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達芬奇共進晚餐:中西名畫藝術賞析(套裝共3冊)
- 傅雷 陳師曾 (法)丹納等
- 5011字
- 2020-04-23 16:23:29
第四講 萊奧納多·達·芬奇(上)——《瑤公特》與《最后之晚餐》
《瑤公特》這幅畫的聲名、榮譽及其普遍性,幾乎把達·芬奇的其他的杰作都掩蔽了。畫中的主人公原是翡冷翠人焦孔多(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妻子蒙娜·麗莎(Mona Lisa)。“瑤公特”則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期詩人阿里奧斯托(Ariosto,1474—1533)所作的短篇故事中的主人翁的名字,不知由于怎樣的因緣,這名字會變成達·芬奇名畫的俗稱。
提及達·芬奇的名字,一般人便會聯想到他的人物的“嫵媚”,有如波提切利一樣。然而達·芬奇的作品所給予觀眾的印象,尤其是一種“銷魂”的魔力。法國悲劇家高乃依有一句名詩:
一種莫名的愛嬌,把我攝向著你。
這超自然的神秘的魔力,的確可以形容達·芬奇的“瑤公特”的神韻。這副臉龐,只要見過一次,便永遠離不開我們的記憶。而且“瑤公特”還有一般崇拜者,好似世間的美婦一樣。第一當然是萊奧納多自己,他用了虔敬的愛情作畫,在四年的光陰中,他令音樂家、名曲家、喜劇家圍繞著模特兒,使她的心魂永遠沉浸在溫柔的愉悅之中,使她的美貌格外顯露出動人心魄的誘惑。一五〇〇年左右,萊奧納多挾了這件稀世之寶到法國,即被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以一萬二千里佛法國古金幣。買去。可見此畫在當時已博得極大的贊賞。而且,關于這幅畫的詮釋之多,可說世界上沒有一幅畫可和它相比。所謂詮釋,并不是批評或畫面的分析,而是詩人與哲學家的熱情的申論。
然而這銷魂的魔力,這神秘的愛嬌,究竟是從哪里來的?萊奧納多的目的,原要表達他個人的心境,那么,我們的探討,自當以追尋這迷人的力量之出處為起點了。
這愛嬌的來源,當然是臉容的神秘,其中含有音樂的“攝魂制魄”的力量。一個旋律的片段,兩拍子,四音符,可以擾亂我們的心緒以致不得安息。它們會喚醒隱伏在我們心底的意識,一個聲音在我們的靈魂上可以連續延長至無窮盡,并可引起我們無數的思想與感覺的顫動。
在音階中,有些音的性質是很奇特的。完美的和音(accord)給我們以寧靜安息之感,但有些音符卻恍惚不定,需要別的較為明白確定的音符來做它的后繼,以獲得一種意義。據音樂家們的說法,它們要求一個結論。不少歌伶利用這點,故意把要求結論的一個音符特別延長,使聽眾急切等待那答語。所謂“音樂的攝魂制魄的力量”,就在這恍惚不定的音符上,它呼喊著,等待別個音符的應和。這呼喊即有銷魂的魔力與神秘的煩躁。

《瑤公特》,達·芬奇,油畫,1503
某個晚上,許多藝術家聚集在莫扎特家里談話。其中一位,坐在格拉佛桑鋼琴以前的洋琴。前面任意彈弄。忽然,室中的辯論漸趨熱烈,他回過身來,在一個要求結論的音符上停住了。談話繼續著,不久,客人分頭散去。莫扎特也上床睡了。可是他睡不熟,一種無名的煩躁與不安侵襲他。他突然起來,在格拉佛桑上彈了結尾的和音。他重新上床,睡熟了,他的精神已經獲得滿足。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音樂的攝魂動魄的魔力,在一個藝術家的神經上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強烈,如何持久。萊奧納多的人物的臉上,就有這種潛在的力量,與飄忽的旋律有同樣的神秘性。
這神秘正隱藏在微笑之中,尤其在“瑤公特”的微笑之中!單純地往兩旁抿去的口唇便是指出這微笑還只是將笑未笑的開端。而且是否微笑,還成疑問。口唇的皺痕,是不是她本來面目上就有的?也許她的口唇原來即有這微微地往兩旁抿去的線條?這些問題是很難解答的。可是這微笑所引起的疑問還多著呢:假定她真在微笑,那么,微笑的意義是什么?是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的溫婉的微笑,或是多愁善感的人的感傷的微笑?這微笑,是一種蘊藏著的快樂的標志呢,還是處女的童貞的表現?這是不容易且也不必解答的。這是一個莫測高深的神秘。
然而吸引你的,就是這神秘。因為她的美貌,你永遠忘不掉她的面容,于是你就仿佛在聽一曲神妙的音樂,對象的表情和含義,完全跟了你的情緒而轉移。你悲哀嗎?這微笑就變成感傷的,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樂嗎?她的口角似乎在牽動,笑容在擴大,她面前的世界好像與你的同樣光明同樣歡樂。
在音樂上,隨便舉一個例,譬如那通俗的《威尼斯狂歡節曲》,也同樣能和你個人的情操融洽。你痛苦的時候,它是呻吟與呼號;你喜悅的時候,它變成愉快的歡唱。
“瑤公特”的謎樣的微笑,其實即因為它能給予我們以最縹緲、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這一點上,達·芬奇的藝術可說和東方藝術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國的詩與畫,都具有無窮(infini)與不定(indéfini)兩元素,讓讀者的心神獲得一自由體會、自由領略的天地。
當然,“瑤公特”這副面貌,于我們已經是熟識的了。波提切利的若干人像中,也有類似的微笑。然而萊奧納多的笑容另有一番細膩的、謎樣的情調,使我們忘卻了波提切利的《春》、維納斯和圣母。
一切畫家在這件作品中看到謹嚴的構圖,全部技巧都用在表明某種特點。他們覺得這副微笑永遠保留在他們的腦海里,因為臉上的一切線條中,似乎都有這微笑的余音和回響。萊奧納多·達·芬奇是發現真切的肉感與皮膚的顫動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畫家只注意臉部的輪廓,這可以由達·芬奇與波提切利或吉蘭達約等的比較研究而斷定。達·芬奇的輪廓是浮動的,沐浴在霧雰似的空氣中,他只有體積;波提切利的輪廓則是以果敢有力的筆致標明的,體積只是略加勾勒罷了。
“瑤公特”的微笑完全含蓄在口縫之間,口唇抿著的皺痕一直波及面頰。臉上的高凸與低陷幾乎全以表示微笑的皺痕為中心。下眼皮差不多是直線的,因此眼睛覺得扁長了些,這眼睛的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樣,是微笑的標識。
如果我們再回頭研究她的口及下巴,更可發現蒙娜·麗莎的微笑還延長并牽動臉龐的下部。鵝蛋形的輪廓,因了口唇的微動,在下巴部分稍稍變成不規則的線條。臉部輪廓之稍有棱角者以此。
在這些研究上,可見作者在肖像的顏面上用的是十分輕靈的技巧,各部特征,表現極微晦;好似蒙娜·麗莎的皮膚只是受了輕幽的微風吹拂,所以只是露著極細致的感覺。
至于在表情上最占重要的眼睛,那是一對沒有瞳子的全無光彩的眼睛。有些史家因此以為達·芬奇當時并沒畫完此作,其實不然,無論哪一個平庸的藝術家,永不會在肖像的眼中,忘記加上一點魚白色的光;這平凡的點睛技巧,也許正是達·芬奇所故意摒棄的。因此這副眼神蒙著一層悵惘的情緒,與她的似笑非笑的臉容正相協調。
她的頭發也是那么單純,從臉旁直垂下來,除了稍微有些卷曲以外,只有一層輕薄的發網作為裝飾。她手上沒有一件珠寶的飾物,然而是一雙何等美麗的手!在人像中,手是很重要的部分,它們能夠表露性格。喬爾喬內(Giorgione)威尼斯畫派成熟時期的代表人物,他原名喬爾喬·巴巴雷里·達·卡斯特佛蘭克,喬爾喬內是他的乳名,含有“明朗”“幽雅”的意思。的《牧歌》中那個奏風琴者的手是如何痩削如何緊張,指明他在社會上的地位與職業,并表現演奏時的筋肉的姿態。“瑤公特”的手,沉靜地,單純地,安放在膝上。這是作品中神秘氣息的遙遠的余波。
這個研究可以一直繼續下去。我們可以注意在似煙似霧的青綠色風景中,用了何等的藝術手腕,以黑發與紗網來襯出這蒼白的臉色。無數細致的衣褶,正是烘托雙手的圓味即立體感。,她的身體更貫注著何等溫柔的節奏,使她從側面旋轉頭來正視。
我們永不能忘記,萊奧納多·達·芬奇是歷史上最善思索的一個藝術家。他的作品,其中每根線條,每點顏色,都曾經過長久的尋思。他不但在考慮他正在追求的目標,并也在探討達到目標的方法。偶然與本能,在一般藝術制作中占著重要的位置,但與達·芬奇全不發生關系。他從沒有奇妙的偶發或興往神來的靈跡。
《最后之晚餐》是和《瑤公特》同樣著名的杰作。這幅壁畫寬八公尺半,高四公尺三寸,現存意大利米蘭(Milan)城圣馬利亞大寺的食堂中。制作時期約在一四九九年前后。萊奧納多畫了四年還沒完成,寺中的修士不免厭煩,便去向米蘭大公嘮叨。大公把修士們的怨言轉告達·芬奇,他辯護說,一個藝術家應有充分的時間工作,他并非是普通的工人,靈感有時是很使性的。他又謂圖中的人像很費心思,尤其是那不忠實的使徒“猶大”的像,寺中的那個僧侶的面相,其實頗可做“猶大”的模特兒……這幾句話把大公說得笑開了,而寺中的僧侶恐怕當真被萊奧納多把他畫成叛徒猶大之像,也就默然了。

《最后之晚餐》,達·芬奇,壁畫,1498
這幅畫已經龜裂了好幾處。有人說達·芬奇本來不懂得壁畫的技巧才有此缺陷。其實,他是一個慣于沉靜地深思的人,不歡喜敏捷的制作,然而這敏捷的手段,卻是為壁畫的素材所必需的。
壁畫完成不久,寺院中因為要在食堂與廚房中間開一扇門,就把畫中耶穌及其他的三個使徒的腳截去了。以后曾有畫家把這幾雙腳重畫過兩次,可都是“佛頭著糞”,不高妙得很。等到拿破侖攻入意大利的時光,又把這食堂做了馬廄,兵士們更向使徒們的頭部擲石為戲。經過了這許多無妄之災以后,這名畫被摧殘到若何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幸而這幅畫老早即有臨本,這些臨本至今還留存著,其中一幅是奧喬納(Marc d'Oggine)在一五一〇年即在萊奧納多去世時。所摹的,臨本的大小與原作無異,現存法國盧浮美術館。米蘭亦留有好幾種臨本,都還可以窺見真品的精神。
此外,我們還有達·芬奇為這幅壁畫所作的草稿,在英國,在德國魏瑪,在米蘭本土,都保存著他的素描,這些材料當然比臨本更可寶貴。
在未曾述及本畫以前,先翻閱一下《圣經》上關于《最后之晚餐》的記載當非無益:
那個晚上到了,耶穌和十二個使徒一同晚餐,他說:“我告訴你們真理,你們中間的一個會賣我!人類的兒子,將如預定的一般,離開世界。但把人類的兒子賣掉的人要獲得罪譴,他還是不要誕生的好。”猶大,那個將來賣掉耶穌的使徒,說:“是我么?我主?”耶穌答道:“你自己說了。”他們在用餐時,耶穌拿一塊面包把它祝了福,裂開來分給眾使徒,說:“拿著吃罷,這是我的肉體。”接著他又舉杯,祝了福,授給他們,說:“你們都來喝這杯酒,這是我的血,為人類贖罪,與神求和的血。可是,我和你們說,在和你們一起在我父親的天國里重行喝酒之前,我不再喝這葡萄的酒漿了。”說完,唱過贊美詩,他們一齊往橄欖山上去了。
在這幕簡短的悲劇中,有兩個激動的時間:第一是耶穌說“你們中間的一個會賣我!”這句話的時間,眾徒又是悲哀又是憤怒,都爭問著:“是我么?”——第二是耶穌說“這是我的肉體”“這是我的血”幾句話的時間。前后幾句話即是《最后之晚餐》的整個意義。在故事的連續上,后一個時間比較重要得多;但第一個時間更富于人間性的熱情及騷動。萊奧納多所選擇的即是這前一個時間。
時間到了。耶穌知道,使徒們也知道。這晚餐也許是最后的一餐了。耶穌在極端疲乏的時候,吐出“你們中間的一個會賣我!”的話,使眾徒們突然騷擾惶惑,互相發誓作證。這是芬奇所要表現的各個顏面上的復雜的情調。
在技術方面,表現這幕情景有很大的困難。一般虔誠的教徒熱望看到全部人物。喬托把他們畫成有的是背影有的是正面,因為他更注意于當時的實地情景。安吉利科則畫了幾個側影。而猶大,那個在耶穌以外的第一個主角,大半都畫成獨立的人物,站在很顯著的地位。
萊奧納多的構圖則大異于是。他好像寫古典劇一般把許多小枝節省略了。耶穌坐在正中,在一張直長的桌子前面,使徒們一半坐在耶穌的左側,一半在右側,而每側又分成三個人的兩小組。萊奧納多對于桌面的陳設、食堂的布置、一切寫實性的部分,完全看做不重要的安插。他的注意全不在此。
我們且來研究他的人物的排列:
耶穌在全部人物中占著最重要最明顯的地位,第一因為他坐在正中,第二因為他兩旁留有空隙,第三因為他的背后正對著一扇大開著的門或窗,第四因為耶穌微圓的雙目,放在桌上的平靜的手,與其他人物的激動惶亂,形成極顯著的對照。大家使徒們。都對他望著,他卻不望任何人。耶穌完全在內省、自制、沉思的狀態中。
十二個使徒,每側六個,六個又分成三人的兩小組。萊奧納多為避免這種呆板的對稱流入單調之故,又在每六個人中間,由手臂的安放與姿態動作的起落,組成相互連帶的關系。
耶穌右手第一個,是使徒圣約翰,最年輕最優秀、為耶穌最愛的一個。右手第二個是不忠實的猶大,聽見了基督的話而心虛地直視著他,想猜測他隱秘的思念。他同時有不安、恐怖與懷疑的心緒。手里握著錢,暗示他是一個貪財的人,為了錢財而賣掉他的主人。
如果把每個使徒的表情和姿勢細細研究起來未免過于冗長。讀者只要懂得故事的精神,再去體驗畫家的手腕,從各個人物的臉上看出各個人物的心事。他們的姿態舉止更與全部人物形成對稱或排比。
這種研究之于藝術家的修養,尤其是在心理表現與組織技能方面,實有無窮的裨益。萊奧納多·達·芬奇并是歷史上稀有的學者,關于他別方面的造詣,且待下一講內專章論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