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疫情尚未完全解禁,窄窄的門前擁擠著三四個測量體溫的工作人員,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正是晌午過半的好時光,細碎的陽光跳躍在門前地面上斑駁的樹影之間。
“姑娘,你的票,拿好了!”我接過票,笑著看了一眼那位包裹嚴實的本地大姐。
我從窄門呲溜穿過,險些被腳下鋪疊的鵝卵石絆倒,有如武陵人誤闖了桃花源一般的錯愕,眼前豁然開朗的湖面上泛著粼粼波光,有如隔世之感,不自覺的學起古人的樣子,踱起步來。
開闊的視野竟一時間不知怎么個走法,左手邊聽到一陣銀鈴般的孩童笑語,我望過去,不見孩童,只有一座架空的長亭覆蓋著幾疊農家里常見的干草映入眼簾,呀,為何官老爺家也會學著農家人的模樣做起了這般的草舍,我好奇的走近一探究竟。
干燥的茅草沐浴著此刻的春光懶懶的搭在檐上,稍稍走近,一閉眼竟聞到了年幼時太爺爺的竹林邊那間茅草屋內老遠便飄入鼻腔的鍋巴焦香。太奶奶滿頭銀絲卻愣是用一瓶簡單的桂花油梳理的格外光潔,祥云紋飾的銀質發扣緊緊嵌在那團發髻的正中央,不管什么時候去探望,太奶奶總會從爐灶背后的煙霧繚繞中露出缺了好幾顆牙的笑臉。
我倚在這座前朝人為母親修葺的宅邸之中,忽然明白了為何這樣精致繁復的江南宅院里會入眼便是臨湖的茅舍一間。
就好像莫奈會在一天不同時光里去觀察一堆稻草的光影幻變,就像是劉備哥仨不顧他人非議的三顧茅廬終是感動了臥龍兄在之后多年的鞠躬盡瘁,嘔心瀝血。那些輕輕鋪疊在屋檐上的茅草不僅意在田園,那是主人心中的某些執念,是不忘初心的樸素與純潔。
出了茅廬沿著曲折的湖邊一直靠左行走,環形的湖面被一條狹窄的石子小橋一分為二,好奇的我小心翼翼的踏上通往湖水另一端的岸邊。幾步便可以站在湖中心的位置,與之前站在岸邊看湖面的感覺完全不同,此刻陽光折射出水面點點晃動的打在我淺黃色的毛衣上面。就好像《斷章》那首詩里寫道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移步換景本就是江南園林里最浪漫的一幀流動的畫面。
窄窄長長的石頭小路盡頭堆疊著幾塊瘦骨嶙峋的太湖石,穿過石頭身上大小各異的小孔可以看得見一樹樹毗鄰開放的海棠花兒。順著這些個扮著鬼臉的太湖石身邊小心走過,有不規則的石階,拾階而上便可以在更高的地方看見整座園子靜謐的被這一水碧波的脈脈環抱著。很多人贊嘆鐘山上的美齡宮是一條綠色的項鏈,在我看來,這沉靜深幽的一湖池水倒更像是城南上空俯瞰時那一枚安靜內斂的胸針,溫潤的別在秦淮河那一襲珠色流轉的華服上面。
石階的制高點有一處飛檐翹角的兩層建筑很是別致,想象著若是遇上今日這等和暖的陽光,三兩知己坐在二樓靠窗的桌旁,一壺早春的云霧,幾兩桃花,便可將心事合盤交出。
兩層小樓的后面聳立著一片松樹,落滿松針的小路不禁讓人期待著邂逅一兩只圓乎乎的小松鼠。我睜大了眼睛也沒有遇見,倒是看見兩三個調皮的男孩前后呼叫著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經過,可惜我不是夢露,不然也要驚訝的伸手去壓住我因疾風而被吹起的白裙。
回過神來的右手邊是一扇滿月洞門,在門洞的設計上,中國人向來浪漫無敵,這一點毋庸置疑。是從什么時候起,當我們舉頭凝視那一輪滿月總不免蕩漾起溫情里的點點滴滴,像是華夏血脈里的天性使然,我們總是渴望著“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不,我昂首闊步的進了滿月門洞,就好像穿過滿月門洞那些關乎親人的心愿全部都會實現一樣的篤定,哈哈,這就是我們可愛的中國人!
進了門洞聽到隱約的人語,我以為誤闖進了花園里的辦公區域,退出去一看,外墻上赫赫的寫著“祠堂舊址”,既然沒走錯門,那就進去看看!走深了一些,才發現說話的是桌上那臺機器,一個勁的循環著“四書五經”的之乎者也,里面不大,院內支起的幾張小桌可以供給游客喝杯咖啡或者是體驗一下舊時光里的茶道。
說起茶道,我要啰嗦兩句,中國對茶葉的貢獻不是一兩句簡單的話語可以概括的,但是現如今全世界的人一提到茶道先入為主的總歸是日本,我百思不得其解,別的不說,咱們就說抹茶這個事情,簡單通俗一點的說就是在我們沖泡茶葉之前的時光里,是將茶葉細細的磨碎,用專門一套的茶具在深色的茶盞里不斷的沖刷出一杯口感綿密的茶,所以古代(尤其是唐宋時期)擅長吃茶,斗茶的文化,你不信?不信我翻書給你念一句北宋蘇東坡的“雪沫乳花浮午盞。”這一句典型的就是在描述磨碎的茶末被不斷沖刷成一杯泛起白沫的好茶的樣子!
也可能是祖宗留下的家大業大,咱中國人又是個熱情好客的主兒,這不盛唐時期來了一波遣唐使,其中日本的安倍仲麻呂(中文名兒晁衡)對中國那是一個愛愛愛不完啊,硬生生在中國的盛唐時期學習了十幾年的琴棋書畫,詩酒花茶,臨別的時候那幾個轟趴友人李白,王維一干人等還人人賦詩一首,以表深情。
話說,人家學了一樣東西回去就可勁兒的發揚光大,這不,抹茶也成了日本人的專利!
祠堂直通一面曲折的龍墻,墻根邊上密密的栽種著一排蒼翠的竹子,順著沙沙作響的竹聲走到盡頭,右手的斜坡之上竟有一小片熙熙攘攘的茶園,矮矮的幾排,綠油油的露出小腦袋,盡管它們身邊滿是開的正好的櫻花,梨花,可是這些完全不影響那上下不過數十棵的茶樹密密的擠在一起,就好像是坐在大自然的影院之中,吵吵嚷嚷的欣賞起春色來!
順著湖的左手邊可入一小門,門內是憨態可掬的假山石群,幾株玫粉色的海棠撲簌簌的落了一地的花蕊,我揚起臉,看著它們嬌粉的身影在風中盤旋,隨即跌入草叢間,我可不是林妹妹,手邊也沒有鋤頭去葬花,我舔了舔舌頭,這花瓣若是攪打上兩枚土雞蛋過油一炸,不知口味是不是和炸南瓜花一樣酥脆!
假山石堆后是一個好氣派的廳堂,不用想了,這里就是最后一任園主為老母親設計的主廳堂。踏進大廳瞬間涼快不少,抬頭發現空間極大,正門口眺望的視野尤為開闊,我突然很想哭,自古從來是母親為了子女的付出,每每被后人動容的載入史冊,正應了那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也是個苦孩子,寫這首詩的時候早已是不惑之年,那一年他剛剛混上個能說得過去的小官職,便急切的將母親一并接去享福,這大抵也是我們中國人骨血里一脈相承的孝順吧!
站在廳堂院前一覽無余的湖水前,略過水面的薄風輕輕打在我的臉頰,右手邊垂落的柳條婀娜的蕩漾在水邊,一個穿著漢服的小姑娘撲棱著手中那把杏色的團扇裊裊走過,我仿佛置身于百年之前的舊時光里,肆意而繾綣。
順著廳堂大院的左手邊便可走出主院,我下意識的在轉角處回頭,日暮的余暉剛巧鑲上屋檐那起伏的流線,一只燕子打湖邊直沖進云霄,消失不見,空留掛著幾朵云彩的藍天和此刻閃爍著金光的山墻飛檐。
在快要出園的拐角處冒出一座別致的小建筑,我定睛看了看墻上的牌子上寫著“秋水蒹葭”館,顧名思義的來自于詩經中的“蒹葭蒼蒼”,雖此時春意盎然,可是每每念到詩經中這句耳熟能詳的詩句,晚秋后江南一派冷落清冽的寒涼之感也由心而生。
走到入院時的那扇窄門前,沉沉落日已將天邊團霧狀的云朵點染成金黃。茅舍不作聲的面對斜陽,對角湖邊因風揚起一樹一樹的柳絮如同薄霧般迷離了眼睛,偶有肥美的鯉魚躥出水面又扎進水底,不知墻外是誰家的灶臺升騰起蒸煮青蒿的香氣,閉著眼也可以想象雪白的棉紗布上那一粒粒軟糯清甜的青團排列整齊的等待著被主人家品嘗到這一季的春天!
我反復揉捏著手心里的那張門票,票角上寫著碩大的“愚園”。跨出園子的那一刻陡然想起蘇東坡的那句“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什么才是人間最好的滋味?
千年以前的東坡居士早已在跌宕起伏的人生里為世人做了注解,誠如愚園的主人那般,深諳高處不勝寒的至理,索性在最好的光景里華麗謝幕,留一個優雅的背影,建一座遂愿的園子,守一個值得的親人,享一世恬靜的清歡。
它是一些人眼中的愚,是另一些人眼中的不愚!
愚或不愚,但求,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