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寧采萱搖頭，看著顧擔，無比嚴肅的說道：“資本是無情的，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電競，同樣不過是資本的砝碼之一。而職業選手，也只是其中的工具。”

“最重要的是，職業選手的黃金歲月太過短暫，而有些人甚至連九年義務教育都沒有上完......落入資本的陷阱之中再正常不過。”

“哥哥不會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后一個，這些事情會不斷的發生，永無止境，直到吞噬所有。”

寧采萱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專注。

老爺子走后，顧擔選擇了退學，她的心中一直為此懊惱。

盡管顧擔從沒說過什么，甚至對她的說辭是“追尋夢想”這么一個聽上去格外高大上，讓人意氣風發的言辭。

可寧采萱再清楚不過，真是因為如此么？

不單單吧？

沒有了收入，如何上學？

衣食住行......這些東西都是要錢的，上學的時候國家已經減免了很多東西，可無論如何減免，花銷都是存在的。

老爺子在的時候，尚有補貼，節儉一些未嘗不可。

但老爺子與世長辭之后，卻是必須要做出了選擇。

顧擔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退學，僅僅在退學之后的幾天，就離開了原本的家。

寧采萱不會忘記當時顧擔笑著跟她說自己簽了合同時的模樣。

真的有開心么？

那近乎于“賣身契”的合同，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合同，能不能上場全看別人一念之間，責任自己全擔，別人卻只需獲利的合同......

新時代的包身工？！

于是她拼命學習，考上了一所好大學，報考了律師專業。

了解越多，心中愈涼。

也更加清楚顧擔為此付出了什么。

可寧采萱卻無法苛責半分，甚至都無法談起。

她知道哥哥這么做是為了什么，所謂的夢想真的是“包身工”一樣的合約？

不，并不是。

只是哥哥有顧慮，有她在拖后腿。

如果只是打游戲來生活的話，哥哥在上學的時候就已經做到了啊！

每天從網吧帶的飲料，偶爾周末會帶著她跑去小吃街上“放縱”一把......

寧采萱清清楚楚。

“那又如何呢？”面對寧采萱的勸慰，顧擔臉色并無變化。

“總會有人站出來，總有不愿意做奴隸的人，無論如何的鼓吹，無論如何的鎮壓，結果不會變。”

“電子競技，實力為王。不是別人想捧就捧，電子競技不相信眼淚，也不相信資本。哪怕再有權勢，還能砍斷人的手腳？”

“合同有著絕對的陷阱，但實力沒有。”

顧擔端起面前的水杯，慢慢的喝了一口，“我在訓練營除了不能打比賽之外，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我不愿意的，他們說破天也沒用。合同可以對我進行限制，但無法改變事實。”

“這還不嚴重么？”寧采萱的眼中已有淚光。

自她知道哥哥被LPL“離職”之后，她便魂不守舍。

以往承受不公正的待遇，無人出來說話。

如今出來說真話，下場卻是被人唾棄，被人辱罵，甚至被踢出整個行業。

這個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她學習法律，研究哥哥當初簽訂下的合同，字里行間，橫看豎看，只看到“吃人”兩個字。

所謂的夢想，所謂的追求，在一紙合約面前顯得是那么無力。

都說電子競技實力為王，但真正的端口卻是被資本牢牢的把持著，任何人想要入場都無法逃脫掉資本的壓迫和剝削。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永無出頭之日。

“很嚴重啊。”顧擔笑了出來，“所以我才要說真話。被雪藏無所謂，被人罵也無所謂。”

“能發出一份光，就發出一份光。能出一分力，就出一分力。哪怕并無人知道我誰，哪怕這一切終將被人遺忘，哪怕被趕出了這個行業又如何？”

“我來過，我努力過，哪怕最后只是無名的尸骨。”

寧采萱終于再也忍不住了，盈盈淚珠滴灑而下，以手掩面。

“哭什么啊？我的人不是還在這兒么？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顧擔連忙摸出紙巾遞了過去，安慰道。

寧采萱不說話。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真是有實力就能做到的么？

天下烏鴉一般黑。

電子競技并不純粹，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并不純粹。

哪怕包上夢想的外衣，口中宣稱著讓人覺得高大上的東西，也無法掩蓋那赤裸裸的本質。

明星時代，早已經開始。

那些“明星”的一句話，一個節目，一次分手甚至是一次穿著便會引發無數的討論。

實則暗地里的推手，正是一個個無法用目光看到的利益網，操控著人的情緒，高高在上。

而真正的悲歡離合，真正的霸王條約，真是新社會之下無法容忍的東西，卻一次次的被強行按捺下去，甚至無法提起。

與其如此，又何必在這上面說真話？

若這個世界當真容不得半分純凈，南山必勝客便是真章！

“再說了，拳頭也并非無所作為，在這方面拳頭也在一直出力，雖然收效微乎其微，可總有人在發聲。”

顧擔垂下眼簾，繼續說道：“如果我不出聲，別人也不出聲，大家都明哲保身，大家都在沉默，又會怎樣呢？”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譚嗣同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流血而犧牲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康有為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流血而犧牲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如果沒有一個人愿意說真話，如果所有人都保持沉默，那與同流合污有什么區別？”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了。

因為顧擔，寧采萱專業選擇了法律。

因為合同，顧擔心中受創，選擇跑到LPL解說席說真話。

最后女孩只看到了絕望。

最后顧擔被人強行踢出了局中。

顧擔并非看不明白這些東西，但他不后悔。

在做出選擇之前，心中便該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霸王合同限制他，那就不去打比賽。

LPL解說席不留他，那也沒關系。

但是他的夢，不能就此被毀掉。

電競如何，他說了并不算。

但是，為此而努力，是每一個喜歡電競的人的責任。

是每一個支持著，熱愛著，曾因此感受到快樂與激情的人應有的責任。

如果......

如果并沒有人因此而相應，如果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靜看這件事情緩緩沉寂，他自己也不會因此而后悔。

寧采萱總算是壓住了自己的情緒，擦去臉上不小心滑落下來的淚水。

“哥哥，我看過很多的法律條文，找過很多很多的案例，盡管電競是一個新生的行業，但在歷史上，在背景上，他們背后其實是同一批人。”

“所謂的資本，有八個字值得所有人銘記。”

“面孔會變，夢想不變！”

“他們會偽裝自己的面孔，讓自己擁有種種不同的稱呼，甚至是階層，以此瞞過大眾的目光。”

“可是面孔再如何變化，資本的夢想永遠不會變化。”

“無論是羊吃人，還是農奴，亦或是奴隸......盡其所能的壓榨勞動者，盡其所能的迫害創作者，盡其所能的鎮壓不同的聲音，這是每個時代都永恒不斷的主體。”

“他們渴望堵住所有人的嘴巴，希望簽訂一系列的不平等的東西來吞噬掉人的剩余價值，榨干每一個人的骨頭，然后碾碎成粉滋潤自己的身軀......”

“偏偏，他們擁有著一些人夢寐以求的上升渠道。他們有權利，有金錢，總會有人為此做狗，總會有人為他發聲，總會有人假裝理中客，甚至假裝自己并非同一陣營的家伙，背地里卻是敗壞你們的聲名。”

寧采萱難得說這么多話。

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真心實力，恨不得傾盡學識。

顧擔默默的聽著，時不時的點頭。

直至之后采萱不再說話，顧擔拿起了水杯，輕輕倒下了一點水滴。

“你看，水杯之中能裝下這么多的水。但如果水杯傾斜了，水是會漏出來的。哪怕它能吞下更多又如何？”

“欲望是無法滿足的，但追求不是。即使這些仍在水杯之中的水，每分每秒也在爭相的逃離著......哪怕肉眼無法看到，哪怕他們甚至發不出聲音，亦或是被水杯鎮壓，無法聽到。”

“可在此之前，總該，總該提醒一下別人。”

顧擔伸出手，輕輕的在落在了桌面上的水滴上抹了一下。

水滴消失了。

但一道透明的，微弱不堪的痕跡的留存在了桌面上。

盡管任何人都知道，它無法持久，他依托著桌面這個平臺而生，也必將在此而亡，但這個時候，它的痕跡卻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綿長。

“這就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顧擔看著寧采萱，笑著說道。

寧采萱沉默了下來。

顧擔的眼中，有她不敢直視的光輝。

可這樣的光輝，又能持續多久？

如桌面上的水痕一樣，最終也會消散。

可是，這是哥哥的夢想。

絕不容忍，絕不退步，絕不因為任何原因而為自己開脫。

“哥哥，我明白了。”

寧采萱嘆了口氣，“你已經準備好了任何的可能？”

顧擔笑。

“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