狗娘養的。我發現網球是一種很笨的游戲,當那些毛茸茸的小球躍過球網,或從球場四周的鐵絲網圍籬外飛進來時,我們四個人輪流拍擊它(在我看來,這些動作根本毫無章法),直到它被發球者裝進口袋為止。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停蹦跳喘氣,興致盎然。我們互相戲謔捉弄,嘲笑彼此的疝氣帶和手肘護套,喧喧鬧鬧說些幼稚低俗的話。托德是個受歡迎的人物,這些家伙看來似乎很喜歡他。我不知道托德對他們做了什么,但我可從他內分泌的狀況得知,他根本不必刻意用心,可以完全不經意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待在俱樂部里玩紙牌。我就是在那里看到里根總統的,從高高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里。是的,這些老家伙,這些長滿老人斑、人手一杯果汁的老人團體,他們一看到總統可就有挑剔不完的評語,包括他的皺眉、他在電視上的失言,以及他那世界一流的頭發。托德很喜歡待在這個俱樂部,但這里卻有一個人讓他又恨又怕。那個人的名字叫阿特,是個虎背熊腰的老爺爺。他總是猛拍他人的背部,以強度足以穿透千年的聲音和人打招呼。當我們第一次發生沖突時,我也幾乎被嚇得半死,那時阿特走到我們的桌前,猛擊托德頸背,差點折斷了他的脖子。他以駭人的音量大聲說:

“你生吞活剝她們!”

“你說我什么?”托德說。

他湊近過來。“別人也許吃你這套狗屎,但是,弗蘭德利,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

“哎,那些只是傳聞而已。”

“你還在追求她們?”阿特喊道,然后便走開了。

每次我們想悄悄走過阿特所在的桌前時,總先是一陣安靜,然后便是阿特那響遍整個俱樂部房間的沙啞嗓音:“老不羞托德,登徒子弗蘭德利。”托德并不喜歡這樣,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盡管如此,最近這些日子,托德·弗蘭德利每次上超市,確實會任目光在那些拉著手推車的姑娘身上游移:小腿肚、兩片臀瓣的交界、鎖骨下的溝槽峽谷,以及頭發。接下來,托德有了一個黑色的盒子,里面全是女人的相片,都是一些穿著晚宴服裝或淡棕色套裝的老女人。盒中還有系著絲帶的情書、項鏈墜飾盒,以及種種與愛情有關的小飾物。此外,還有另一些女人的相片擺在盒子的最底層,托德較少去翻動的地方,她們的相貌明顯比上層的那些女人年輕多了,而且還可見到她們短褲或泳衣的裝扮。如果這些東西的意義和我所想的意義一致的話,那我可真是迫不及待,快要忍耐不住了。我知道這樣說根本于事無補,但我已經厭倦與托德相伴了。當然,我和他是一直在一起的,可這完全無助于改善他孤獨的狀態。他的孤獨是全然的,因為他并不知道我就在這里。

我們不斷出現一些習慣,都是些壞習慣,我認為托德是在孤獨的情況下一件件染上的……他養成對酒精和煙草的愛好。幾杯紅酒,一大支雪茄,他用這種惡習展開新的一天,但這不是最糟糕的。他還出現了一種毛病,盡管并不十分熱衷,也不是每次都會成功,但我可以確定,我們已開始靠自己的力量去做和性有關的事了。這種行為總發生在我們醒來的時刻,然后我們便蹣跚站起,撿起地上的衣服,坐下來讓酒從嘴里流進杯子,一口口吹吸著雪茄,翻開小報盯著上頭狗屁倒灶的文章。

托德是個好人嗎?如果是壞人,行為到底有多惡劣?我很想知道,卻又很難搞清楚。他在大街上搶走小孩子手中的玩具,他真的這么干了。那些孩子就站在那兒,身邊跟著緊張的母親和壯碩的父親,而托德就這么走過來,讓面露微笑的孩子把玩具交給他。雖然那只不過是個會發出響聲的小鴨之類的玩具,托德還是把它拿走,離開,臉上帶著極做作的笑容。孩子的表情突然變得一片茫然,一片空白,玩具和微笑都不見了。托德同時奪走了小孩子的玩具和微笑,旋即轉到商店去,把玩具換成現金。這樣做的代價有多高?不過就幾塊錢而已!你相信嗎?這家伙還從嬰兒手中搶糖果,為的只是那五毛錢。當然,托德也會去教堂這樣的地方。每到星期天,他都會戴上帽子,打好領帶,穿上深色西裝,慢慢徒步去那里。一路上,你見到的都是人們慈善的面容,而托德似乎很需要這種東西,需要像這樣的社交保障。我們和大家一起并排坐在長椅上,朝拜一具尸身,但托德的意圖再明顯也不過了。天啊,他竟如此恬不知恥,每次都從奉獻袋中拿出好大一張鈔票。

對我而言,一切都是怪異的。我知道自己處在一個狂暴又神奇的星球上,它散放或擺脫雨水,一抖又一抖地把水汽甩掉;它射出閃電金光,以每秒十八萬六千英里的速度進入高空;它稍稍聳動一下地殼,便在半小時內建造出一整座城市。關于創造……對它來說是簡單的、快速的。當然,除了這個星球還有宇宙,有其他群星。我知道它們都在那里,也確實親眼見到了,因為托德像所有人一樣,會在夜晚抬頭仰望天空并低語指點。然而,我卻無法忍受凝望星空。北斗星、天狼星、大犬座,這些星星讓我頭皮發麻,宛如夢魘的路線圖,所以千萬別把那些點給連起來……星空浩瀚,但其中只有一顆星球我可以不帶痛苦地凝視。那是一顆行星,他們稱它為“晚星”,也稱它為“晨星”。那是最熱情的金星[3]。

我知道,藏在托德那個黑色盒子里的信都是情書,但我告訴自己要耐心等待。這陣子,有時我會把一些不是我寫的信折起來,隨便加以封緘,然后再寄送出去。這些信件都是托德制造的,用的是壁爐的火焰。我們會走到屋外,到寫有“T·T·弗蘭德利”字眼的信箱那里,把這些信件塞進去。這些信件全是寫給我,寫給我和托德的,不過目前和我們通信的人只有一個,某位住在紐約的家伙。信末的署名永遠一樣,而且內容也總是差不多。它是這么寫的:“親愛的托德·弗蘭德利:愿你身體康健。此地氣候依舊和煦宜人。祝福您。”這種信件每隔一年就會來一封,時間大約是在過年前后。沒幾次我便發現它們既重復又無聊,但托德的感覺可不一樣。在信件出現之前的一連好幾個夜晚,他總是明顯流露出恐懼,深陷在低落的情緒里。

我其實是喜歡觀賞月亮的。每到這個月的這個時刻,它的臉總是特別的怯懦和優柔寡斷,宛如大地上被放逐或降格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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