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紅豆
- 奈何之彼岸花開
- 鄧大蒙
- 3364字
- 2020-05-21 10:06:26
陸珠莎被常子錫趔趔趄趄的拉出府來,她好似從未見過他像今日這般,如同名頑劣的大孩童。
“欸,我瞧見李媽媽追出門來了。”陸珠莎自身后拽了拽常子錫。
常子錫駐足,回頭笑望著她:“李媽媽怎的會這般無趣?她估計這會兒早早回后院補眠去了。李媽媽昨夜念著你,定是沒睡好的。”
陸珠莎那張俏臉瞬時漫上來殷紅一片,常子錫一瞧,笑得越發像個得逞的孩子般:“不信?你且回頭瞧上一瞧,你身后哪里還有李媽媽的身影。”
陸珠莎聽話的回頭四處打量,一臉的茫然。常子錫總覺得抑制不住自己臉上的笑,唇角蕩起了一圈圈的唇紋。
陸珠莎回眸瞪他,瞧他笑得那樣歡實,臉頓時更紅了,只得含糊問道:“那許副官呢?”
“許副官么,怕是比你那李媽媽更要識趣些吧。”常子錫將手心里握著的手,往外移了些許,改為十指交握。
她那小小的手掌柔嫩得不像話,綿軟安靜的待在他的掌下,常子錫的心跟著一軟,將步子放慢了下來:“今日的風和煦極了,倒是可以緩緩走上一走。”
陸珠莎乖巧的跟在后邊,問:“你想帶我去往何處?”
“嗯,天涯海角吧。”
“嗯?”陸珠莎站定。
他大笑著回頭,又成功被她取悅了似的:“帶你去瞧瞧這忘川南岸的礁石,不是你那日說過最想瞧的么?”
她懊惱的瞧著他,撇嘴道:“那你應該早說呀,我可取我那釣竿來。”
“釣竿今日且不急。”他失笑道,“我的娘子,那么,請問你這些年釣少來的生靈有幾許?”
他今晨好像總在笑,那一雙入鬢的眉隨著笑顏彎了下來,整張臉都清雋明朗了起來。
她仰頭笑望著他,眉眼瑩瑩:“生靈自是沒有,喏,神將倒是釣上來了一位呢。蕊兒此生足矣。”
常子錫揚著嘴角明目張膽的斜眼打量著她。
陸珠莎滿眼含笑。
自請期至今,她這一貫表現,堪稱完美。
能忍自安,風輕云淡,莫不是如此了。
他何嘗不知她近些年歲的委屈與不甘,可迎進門來的她卻是毫無怨懟,滿面歡喜。
甚至某時半刻他在想,或許自己那些經年累月的籌謀與偽飾,于她而言,著實不過是輕慮淺謀不堪一擊罷了。
常子錫凝眉道:“蕊兒,我知你的不情愿……”
“常子錫,你可知我心中的歡喜?”陸珠莎抬手抵著他的唇,巧笑言兮道,“此生嫁你,珠莎不悔。”
忘川對岸襲來的微風,吹得她額前的碎發隨風亂舞。他忍不住伸手去勾那幾縷不聽話的發,綿軟輕滑的發絲從指間穿過,麻癢一片。
那些癢顫一陣陣直往心間里鉆。
很多年后,他總會記起這一日來,他與她立于忘川岸邊,微風四起,燈影重重。
在這之前,他尚知何為滿心歡喜,朝思暮想。
自那后,她于他,卻是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個合適的詞來了。
往西步行十余里地,他手指輕輕一揚:“喏,便是這兒了。”
陸珠莎望著忘川沿岸那荒蕪一片的雜草叢,茫然的瞧著常子錫,一臉的疑惑。
常子錫微笑的瞧著她,輕聲說:“你且再仔細瞧瞧。”
“莫非這礁石,是隱匿在這片蘆葦叢后?”陸珠莎踮著腳往河川里張望。
常子錫搖了搖頭:“不是礁石,礁石且留待以后,你先瞧瞧這塊土地。”
陸珠莎低頭凝視著那一片灰黃的泥土,再抬頭瞧瞧常子錫,常子錫朝她點了點下巴,她便又低下頭去。
如此幾次三番。
突地,她瞧見一小簇黃綠色的嫩芽兒自那松軟的土壤里冒出些頭顱來,小小的,飽滿的,長圓形,不仔細看必是瞧不見的。
自發現一處后,目光所至,皆有綠芽兒在掙扎著往上生長。
原來,在這片看似荒蕪的土地上,早已有一片生命正在破土而出!
她抬首仰望著常子錫,眼眸里盛滿了驚喜:“常子錫,這便是母親今早說的,你籌備了許久的地方嗎?”
常子錫笑著點了點頭。
“你這是種的何物?”
“你先打量一下,猜上一猜。”
陸珠莎半蹲在地上,輕輕用手觸了觸那一小截嫩芽苗,脖頸輕揚著,小腦袋使勁兒搖了搖。
常子錫覺得心都快被她搖化了似的,說:“這兒,攏共一畝三分地里,全種了紅豆。今晨你擱在那奶皮子里的紅豆瓤兒甚是香濃,我便覺得自己更是做了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了。”
今晨他坐在席上低頭用著紅豆奶皮,嘴上不發一言,腦子里全是她看見這片土地后將要出現的表情,驚喜,訝異,興奮抑或激動。
“這兒居然能種紅豆!”陸珠莎驚呼道,那雙原本并不特別大的眼眸里,瞳仁因興奮而睜得老大,嘴角揚起,難得見她露出那樣多的牙齒來。
此刻,她所有的表情及反應,于他,正中下懷。
陸珠莎埋頭盯著那些幼小芽苗,喃喃的說:“這些紅豆,常子錫,你說它們既能種活,也定是能結果的吧?”
他跟著蹲了下來,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笑著搖頭道:“你今日瞧見的這些破土而出的胚芽兒,我們可是努力了十余年。十余年間,灑進土壤里的種子,連塊皮屑都沒瞧見過。如今雖能抽芽,可是不能保證它便能順利長成。我那副官已經與我抱怨無數次了,說是寧愿上前線沖鋒御敵,也不愿在這片灰土上弄這種徒勞無功遙遙無期的事什。”
陸珠莎笑著問:“是許副官么?”
常子錫點了點頭:“唔。”
“許副官真真是頂好不過的人兒。”陸珠莎堅定道。
常子錫:“……”
“緣何,它們今年冒出了芽來?”
“大抵是你將要嫁進來了,它總得給新娘子些臉面吧。要不,就是給我們新婚些許犒賞罷。”
陸珠莎嗔看了他一眼,只道:“今年秋,若能收割便是最好不過了。”
“現下它能抽芽,終有一日,它便能結出果來。”常子錫站了起來,輕聲說,“蕊兒,我若能將這一片紅豆種成。他日,在這黃泉地界上,你我便能種上萬物生靈。這片灰土上,有一天我們定能讓其欣欣向榮,生生不息。”
風吹著他絳色的衣袍,撲簌作響,他手臂輕輕一揮,如同正在布兵點將一般威風。可是他那雙濃烈的眉睫此刻卻含著清淺的笑,紅色的長明燈影自他的鼻翼上灑了下來,在下頜處折成無數道光芒,籠著他的笑,溫暖得一塌糊涂。
陸珠莎蹲在土地上,仰望著他,居然失了神一般。
爾后她起身踮起腳來,抬手輕輕去撫他的眉弓,彎唇一笑:“常子錫,我會與你一起,讓這片土地上的萬民,都能食上這片土地里種出來的紅豆,小麥,果蔬……繼而萬物。”
“許副官那兒有改良土壤的各種試驗方法及結論,過幾日我讓他整理清晰后交予你。”常子錫隨手一撈,便攬過她的腰來,“娘子,我便將我腳下這大片土地托付于你,望你讓其生機勃勃長流不息,往后你我的子嗣后代,定能永久告別這荒煙蔓草。”
陸珠莎雖是被常子錫激的一番豪言壯語脫口而出,現下卻被他鄭重的一叮嚀囑咐,瞬間醒過神來,她囁嚅道:“不如,你且先讓我種上些彼岸花如何?”
“哈哈哈哈……”荒草叢里突然爆發出一連串的驚悚笑聲來。
陸珠莎一驚,直愣愣的立在那兒。
常子錫擰著眉看向動靜處:“薛輪,已是日上中天,你這是昏睡糊涂了么?”
薛輪揉了揉眼,自荒草叢里探出頭來,不耐的看向那對闖入的男女,對著陸珠莎皺了皺眉:“你穿這套衣服丑死了!穿得這般喜慶,是來礙我的眼么?”
他原就睡在離她不足三尺地里,剛剛那一串笑仿佛從陸珠莎的耳鼓處傳進來的,著實驚悚。她驚魂未定的抿著嘴,也不搭話。
常子錫只睨著薛輪,也不發言。
薛輪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繼續道:“新婚夫妻如此這般相談甚歡,約莫是來刺薛某的心的。”
說完后卻是笑開了,他長得頗為清秀,與傳聞中的“匪氣”著實相差甚遠。
陸珠莎到底福下身子對他端莊的行了個禮,一襲紅衣如同他初見她那般,卻又是不太像了。
“陸姑娘,你真當你夫君沒有嘗試過種你的彼岸花么?在這一片紅豆芽出土前,這兒可是灑了上百年的彼岸花種,愣是沒冒出半絲芽苗來,才作罷種上了紅豆的。”
陸珠莎看向常子錫,那彼岸花種可是絕不外流之物。
“薛將軍昨日才吃了喜宴,今日便是忘了么,現下該稱呼少夫人了。”常子錫淡然說完便不再看薛輪一眼,只瞧著陸珠莎微笑坦然道:“看來你那彼岸花著實吝嗇得緊,硬是不愿扎下一絲根來。還是這紅豆稍好些,總算能給吾稍稍些回饋。如此一番比較,甚感安慰了。”
不知為何,陸珠莎總覺得他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意味。
薛輪挑了挑眉,頓覺無趣得緊。
陸珠莎立在那兒,低眼淺笑,滿面含春。
粗狂慣了的薛輪,卻總覺得自己仿佛能瞧得見她眉宇間厚重的心思來。如同初見那次,人前她明明端莊得像個大家閨秀,人后對著常子錫又像個懷春的少女。如今,她盈盈的立在那兒,滿心的歡喜。
他卻總覺得不然,哪一個都不是她似的。
薛輪轉頭望向常子錫,只見他揚著眉睨向自己,眼睛里全是威嚴與狠戾,一如戰時的他。
倒是一對天作之合的姻緣。
他想,即便往后他與她不得善終。
忘川河畔,他曾為她種了一畝三分地的紅豆。
種了十余年,那一年,她初嫁入府,洋洋灑灑一大片豆芽自土地里冒出頭來,見風便長。不出半月,便開出黃色的花來。
到了夏日,零零落落低低矮矮掛得成片成片的豆莢。
忘川河畔,他到底為她種成了一大片的紅豆。
紅豆生南岸,應也是最相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