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地府寄送給父母的信

親愛的父母親：

很抱歉我已不能當面向你們述說，一來你們必定第一時間就已獲知我故去的消息，二來這封從地府寄送至人間到您二老手中的信，委實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光。

時至今日，事已至此，再談什么切勿悲傷的好聽安慰話已無任何意義，但請相信，我現在正昂首闊步地邁向心之所向地。關乎自殺的事，我至今都未感莽撞和后悔——這么說也許太不顧及你們的感受，但正是這份輕松和毫無顧忌的坦蕩讓我這個孤魂野鬼能如此平靜地寫下這番言語。

順帶一提，我正坐在孟婆亭里，在喝能讓人忘記前世記憶的孟婆湯之前，寫一封“死后信”寄給人間是這里的必經流程。說起來，亭子里的人可真多，只是真看不清他們的臉，倒不是我眼神不好，想必他們瞧我也一樣吧。大家都專心致志地在埋頭奮筆，活脫脫一個大學課堂。

如此形容想必不妥，要知道這里可是地府啊！

相比于死人的恐怖，更憂愁的實則應是活人的自私和虛偽，但這絕非是我不想再面對生命而選擇死亡的原因，實際上是我感到無能，無能為已，亦無能為別人。

你們總教導“人死如燈滅”，一個人再怎么卑微得活著也好過死，為此你們總拿“生活就是這樣”這句緊箍咒來讓我忍受。但是啊！我想傳達的恰恰是“生死本同根，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在選擇以臥軌這種方式離開人世時，我也曾同好友互訴過諸多煩惱，但只是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我倆所得到的回應只是些動彈不得的無奈和只窺見黑暗的心灰意冷。

當然，那時我并沒有向他表達過任何結束生命的苗頭，他也自有煩惱和苦悶，我也不想讓他多個包袱去承受旁人的選擇。所以，表面上我的做法很突然，其實在那時就已定了決心。

多數人認為，知道生命的期限反而會索然無味甚至一蹶不振，但諷刺的是，在那之后，我每天都活得格外充實。有意義得以至于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在決心死之后才真正得活過。往后的日子里，我突然對什么都無所謂了。這種無所謂并非消極，相反，它積極得令我以平常心看待一切。

對于以往呼來喝去又沒個結論的負責人，我居然覺得他嘴唇發白、氣色不好，想必工作壓力太大；對于辦公桌前電腦里每日需重復又重復簽署的學習文件，我已經不再去計較它們到底能創造什么價值，反而一想到“這些文件要經過我這無情無義的人手中解脫”就十分抱歉。

我也學會仔仔細細去審視自己的臥房，并且學著向你們一樣一有空就打掃。清理的過程中，我發現柜子里居然還存放著兒時的衣服，攤開來看的時候還詫異為何尺寸這么大——想必洗的次數太多都化開來了，怪不得摸上去又軟又薄。

抽屜里的相冊已被我改放到書架上，不得不說這個從老家宅屋挪來的竹書架真得很有年代感，配相冊最適合不過了！一轉眼，相冊里那個搶不到棒棒冰就哭泣的我，經過初中、高中、乃至大學，長大了。

每一屆的畢業照使人一看就涌現諸多回憶，不過還是以頑皮和叛逆為主，這樣的情況到了大學才有所收斂。看著當時西裝革履的我在大槐樹前拍的照，心底就很痛惜當初的意氣風發已不知所蹤。

我同一些好友說過，當時即便是去改變世界，自己也絕對有這份信心。有段時間，我將這些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不過如今就讓它們隨著我的離去一并埋葬吧。也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如此不堪，在當奶茶店員工和火車列車員的時間里，我真正感到快樂的事就是為別人服務，同時也正是這種覺悟令我痛苦不已。

所謂真實、粗俗的生活我已經盡量去想象去理解，但當我在火車車廂里看到老奶奶在保溫茶杯里泡面、年輕母親命令尿急的女孩在車廂連接處就地撒尿、無數煙民肆意亂扔煙頭和吐痰、乘客實在沒地方站立就不管不顧鉆進座位底下躺著的這些場景時，仍然震驚得使我久久厭惡這個環境。

其實，體會過更差的也就能習慣相對差的了。我跪著清掃過滿簸箕的煙灰、拿方便面桶盒舀過堵塞的茅坑下水孔之后，才發現所謂的高貴和潔癖恰恰是用來被人踐踏的。

很抱歉，我當時找不到任何方法來改變別人、改變這種現狀；很抱歉，我當時質疑這個車廂廣播播報的“尊敬的各位乘客”；很抱歉，我當時狹隘地認為這個社會的進步正被這些部分的人所牽累。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拼命尋找答案。

這個答案就是“修身”。

我拼命地學習、努力地看書，妄圖以良好的個人品德來抵御市儈冷暖，如果能借此影響和改變他人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起碼自身無愧。因此，我便以兩天一本書的進程徘徊在自己世界里。

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到你們要為我找對象、為我買房、為我買車、為我下半生作部署的時候。從那時起，你們認為我讀書讀傻了，以“讀書無用論”來告誡我回歸現實，讓我踏實在工作上混日子，讓我安心找個條件合適的人娶妻生子。

比起改變不了別人的痛苦，我更痛苦改變不了最親近的你們。

我也曾花時間去陪你們、去交流，但無論是從少交際以節省金錢，還是花時間處理代溝的問題上，我都以失敗告終了。我帶著“誰也改變不了誰，誰也理解不了誰”的偏頗鎩羽而歸。

從那以后，我陷入了更大迷惘，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對所塑造的自己都產生了懷疑。我將這種苦悶和無解放在了更大的“無所謂”上面，對此，我只得怯懦地利用“時間會解決一切”來自我安慰。

我總是看不懂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卻老要顯擺那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其實，我真正應該抱歉的不是自己的無能，而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無法完美去照顧的你們。

我固然在活著的時候不開心，你們也必然有難言的苦衷；我固然有自己蠅頭小利般的心思，你們也必然曾有滿腔抱負的妥協。你們曾孕育我，我卻未窮盡人倫孝道；你們曾寄光宗耀祖之希望，我卻只托拉后腿的普普通通；你們曾用青春換取世故，而今用此寶貴的世故來渴求兒一生的平安，我卻只貪婪得想要你們拿這份世故去贖回你們自己的童心。

不知何時起，我們雖能互相理解，卻已漸行漸遠。

別了，父親！

別了，母親！

別了，我的父母親！

請拜托一定要找回自己滿腔干勁的初心，一定要重拾余生里生命的意義。若果真如此的話，我定當叩拜于閻羅王前，不求你們長命百歲，但求余生豁然通達。

贖罪人

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