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山頭,路的盡頭
書名: 離莫愛作者名: 梓云舒本章字數: 3807字更新時間: 2020-05-09 14:07:47
艾茉莉和焦陽從那之后就沒有再聯系過,他們心里明白,自己都不是對方所真正需要的那個人,他們之間只有性沒有愛。也許這是兩個人這一生當中第一次接觸這種關系,和以這種方式來分手,艾茉莉從書上看到一個詞匯,“無疾而終”,也許正是形容焦陽和她,原本就曾開始,也無所謂結束。
經歷了兩次失戀打擊后的艾茉莉,對于這次看似意外的感情,并沒有太多的失落。她已經學會了用時間來療傷,所有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洗禮下成為過去。那些所謂的刻骨銘心,都在時間的消磨中殆盡。這也許才是真正的一個成年人的人生。
忙碌而緊張的期末結束了,艾茉莉放寒假了,她再也沒有任何借口去逃避。每天陪在媽媽劉美蘭身邊,劉美蘭已經斷食一個月了,小床上的她只剩了一副骨架,臉上的肌肉完全收縮,顴骨高高的突出,眼窩深陷,好像已經能夠看到骷髏的模樣,眼睛偶爾睜開,可是眼白渾濁,眼神渙散,意識也不清晰,已經完全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只有咳嗽還在繼續。
全家人看著這樣的劉美蘭一天天地茍延殘喘,難過極了。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廳里打算商量劉美蘭的后事。”我看美蘭撐不了幾天了,該預備的得備下了,別等到了年根兒,人心惶惶的。”艾茉莉的舅媽對大家說,艾茉莉的爸爸嘆了口氣,沉默不語。此時,艾茉莉的舅舅掀開簾子望了望里屋,又退步走了出來,“美蘭已經一個月沒有吃東西的,而且一直在半昏迷,基本完全都是在耗著了,我看她這樣太難受了,不如這兩天把水給她斷掉吧。”舅舅看著艾茉莉,自從放假以來,都是艾茉莉在照顧媽媽。
“斷水?”艾茉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莉莉,你媽媽她太受罪了,讓她早一點解脫吧。”舅舅滿眼的不忍,可是這話卻異常的冰冷。他繼續說:“莉莉,你也放假了,從小你是獨生女,沒做過什么家務,但是現在不一樣,你媽媽這個樣子,她懷你用了十個月,你就照顧她十天吧。”
艾茉莉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往外流,她害怕回憶,可是這“懷胎十月”又勾起了她很多小時侯依偎在媽媽身邊的回憶,艾茉莉跑進里屋,撲倒在媽媽身邊,傷心地哭了起來。她摸著劉美蘭的手,此時僵硬,冰冷,似乎是那么的陌生。媽媽,媽媽,我的媽媽去哪兒了?她在心里大聲地控訴,可是沒有人聽見。那個早已沒有人形的劉美蘭依然沉睡。
第二天,父親和舅舅他們上街去給劉美蘭置辦棺槨、壽衣這些準備下葬的東西。家里只有艾茉莉和劉美蘭,劉美蘭微微的睜開眼睛,費力地用手指著嘴,她雖然已經無法說話,但是艾茉莉知道,媽媽是渴了,要喝水。她雖然想起了昨晚舅舅的話,但是仍舊端著水碗和湯匙坐到媽媽身邊,舀起一勺水,輕輕地從劉美蘭皸裂的嘴角緩緩地倒入。要喝水是人的本能啊,要艾茉莉給自己的親生母親斷水,是多么一件苦痛的事情,看著劉美蘭急切想喝水的樣子,艾茉莉的心在滴血,就仿佛此時干渴的是自己一般,試想如果是自己躺在了床上,病入膏肓,媽媽,你會親手斷掉我的水嗎?不,你肯定不會,我們是血濃于水,最親密的關系啊。
喝完水的劉美蘭再一次昏迷,艾茉莉顫顫巍巍地抱著碗和勺慢慢地蹲了下來,她小聲抽泣著,怕劉美蘭聽到,確實照顧母親的每一天都讓她心里憔悴,她怕這種折磨,深深地恐懼籠罩在這個房間里。
突然,劉美蘭劇烈的咳嗽,氣管里仿佛灌滿了分泌物,艾茉莉趕緊放下碗勺,把劉美蘭翻著側身過來,劉美蘭咳出了一大塊青黃掛帶著黑雪的膿塊,這膿塊就堵在嘴里,仿佛黏在口腔和舌頭上,弄不出來,無法動彈的劉美蘭似乎非常難過,想用手去摳,卻使不上力氣。艾茉莉趕緊找來紙巾,用手幫媽媽把膿塊從嘴里摳了出來,那膿塊腥臭異常,已經不像是從活人身上出來的東西。
艾茉莉趕緊跑去洗手,可是似乎怎么洗,那股味道始終猶在。
也許是舅舅一語成讖,在艾茉莉照顧了劉美蘭第十天的這天夜里,艾茉莉每1個小時去給劉美蘭翻一下身。長期的臥病在床,劉美蘭的屁股和腰上都開始長褥瘡,艾茉莉每次幫她翻身的同時還要擦點褥瘡膏緩解病情。
這天夜里3點多,艾茉莉像往常一樣去給劉美蘭翻身,劉美蘭似乎是醒了,她呆呆地望著艾茉莉。艾茉莉說:“媽媽,我給你翻個身,你側身睡一會兒吧,我一會兒再幫你翻過來。”說著便把劉美蘭翻了個身,面對著墻。艾茉莉拿著褥瘡膏給母親擦,正擦著,便聽著劉美蘭嘴里就像往外冒泡一般的聲音。她覺得不對,趕緊把劉美蘭翻過來,此時的劉美蘭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但她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喊了一句艾茉莉父親的名字。
艾茉莉大聲地哭喊起來,全家人聞聲都趕緊從床上爬了起來,舅媽一進來就趕緊對艾茉莉說:“你媽不行了,趕緊打一盆水,我們給她洗涮一下換衣服,這衣服要在斷氣前趕緊穿上。”艾茉莉哭得像個淚人,哪舍得離開,大嫂子趕緊去打水,艾茉莉眼看著幾個妯娌和舅媽給劉美蘭擦洗了身體,弄了弄頭發,便把一身絳紫色的壽衣穿在了她的身上,頭頂還帶了一個黑色的毛線帽。劉美蘭的眼睛微張著可是眼神已經不聚了,嘴唇也開始漸漸地失掉血色,透出微微的黃色。艾茉莉在跟前不住的流淚,可舅媽告訴她,別把眼淚滴在你媽媽衣服上,否則她會走得不安心的。即便如此,艾茉莉整個人就這樣呆傻地流著淚跪在劉美蘭身邊,這一年她才17歲。
外面幾個哥哥拿來一個門板,用幾條長凳,將門板架起,艾茉莉的爸爸抱起劉美蘭,把她的尸體放在門板上,舅媽拿來冥紙蓋在劉美蘭臉上,說不可以再掀開,每掀一次劉美蘭來世都會多一層苦難。天已經亮了,這之前的幾個小時里,家里人都在屋里屋外的忙活著,唯有艾茉莉,她始終跪在母親的身邊。她用手伸進母親的壽衣里,還是暖的,母親的腿和胳膊都是暖的,它們還有彈性,她從來不知道死人是怎么一回事,她真希望此時此刻是人們搞錯了,媽媽還活著,她還有溫度。艾茉莉又用手搖了搖母親的腿,母親已經走了,她不動了,她的胸口沒有了起伏,她的脈搏不再跳動,母親走了,一切再也回不來了。
有的地方尸體在家中要停留數日才出殯,可眼下快近年關,當地人習俗正月里忌諱動土,于是劉美蘭便要匆匆地當天下葬。親眷們聞訊都從各地趕來,上午十點,亂糟糟的院子當中全部拉起來白布,刮起了靈幡,舅媽拿著白色布和麻袋分別套在艾茉莉的身上的頭上,腰間還系了一根粗麻繩,腳上的鞋也被白布包裹起來。
幾個男人進屋來將劉美蘭從門板上抬了下來,慢慢地裝進門口的一口黃色的棺材,“要下釘了,親人們再來看一眼。”一個不認得男人扯著嗓子對眾人大喊,說著便從劉美蘭臉上取下了冥紙。眾人圍著棺材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默默哀悼,劉美蘭此時已經面無血色,唇色油黃,艾茉莉覺得這不像自己的媽媽,可是里面穿著絳紫壽衣,頭戴黑色毛線帽,她就是劉美蘭,確認無誤。
棺材蓋被幾個男人重重的推上,舅舅拿著錘子給艾茉莉,讓她敲第一下。“砸一下吧,孩子,從此塵世再也沒有你媽媽了,讓她入土為安,早點去投胎吧。”艾茉莉接過那錘子,似有千斤重,她輕輕地碰了一下那棺釘,幾個男人的錘子便如流星一般地落下,小姨劉美娟在一邊將艾茉莉摟在懷里,“莉莉,以后我們再也見不到你媽媽了....”艾茉莉轉過去默默抱著小姨,可她似乎已經哭不出來了。
轉棺,起靈,打幡,摔瓦盆,哭聲起,艾茉莉像一個行尸走肉抱著排位和靈幡站在車上母親的棺材前。艾茉莉爸爸一路灑著紙錢,舅媽則是每過一座橋,每經過十字路口都要大聲說,美蘭,我們要過橋或者路口了。我想回頭看,也不允許,舅媽說“孝子不回頭”孝子若回頭就會跟著死人走了,舅媽還說不但出殯時容不能回頭,就在裝殮時給死者穿的衣服也不能帶有口袋,意思是決不能讓死者帶走任何一代人。
艾茉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多的規矩,如果是往常她可能還比較感興趣,可是這種經驗不真正經歷了死亡,誰又會知道這些。艾茉莉漸漸察覺,這些比她年長的成年人他們的世界里,擁有的不光是隨心所欲,還有很多很多要承載的苦痛與折磨。看來長大不是一件好事,生老病死,周而復始,這雖是大自然的法則,可是對于情感至上的人這種動物,生死的訣別未免太痛苦了。
天藍的有點不像話,黑山頭,這是一座公墓,這里成為了無數人永遠的家,剛一進山,看那些把墳墓修成一座平整的小塔的樣子,上面豎著一個月亮標志的,都是***的墓地。漢族人的在山腰上,卡車加大了馬力掀動著濃煙般的黃土迷蒙了人們的雙眼。左搖右擺一段時間之后,他們在一個新坑前停下,那是艾茉莉的爸爸和舅舅擔心天寒土凍,在秋天時就已經為劉美蘭備下的,除此之外還有一輛推土機等在后面。全車人和后面跟來的人都涌了過來。十幾個有力氣的小伙子將棺材套上繩索,徐徐地放入坑中。艾茉莉的父親先用手往棺材上捧了一捧土撒在上面,眾人便躲閃至在一旁,推土機開了上來,幾下便將這個新坑填平了,塵土飛揚間,一個泛著潮氣的土包便出現在人們面前,大人們又趕緊拿了磚頭將墳包碼了起來,立上一塊石碑,上面寫著“生年:一九六零年四月初三,卒年二零零四年臘月二十六,慈母劉美蘭之墓,孝女艾茉莉叩立”字樣。
石碑上放著劉美蘭最美時的照片,濃眉大眼,一臉微笑,艾茉莉跪在石碑前呆呆地看著照片。艾茉莉的舅媽又在墳頭上放了一只白公雞,舅媽說,人死了靈魂便能附著公雞通往極樂世界,不會淪為孤魂野鬼,這個公雞很靈的,它現在到處走著找東西吃,但到太陽落山,它就會自動回到主人的墳頭上去過夜。
艾茉莉聽著這些神叨叨的故事,幻想著母親如果真的能附在公雞身上活過來就好了。燒完紙,眾人便坐車準備離開了。艾茉莉看著那迎風起舞的靈幡,和嶄新的石碑,心里有太多的不舍,媽媽,從今以后你就一個人留在這里了,這黑山頭是太多人人生的盡頭,我們呢?如果有一天我的路也要走到盡頭,我一定會來陪你的,媽媽。
想到這里,艾茉莉的眼淚又如涌泉一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