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努爾-阿伊爾族高階戰(zhàn)斗祭司庫爾-瑪麗克孤身行走在真空的世界里。若非她涉足此處，這個世界在宇宙中根本不值一提，并不值得在時間之書中留名。

她駐足片刻，仰望著遠(yuǎn)方正在成形的原恒星。氣體與塵埃不斷累積，在某一天將達(dá)到足夠的質(zhì)量，聚變開始，恒星出世。除她之外，還不曾有其他任何生靈，能夠目睹眼前光芒閃爍的旋渦狀星云的壯美之景。

她深黑色的鎧甲平滑如鏡，胸口正中鑲嵌著一枚青綠色的努爾-阿伊爾族符徽，正反射出奇妙的微光。入眼的那片絢爛之色甚是瑰麗，卻無法打動她的靈魂。

她烏黑的長發(fā)以古老的傳統(tǒng)樣式編成發(fā)辮垂至腰間，在如鬼魅般的光影中煜煜生輝。她的雙眸閃爍著銀光，透過狹窄的瞳孔注視著眼前的情景。她深藍(lán)色的皮膚在漆黑的環(huán)境中也幾近黑色，仿若四周的虛空，又如同她內(nèi)心的虛無。

她脖子上戴著每一個王之子民必有的黑色活性金屬項圈，數(shù)排吊飾顯示著她傲視群雄的功績。項圈前端還配有橢圓形亮色金屬，其材質(zhì)為與克利蘭人的寶劍相同質(zhì)地的活性金屬，表面銘刻著佩戴者的種族符文。這表明了她作為祭司的身份，不過周圍的戰(zhàn)士自打出生就知道她的身份和地位。在聯(lián)結(jié)帝國數(shù)萬顆恒星和跨越生死邊界的族人的血歌中，他們能感受到她的靈力。

沒錯，她是高階祭司，但這只是個虛名，軍階于她而言不足掛齒。努爾-阿伊爾族并非效忠女王的最古老的族群，這一榮譽歸屬于德祐伽族及其現(xiàn)有的最后一名族人，即大祭司德祐-妲。

盡管德祐伽族在帝國內(nèi)權(quán)勢通天，但最令人膽寒的仍屬努爾-阿伊爾。

庫爾-瑪麗克卻再也感受不到恐懼這種情緒了。愛、喜悅、憤怒也都消失不見。她聽到同伴們竊竊私語時提到別人給她取的綽號——死魂靈。

不過即使他們當(dāng)面這么叫她，她也不會生氣，因為這個名字太貼切了。

她向那顆原恒星伸出雙手，迫切地想去觸摸它，渴望在未來的歲月里與它融為一體。環(huán)繞著她的可見能量罩隨著她的動作收縮起來，能量罩里存有供她呼吸的空氣，同時能保護她免受恒星形成過程中的輻射。這個能量罩并非科技的產(chǎn)物，而是意志的實體，是“涅槃”的恩賜，使她不再只是一名武士，還同時擁有了隨意穿梭星際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高階祭司只是少數(shù)，因為驅(qū)動“涅槃”的圣石反復(fù)無常，其所賜予的能力不易預(yù)知。

于她而言，“涅槃”并不如之前料想的那般。雖說她獲得了連其他戰(zhàn)斗祭司都懼怕的諸多能力，卻也因此失去更多。

她心知無法觸摸那團星云，卻仍渴望與其交融，渴望重生。其他王之子民若被選中取代她成為戰(zhàn)斗祭司，那將是極大的榮耀，是每一個族人心之向往的無上榮光。

但庫爾-瑪麗克認(rèn)為這是自己幸福的終結(jié)。她充滿渴盼地盯著的那團光芒四射的碩大星云，感覺它都比自己更加理解什么叫做幸福。

在“涅槃”之后的漫長時期里，自從成為族群中最高階、也是唯一的祭司之后，她曾漫游過遠(yuǎn)在帝國龐大統(tǒng)治范圍之外的星系。她曾踏足成百上千個這樣的世界，曾穿越巨大的冰環(huán)和火環(huán)，見識過自己族人從未見過的星際奇景。她想找到某種能夠激發(fā)內(nèi)心哪怕一絲情感的東西，哪怕是微弱的驚奇或敬畏，乃至恐懼或孤獨。

然而她的內(nèi)心依舊一片死寂。面對那些能將姐妹們驚呆的壯麗景象，她絲毫不曾動容。

她能做的只有活著，一天一天毫無生機和慰藉地茍存于世。她呼吸著穿越星際時攜帶的空氣，身體有需求時就吃喝，忍耐達(dá)到限度時就休息。她只是存在著，僅此而已。

就連帝國川流不息并將王之子民凝聚在一起的情感之河“血歌”也不過是一團火，它散發(fā)著光芒，卻無法讓庫爾-瑪麗克記起“涅槃”之前的溫暖。她能感知到姐妹們，感受她們的喜怒哀樂，感受到那些正與遠(yuǎn)方的人類奮戰(zhàn)的族人的狂喜。她們的命運與她身邊的宇宙息息相關(guān)，然而卻與庫爾-瑪麗克毫無瓜葛。一切都已與她無關(guān)。

一切都……除了女王本身。只有從女王身上，庫爾-瑪麗克才能在“血歌”中體會到曾有過的一絲愛意，仿佛女王就是一顆飛遠(yuǎn)的巨星。這是庫爾-瑪麗克沒有放棄榮譽自我了結(jié)的唯一原因，就連女王愛意之外的永恒黑暗，也比不上內(nèi)心虛空暗夜般的折磨。

庫爾-瑪麗克放下雙臂，任由它們垂在身側(cè)。她現(xiàn)在只感到無盡的疲乏。她已習(xí)以為常，心知又該啟程上路了。

正當(dāng)此時，她感到“血歌”突然洶涌起來，如此的激蕩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女王本人。庫爾-瑪麗克嘆了一口氣，然后向女王的威勢敞開心扉。

她屈膝下跪，閉上雙眼，感受著時空在身邊流轉(zhuǎn)，折服于女王的念力。穿越廣闊的宇宙返回故鄉(xiāng)時，她只感到了短暫的凝滯的虛無。

“平身吧，努爾-阿伊爾祭司。”

庫爾-瑪麗克睜開雙眼，看見女王站在面前。女王僅著一襲樸素的白色罩袍，深藍(lán)膚色的頸脖上戴著一枚金項圈。與族人不同，她的項圈上沒有任何裝飾品。因為每一位女王登基時，都要放棄記載著功績的“榮譽項圈”，連同自己的本名。

女王的發(fā)辮也非族人那般的黑色，而是白色。在女王的族人中，白色頭發(fā)是極為罕見的特征，只有生來白發(fā)的武士才有資格成為女王。

女王曾是強大的武士，繼位后她變得愈加強大。她是帝國的心臟和靈魂，帝國數(shù)任統(tǒng)治者的靈魂都凝結(jié)在她身上，只有最為強大的第一任女王吉爾-塔斯除外。當(dāng)年吉爾-塔斯在盛怒和痛苦之下向自己的子民施加了一道惡毒的詛咒，時至今日，數(shù)以萬代的繼任者們一直在尋找她的靈魂。

庫爾-瑪麗克和女王站在帝國花園的一角，這座花園是繞“故土之星”運行的“王之月宮”的一部分。

庫爾-瑪麗克領(lǐng)命平身，同時雙目低垂以示敬意。

“陪我走走吧，孩子。”女王轉(zhuǎn)身沿著一條蜿蜒的小徑走去。鋪就這條小徑的每顆石子，都取自帝國曾經(jīng)踏足過的各個星球。庫爾-瑪麗克知道，在某個地方，有一顆她在旅行中曾踏足過的已滅亡世界的巖石。她還知道，在以王的話語和“血歌”的威力統(tǒng)治帝國時，女王的腳總有一天會踏上這些石頭。

念及自己離家如此之久，念及自己有意避開族人乃至女王本人，庫爾-瑪麗克理應(yīng)羞愧難當(dāng)。這些她都明白，卻絲毫感覺不到。

“以前有過先例。”女王緩步前行，一只手放在腹部。她已有身孕，這不過是無數(shù)子民中的一個。她比多數(shù)族人年長，并且會比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活得久，孕育更多子民，因為她和其他族人一樣，也受到了同樣的詛咒：在每一個紀(jì)元里，成年且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必須交合，否則必死無疑。即便強大如女王，也逃不脫那個詛咒。

“女王陛下，有過什么先例？”

“像你一樣的先例，孩子。”女王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庫爾-瑪麗克。“努爾-阿伊爾祭司，我能理解你所感受的虛無。這種情況十分罕見，因為當(dāng)祭司去世時，其精神會在‘涅槃’中消逝，門徒也幾乎總要死去，正如你一樣。但有時候……”

“請講，女王陛下。”

“有時候，軀體會繼續(xù)存活。”

“我……”腦中各種令人不快的可能性讓庫爾-瑪麗克說不出話來。“我不明白。”

“孩子，你的靈魂被困在了生與死之間，所以你才無法從‘血歌’中感受到熱情，喜怒都沒了意義，痛苦不再，一切皆空。”

女王將手伸向庫爾-瑪麗克的臉龐，肌膚相觸的那一剎那，庫爾-瑪麗克的體內(nèi)充盈著記憶中“血歌”的威勢，再次產(chǎn)生了情緒和感情，擁有了生機，仿佛王宮內(nèi)褪色的織錦重新煥發(fā)了光彩。

“噢，”她喘了一口氣，本能地將女王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臉頰上，不舍得放開。

庫爾-瑪麗克跪倒在地，她重新感受到了喜悅，同時心知一旦女王的手抽離，這短暫的喜悅也將隨之而去，在這喜悅與痛苦的交織中，她拼盡全力忍住了呼喊。

她咬住舌頭，其中一顆尖牙將之洞穿。她必須忍住向女王祈求終結(jié)自己生命的沖動，或者乞求女王別讓她重歸生不如死的狀態(tài)。她是戰(zhàn)斗祭司，不能給自己或族人丟臉，絕對不能。

“你的前路會很艱難，孩子。”女王用另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庫爾-瑪麗克的黑色發(fā)辮。祭司并非女王的親生子民，卻也是她的靈魂后代，因此女王能感受到祭司內(nèi)心的恐懼與痛苦。與此同時，女王也被庫爾-瑪麗克毫不妥協(xié)的精神所感動。“在我們漫長的歷史中，極少數(shù)人才有天命去走這條路，如果你一直走到盡頭，就會尋得心靈的寧靜。”

女王緩緩地放開雙手，庫爾-瑪麗克只覺得心中的暖意漸漸消散。短短須臾之間，她的靈魂又回到了“涅槃”之后的可怕狀態(tài)：死氣沉沉，虛無一片。

“女王陛下，我該怎么做？”庫爾-瑪麗克只覺得口舌麻木。

“你是位戰(zhàn)斗祭司，如今帝國再次陷入戰(zhàn)事。我們知道人類的底細(xì)，作為敵人，他們不可小覷。”女王頓了頓，“如果想找到能解除‘詛咒’的‘命定之人’，就一定要在這些動物中尋找。否則過不了多久，我們這一族也將在星辰間隕滅。”

庫爾-瑪麗克輕輕點了點頭，這一點對于女祭司和無爪族長老們來說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們已經(jīng)派出一支先遣隊登陸了人類一處較小的殖民星，但尚無祭司隨行。你正好可以填補這個空缺。”

“遵命，女王陛下。”庫爾-瑪麗克握緊戴著銀色護手的爪子，在胸甲上叩擊了一下。銀色象征著不育，是“涅槃”留下的另一個印記，其諷刺意味令她難以釋懷。

“我送你去指揮艦。”女王頓了一下，滿臉悲傷地看著庫爾-瑪麗克。“愿你的前路長久榮光，我的孩子。”

對于庫爾-瑪麗克而言，女王再次送她穿越星際之時的這些古老的臨別贈言，就像詛咒一般在她腦海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