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醫生踱步到房屋模型前,點亮了模型的燈。
“能告訴我,這里面住著誰嗎?”
我一看他是在窺視我的房子,立馬從床上爬了下來,擋在了他面前。
“趙駿亦已經走了,你不能把他們也帶走!”
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雙眼的猩紅,那是一種出于本能的自衛,也是窮途末路時的奮不顧身。
陳醫生看著我,沉默了許久。他眼中明暗交雜,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接下去他會用什么樣的方法來“治愈”我,我只知道,這房子,是我的底線。
“對不起……”過了半晌,陳醫生竟這么說了一句,“顧影,對不起……”
他的這一句“對不起”,就像一股洪流,襲擊了我整個心臟乃至身體,心頭一熱,眼淚就這么流了下來。
陳醫生沒再說別的,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就轉身出去了。我知道他是試圖安慰我,也知道他有他的無可奈何,可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有時候就是有沖突的。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催眠,而他偏偏是心理醫生,負責把我從我那個虛無縹緲的世界拉回到現實里。當兩者的利益出現碰撞,其中一個必然會破碎。
我望著閃爍的屋子,里面是家的味道,那是我拼死守護的溫馨,我環抱著它,那份溫馨就不會消散,沈楓、糖糖和小九,就還在我身邊……
這時小九從屋子里跑了出來,跑進了病房的洗手間。我想跟著他進去,卻被沈楓的父母攔在了半路。
“你們怎么來了?”我并不想看到他們,盡管現在知道他們才是活著的人,可我內心還是沒來由地抗拒。
“顧影,我們來看看你,聽陳醫生說,你的病情最近有好轉,這是好事,等你恢復了,就可以回家了……”沈楓的母親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言好語,其實我更應該感謝她、愛她、回報她,而不是像現在這么冷言相向。
我回到床上,蜷縮在被窩里,繼續經歷著心頭善與惡的煎熬。人心總是分兩頭,一端是極善,另一端是極惡,心在中間衡量,取舍。可是像我這樣迷茫的人,往往很難做出抉擇,即使做出了選擇,另一端依舊會拉扯,以至于再次回到搖擺不定的境地。
“顧影,你跟我們說說話,好嗎?算是媽媽求你了……”
我依舊沉默不語,抱著被子蜷縮在床頭,不允許他們有一絲一毫的逾越。
“顧影,過幾天就要開學了,學校那邊,是不是該請個假?”沈楓父親說。
沈楓父親向來是個理智的人,不像他母親,把喜怒哀樂全然都表現在臉上。眼下他這么說,顯然是把我當正常人進行對話,我感激他對我的尊重,卻更感傷自己的病。
“那,麻煩你們幫我去請個長假,你們也知道,我這里,沒有手機,沒有辦法跟外面的人聯系……”說著說著,眼淚不知怎么的又流了下來。
“好……那,請多久?”他又問。
請多久?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想知道……
這時小九從洗手間跑了出來,跑回了屋子。或許是看出了我視線的移動,沈楓母親問我:“顧影,你在看什么?”
我不說話,她便循著我的視線定位到了那件屋子。
“這是什么?”她又問。
我放下被子下了床,回到屋子前,柔聲細語地說:“這是我的家,是我和沈楓、糖糖、小九的家……”
沈楓的母親已經瞠目結舌,接不下話了,倒是沈楓父親追問:“小九?小九是誰?”
我望了他一眼,說:“小九,是我的孩子……”
豈料沈楓母親一聽到我這個回答,端起屋子就往地上砸,砸了一次又一次。我不顧一切地阻攔,卻還是攔不住她的破壞。眼看砸的不夠徹底,她還狠狠地踹了幾腳。
看著滿地的殘骸,我被徹底激怒了,瘋了似的將她撲倒在地,一拳又一拳地往她身上、臉上砸去。沈楓父親想要阻攔,奈何他還顧忌三分怕傷到我,于是我一拳揮起,他也被我打了一個趔趄。
一如往常,陳醫生帶著一群護士護工沖了進來,將我按倒在地,強行給我推了一支鎮定劑。我嘶喊著,痛哭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寄予全部的屋子,就這樣毀于一旦。我的家,我的夢,全沒了!全沒了啊……
在意志力硬撐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沈楓母親依偎在沈楓父親的懷里,流著血,哭著。
她真幸福啊,受傷的時候還有人安慰依靠,而我呢,我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有了啊……
恍恍惚惚間,我又回到了學校二樓的那個過道里,還是那個紫衣小姑娘,還是那閃爍不止的燈光。
“糖糖……”我叫她。
“媽媽……”她回答我。
“糖糖,真的是你……”我喜極而泣,朝她奔過去,可她雖然就在眼前,卻好像存在于我觸碰不到的世界,哪怕我拼命追趕,也跑不過這條過道,更觸碰不到糖糖。
“糖糖……”我幾近哭喊,可她依舊是我看得見、碰不到的存在。
“媽媽,你為什么不來接我放學?”
面對糖糖的質問,我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聲聲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我從這一句又一句的“對不起”中醒來,窗邊站了一個人,破碎了陽光,在地上拉出了頎長的影子。地上已經被收拾過了,屋子的殘骸已經沒有了一絲痕跡,就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
“誰?”我戰戰兢兢地問。
那人回過身來,掐滅了手中的煙,從光影中剝離出來,來到了我的面前——是賀塍。
“賀塍?怎么是你?”
對于上一次的對話我還似懂非懂,不明白他這次來又是為了什么?難不成是因為我們各自的伴侶相互出軌,所以他跟我也要報團取暖嗎?
“顧影,我很痛苦,我想懺悔,可是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一切都好起來,讓你好起來……”
看得出來,他的確很痛苦。相比于上一次見他,他顯得更加消瘦憔悴。可我不明白,他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么。雖然胡靜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沈楓是我的丈夫,可他們倆出軌,于我、于賀塍而言都是難堪與痛心,沒必要再彼此見面徒增難堪不是嗎?難不成他來找我,還指望能在我身上找到一星半點的安慰嗎?
“賀塍,我是個精神病患者,你不覺得來跟我說這些,不合適嗎?”
坦白說,我并不想與他有過多交集,此刻更不想。
賀塍面對著我坐在了那把椅子上,舔了舔唇,欲言又止,最后把臉埋在了自己的手掌中,過了許久我才隱約察覺:他竟在哭泣!
一個大男人,竟然在我面前,掩面而泣!我與他,并沒有熟悉到這種程度吧!
“賀塍,你別這樣?”
或許他是覺得我能與他產生情感共鳴,畢竟,相同的經歷,共同的伴侶……可他忽略了我的孩子,我在失去丈夫的同時,也失去了孩子啊!這樣算來,我才是那個該哭的人不是嗎?
“顧影,出事那天,我看見糖糖了……”
這句話,仿佛是一道驚雷閃過了我的腦海,我不確定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心臟卻不自覺加速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