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事的起點就從三十歲說起。

我坐在C919客機上，龐大的機體正穿過厚重的雨云。三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和烏云連成漆黑一片。機艙內透不出一絲光亮，寂寥無聲，仿若一艘星際戰艦飄蕩在茫茫宇宙當中，偶爾的閃電才讓人意識到這是在地球。我發著呆，絲毫未察覺指針即將指向午夜十二點——我可憐的三十歲生日就要到了。坐在我旁邊的八、九歲模樣的小女孩毫無睡意，戴著耳機搖頭晃耳、自顧自地興奮著，忽地小聲哼唱起來。無法入睡的我偏過耳朵仔細聽，唱的竟然是李白的《秋風詞》。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女孩的母親拿掉耳機小聲告訴她別打擾到其他人，并向我表示了歉意。

“沒有的事?！蔽倚÷暤?，借此機會我向小女孩問到：“小妹妹，這首歌是誰教你的呢？”

小女孩說了一個我不知道的歌手，然后告訴我現在唱古詩詞很流行。

我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見我毫無反應，小女孩也漸漸停止了向我安利她的偶像。

我默念著這首詞，忽然想起了十幾年前的樣子，塵封的記憶撲面而來。這記憶像夏天的冷氣擊中了我，先是讓我驚訝于這么久遠的記憶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繼而讓我開始傷感，這是我曾經多么深刻的記憶，可時間還是將其腐蝕殆盡。

恍惚間我回到了高中的第一節語文課，語文老師讓我們上臺各自背誦一首自己最喜歡的詩詞，詞藍上去的時候背誦的就是這首《秋風詞》，我仍記得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念到“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時閃閃發光。

“怎么去擁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擁抱一夏天的風。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總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夠?！?

小女孩的母親慌亂地按掉了手機鈴聲，忙向我說到國內手機鬧鈴忘記關掉。

記憶的片段仍在我腦海不停浮現，我下意識回答到，“沒事，我也很喜歡這首歌?！苯又?，更深刻的回憶讓我沉浸其中。

“是嗎？難得碰到一個還記得五月天的人，這次和女兒去旅游我就打算順便去聽五月天的全球巡演呢……”

小女孩的母親輕聲講述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經歷，見我低頭掩面后便停止不語，遞了杯水給我，然后說了聲抱歉。

她不知道，《秋風詞》讓我想起了詞藍，而這首《知足》竟讓我回到了那個夏天，那些個青春的日子。

“詞藍，你最喜歡的歌手是誰？”

“五月天啊，你知道嗎？”

“好像沒聽過?！?

“你之前不是說過也喜歡五月天嗎？”

“是嗎？不記得了額……”

此時學校廣播響起了這首《知足》，詞藍便跟著唱了起來。

“當一陣風吹來風箏飛上天空，

為了你而祈禱而祝福而感動，

終于你聲音消失在人海盡頭……”

每當唱到這句，詞藍都會讓我繼續接下去。

我順著腦中的旋律哼了起來，眼前浮現出那個晚會，我和詞藍一起提著瓜子、花生走進教室，然后布置初中畢業前的晚會。大家有說有笑，點燃的燭光映照出每一張青澀的笑臉。沒有伴奏，每個人輪流唱起了早已準備好的歌曲。女生們喜歡蔡依林、張韶涵、梁靜茹，唱起了《看我七十二變》、《倒帶》、《寓言》、《絲路》、《可惜不是你》，還有和張韶涵傻傻分不清的張含韻的《酸酸甜甜就是我》，洋氣點的唱起了《Big Big Word》。男生們唱起了《霍元甲》，唱起了《花田錯》、《龍的傳人》，唱起了《曹操》、《編號89757》，也吼起了《死了都要愛》、《one night in BJ》，溫柔點的唱起了《有一種愛叫做放手》，最后合曲一首《水手》。樓下點起了篝火，大家蜂擁而至，邊唱邊跳。我拉著詞藍的手，篝火卻讓我看不清詞藍的面孔。我這才發現，我和詞藍是從高中才開始認識，那時應該是五月，不是家鄉的夏天。

手機突然響起微信消息，我解鎖屏幕赫然看到上面顯示的時間：2023年3月1日！我可憐的三十歲生日竟然是在出差的飛機上度過的，此刻的我竟然在看工作短信！

“三十的時候你未娶、我未嫁，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眼前的一切發生后這句話猛然在我腦海響起。這是詞藍說過的話，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但胸口的陣痛仍舊不停地刺痛著我的神經。

“你以后想從事什么職業？”

“可能像林徽因一樣當個建筑師，你呢？”

“我??？可能是個作家吧?！?

最后詞藍沒有成為一名建筑師，我也沒有成為一名作家。

我掩面哭泣，一方面難過于失去的美好，另一方面則是記憶的丟失。遺忘的速度真是讓人觸目驚心，那些美好的日子仿佛從未發生過。為了防止這種事情再次發生，三十歲的我決定完成一些過去的東西來留住那份美好的記憶，也許能理清我這一生過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在翻著這些記錄追索著記憶的日子里，我總是憂傷不已。我不禁懷疑那時候的決定是否正確，回憶固然美好，但也正是這些東西讓我不時沉湎于過去，止步不前，這一輩子也活得不明不白。但全怪在記錄身上，好像也說不過去。

以我現在的角度看，這些記錄當然是好東西，固然它曾讓我在青春的日子里止步不前，可也因為它讓我在年老時回憶起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人要是把記憶都丟了，不是枉活這一輩子了么？

死亡是從對過去的事情混淆不清的那一刻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