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病著老著熟著的可悲
我提著剛從水果店里看著店員新鮮剝開并裝盒的菠蘿蜜,拎著從肯德基打包好的小吃組合,挎著已經用舊褪色的公文包,往醫院里走去。我得低著頭,小心注意著腳下因施工而坑洼不平、因下雨而泥漿四溢的道路。
不過這柳條般隨風飄搖的雨非得朝人身上黏來,左擋右避得終歸不是個辦法,況且一路著急來看望奶奶的我把傘遺落在了地鐵車廂,幸虧雨不大。昨夜在工作的我收到家里的簡訊,被告知奶奶上廁所時咳血,咳嘔出鮮紅艷艷的一片血,浸滿了當時擺在她身前的銀白色臉盆。
人的虛弱和無力都不是一下子魚貫而出的,在平日所毫不在意的健康細節上,我們丟失著一分一毛。等洞穴被螞蟻日積月累地咬開時,庫存的病魔就嘩啦一下像水龍頭被打開似得籠罩住人。
我尋著房間號碼進去,只遠遠地看到病床上一坨棉被裹在那,床頭那側只露出來一個人頭,頭發塌癟得亂成個雞窩樣,向左邊歪朝著——奶奶一副病怏怏的虛弱樣子。一旁陪護的姐姐困得也沒精神,我把帶來的東西遞過去,叫她多少吃點。一來二去,奶奶醒了,睜開眼睛,但神志不甚清醒。
我才注意她鼻子上纏著吸氧氣的透明細管子,掀開被子時還發現身上耷拉著很多別的機器線。腰上的、腳上的一排排線既叫不出什么名堂,也因為伸進衣褲里看不清。右手上方掛著的四瓶鹽水,皆一聲不吭。
房間里說不上安靜,也輪不上吵鬧,沒有時鐘滴答滴答的回響,也沒有窗外的風來吹散這渾厚的悶騷味道。只有左手邊這臺小型打字機樣式的針筒推進注射器在緩緩地計算著時間的流逝,給予病人無情的呵護。
我安慰奶奶說,只當作來醫院修養幾日。
轉過頭和姐姐開玩笑道,那天早上看到奶奶叼著一根煙,勸她不要抽,奶奶卻說好煙不要緊——那好煙是黃金葉,一百塊一包,不比以前老抽的紅雙喜,兩包十五塊。結果早上好煙抽抽,晚上咳血進醫院,要是再抽好點,不知道會怎樣。聽著這些話,我倆都無奈地笑了笑。
奶奶的倔強并不表現在對空腹治療的堅持,盡管掛著脂肪乳營養液,但為了做胃鏡絲毫沒有進食的她總是小聲念叨著肚子餓、想吃。她的倔強在于執拗、在于抗、在于自尊,如同《活著》里的福貴一生都害怕面對醫院。
奶奶除了因為藥苦不想喝、想悄悄倒掉,被我們指責以外,還死活要一個人舉著鹽水瓶、捧著注射器去上廁所。要說這番倔強讓人懊惱,實則更令人憐憫。在醫院陪護著待了好幾天的時間里,我在心底祈禱奶奶的病盡快好起來的同時,也對看到未來虛弱無能的家人感到悵然若失、無能為力。
我知道奶奶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畢竟只要日子還在走,小病就總有離開的一天。在病離開之前,身為親人的我們即使花去那些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時間也得陪護,因為在了就是無聲的暖,不在什么都是空。
我告訴自己要這樣想,只不過外面的雨打得人開始質疑起自己。那番節奏如此鏗鏘有力又稠密急促,令人不得不深思這生命的脆弱以及長輩這種讓人又愛又恨的倔強。
2018年12月26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