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刺眼的陽光，幾道揚起的黃土長龍，飛快的在視線中放大。

這應該是金銀鎮唯一一個跨過縣城，去過市區的體面人王道全，半輩子見過最壯觀的一幕了。

就連他的寶貝疙瘩，早已卸掉壓在身上的韁繩的黑驢，如今也踹了踹前蹄。

雖然這里土地貧瘠，但它算是最至高無上的存在，每天都有三頓飯吃。

沾滿灰塵的三輛黑色集裝箱卡車，身后跟著一輛拖掛，上面載著和土黃色的工程車。

鎮上大人小孩蜂擁而至，圍在高坡下，目光閃爍的看著這幾輛完全超出自己認知的大家伙。

“就在這里”?

從車上跳下的司機，掃了一眼早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的學校，撩了撩被汗水黏在身上的短袖，開口笑道。

沒有在意陳默看過來的目光，王道全用力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桿，沉吟了片刻，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就在這里”。

鋼鐵巨人般的工程車，勢如破竹的推平了土坡上的學校，陳默看著完全沒有信號的手機上的秒表。

6分鐘，一座算是除了鎮上最西頭的廟宇外，最好的建筑金銀小學，徹底的消失了這個世界上。

打開的集裝箱一塊塊白藍相間的合成板，被工程車吞入肚中，然后深深插入地下。

漸漸的一棟這里所有人都沒有見過，可是在外面的世界中，隨處可見的房子出現在了這里。

一種很矛盾的心情充斥在陳默的內心。

就像是這里的所有人，都不明白為什么他執意不選擇磚樓，既然目的是為了慈善，那為何不選擇最適合的那一種呢。

聽著身后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只有工程車引擎的響聲，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和拴在遠處的那頭驢，一唱一和交相呼應著。

轉身看著將土坡圍的水泄不通的人群，調皮一點的孩子，掙脫了大人的拉扯圍了上來。

陳默揮了揮手，開口笑道，“想看就離近點。”

伸手揉了揉一個衣服上沾滿了黃土，赤著腳的小孩，陳默指了指一棟已經成型的建筑，大聲問道。

“你喜歡上學嗎”?

少年裂開嘴角憨憨的搖搖頭，用帶著濃濃豫北口音的話笑道，“不中，念書好孬都某（沒）用”。

頓時周圍一片哄堂大笑，沒有一個人覺得他說的不對。

“你以后想干嘛”?

陳默臉上依然帶著笑容，看不出半點喜怒，只有不遠處的余淼淼，若有所思的皺起了眉頭。

少年撓了撓頭，終于陷入了一瞬間的迷茫，聽著遠處的驢叫，本來回頭亮了一下的眸子，還是瞬間被眼前幾輛龐然大物吸引了過去。

“俺想當司機，就開這大家伙”。

周圍又是一片哄堂大笑，相比起剛剛那種善意的笑聲，現在則充滿了嘲弄。

在這里當司機算得上一個天方夜譚的想法，而在外面的世界，司機則是再尋常不過的職業。

“你喜歡在這里讀書嗎，就在這個房子里，沒有蚊子，冬暖夏涼”。

陳默臉上笑容逐漸消失，話聲中帶上了少有的嚴肅。

少年眼神中出現了一瞬的波動，可能到現在他依然不理解讀書是為了什么。

可能到現在他依然不知道讀書會改變什么。

即使到現在他甚至只是為了沒有蚊子這個諾大的誘惑，喜歡上了待在這間教室。

那有什么關系呢，沒有人可以輕易改變別人的思想。

但是看著這些少年灼熱的目光，和周圍那些眼神復雜的成年人不同。

他們的眼中有激動，有興奮，有好奇，但唯獨沒有那些成年人眼中或多或少的畏懼。

一棟可能在外面普通的算得上簡陋的學校，就可以在這些孩子心里埋上一顆種子。

可能出現在這里的面孔，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變成其他人，但已經埋下的夢想，永遠不會變。

既然沒辦法帶他們去外面看世界，那干脆把世界搬到這里。

為什么要放一棟磚樓在這里，難道單純的為了那一點可有可無的工費。

或許那點錢可以讓餐桌上出現了一點難得的葷腥。

可是之后呢，日復一日的面對著那點可憐的玉米糊糊，和難以下咽的腌蘿卜。

但就是這些東西，都不能保證可以填飽肚子。

晚上睡得早，不動餓的慢。

這真的不是笑話，就這么眼睜睜的出現在了面前，那點工錢換來的葷腥有什么用呢。

難道就為了吃完可以在寂靜無聲的小鎮上，甩開膀子跑幾圈嗎。

看著最后一塊石碑裝的模塊安裝在校門口，上面用正楷，一筆一劃的刻著，“少年強則國強”。

這片藍白相間的二層建筑，在未來站在金銀鎮的最高地，將成為地標一樣的存在。

每天都會提醒著看到它的人，世界是這個樣子的。

世界不只有金銀鎮，世界不只有平安.縣，這才是世界本該有的樣子，想要改變這一切那就努力讀書吧。

陳默看著停止的秒表，時間定格在2小時36分鐘48秒，開口問道，“道哥，你覺得人工得多長時間，才能造一所磚樓學校”。

“嗯，最快三個月吧”。

王道全蹲下身子用手仔細撫摸著淡藍色的塑膠地面。

他娘的，這么好的地方用來當操場，這可比他家的土炕都舒服多了。

似乎明白王道全在想什么，陳默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攤開雙手笑道。

“6分鐘，原來的金銀小學徹底消失了。

不到三個小時，一座新的小學拔地而起，道哥，我不是不愿意蓋磚樓，我是不敢啊。

哪怕是他們夏天想涼快點，冬天暖和點，哪怕是大人心疼孩子，鼓勵他們多上學。

只要坐在課堂上，就有機會離開這里。

只要有一個孩子能靠自己走出這里，那整個鎮子就活了啊。

無論我說多少，都不會有走出去一個人來的震撼。

一個孩子出去，就會勾起所有孩子的欲望，當這些孩子走出去后，金銀鎮才有可能變成真正的金銀鎮啊”。

王道全眼角抖了抖，眼中閃過一絲灼熱，看著眼前的少年強則國強，咬牙說道。

“默哥，給學校起個名字吧”。

“不還是叫金銀小學嗎……”

“不中”。

王道全開口打斷了陳默的話聲，又露出那副憨憨的笑容，“就叫陳默小學吧，讓所有的孩子都記住你。

你是他們的恩人，要以恩人為榜樣，走出這里，改變這里”。

眼角抖了抖，陳默伸手摸了摸忽然出現灼痛的鼻尖，剛剛腦海中分明閃過了一道截然不同的聲音。

“拿他命名的學校，俺就不信他以后還能眼睜睜看著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