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那人已經唱罷,臺下的人依舊回味。
燈影幢幢,這些看客老爺竟連酒都忘了續,仿佛入戲一般帶著些許醉意。
“采苓來了。”
聞見熟悉的聲音,坐在角落里的白采苓才回過神來,順著聲源處凝目望去。
此人鬢角已經斑白,深邃的眼眸即便刻意掩藏,卻仍透露出一股銳意,使人心慌。
但,白采苓是何許人也?豈會同謝安見外?在自家謝叔面前,她可不會有半點形象可言,名門風范盡數不見。
“謝叔,您瞧我給你帶了什么!”雙手將碗端至謝安面前,白采苓狡黠的搓了搓手,說道。
“絕對正宗!”
謝安愣了愣,旋即失笑。自己常住金陵城,何愁吃不到鴨血粉絲,犯不著行此賄賂。
肯定不安好心!
“有事直說。”憑他對白采苓的了解,這丫頭想必有事相求。
“謝叔不愧是謝叔,您對我還真是知根知底。”白采苓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秀氣的鼻梁。“那我爹娘那邊?”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謝安心中了然。
“安之,你暫且在金陵住下,稍后我修書一封,遣人送去臨安。”
了卻了一樁心事,白采苓心中的憂慮化為虛有,隨意的在謝安身側尋了一處位置坐下,話起家常。
這時,之前臺上唱戲的那名少年頂著濃艷的妝容現身于白采苓面前。
謝安見是少年,拍了拍自己另一側的位置,示意他坐下,然后將桌上的鴨血粉絲推到少年面前。
“嘗嘗。”
少年淺嘗輒止,搖了搖頭,將碗推回原處。
味道僅僅是還行,勾芡太多,鮮味過重,看來是孫大娘做的。
白采苓也注意到面前的少年,一是因他那看似多情,又似無情的眼神,二是在白采苓看來有失禮儀的舉止。自己給謝叔買的,吃便吃罷,卻滿是嫌棄,旁人還以為受了莫大的委屈。
看著面前神情不悅的姑娘,少年這般聰慧的人,猜中了個大概。
“多謝姑娘的好意。”
聲音帶有幾分懶洋洋的意味,不知為何,白采苓的無明業火消了大半。
照她不依不饒的性子,竟然輕易的放過了少年。
夾在中間的謝安見狀眼神一亮,想不到這無法無天的丫頭居然還有吃虧的時候,心里似乎定了什么主意,對著白采苓說道。
“認識一下,他叫紅妝,是個憶不起過往的可憐人,你呀!就別與他置氣了。”
“紅妝?”白采苓忍住笑意,一個男子取這個名字只能說過于娘氣,但話說回來,沒有記憶又是怎的回事?
“這名字不妥,像是……”受謝安的話語差使,白采苓對紅妝來了興趣,正打算趁機嘲諷少年。
不料,少年并未動容反而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樣,根本未把說話之人當作回事,一如既往的目視前方,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白采苓為之氣結,剛要出口地幾句挖苦的話,只得強行咽回去。
虧她第一眼還覺得紅妝應該是個不錯的人,實則不然,是個氣死人的存在。
謝安眼睛瞇成一條縫隙,嘴角笑意更是藏不住。看著相看兩厭的后輩,他適時說道“名字我取的,取自曹雪芹先生詩里的兩句。‘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意境甚是符合,便定了下來。”
白采苓剛要說像是女子姑娘家的名字,幸好她及時的停住了嘴,誰能想到這樣的名字居然會是她謝叔取得,當即換了一套說辭。“謝叔飽讀詩書,通曉古今,這名字取得極好。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妥。”秉著討好謝安,白采苓豎起拇指,違心的附和著。
不過,謝安明知是假話,也樂意聽晚輩奉承,都得歸功于剛才腦子里一閃而過的靈光。
他老了,沒幾年好活,一些人和事都得盡早做好安排。
身邊的兩個后輩都是他看著長大的,性格雖然迥乎不同,但取長補短豈不美哉?
來了這么久也沒吃過東西的白采苓,算是餓壞了,也拿起筷子。而有意撮合二人的謝安,迫使紅妝又往嘴里塞了幾口粉絲。
“多吃些!”謝安生怕不夠吃,從永樂碗里分了一點給紅妝。
放下筷子,紅妝做著無聲的抗議,這是把他當豬喂?
“謝叔,紅妝是你什么人啊?為何此番照顧。”白采苓想入非非,腦子里浮現好幾個凄美動人的世家情仇。
“就你事多!吃你得去。”謝安故作沉聲,讓白采苓百思不得其解。
這是哪一出?也罷,不管了,品嘗金陵的特色要緊,她一個土生土長于西子湖畔的姑娘,未曾品嘗過此類人間珍饈。
然而,誰也不知謝安現在就想抓來幾個御用畫師,將白采苓與紅妝吃東西的樣子摹下來。太般配了!簡直是天作之合。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可憐了永樂,習以為常的他看著碗里僅剩的湯汁和紅妝碗里滿得快要多出的粉絲,心底涌現無窮的悲哀,不由得仰天長嘆。
謝公偏心!
倏忽,一陣尖銳嘹亮伴著幾分挑逗的口哨聲突兀地傳來。
戲臺上,舞著胡樂的綠珠受帶有侵略性目光的影響,曼妙的腰肢僵硬了片刻。不過,也只會是僵硬片刻,身為太平梨園的一份子,她綠珠什么場面沒有見過?
又響起清脆的掌聲,此人不肯悔改,接著喝了幾句采。
“好,舞的好,賞給你了。”這人拿出一串銀錢在面前晃了晃,隨即松開手,任由銀錢重重的砸在桌上。
殊不知,此舉是對伶人們莫大的不敬。
綠珠蹙著眉,臺下那人的輕薄之意她看在眼里。
“好一個不合禮數之人。”紅妝咽不下這口氣,顯然,他和綠珠的關系并非尋常。
“紅妝,把他丟出去!”謝安臉色一沉,他不會容忍其他人欺辱綠珠。太平梨園的優伶們各個親如子侄,如今有人挑釁,豈能坐視不理?
況且,規矩不能破了,敢在太平梨園放肆,總該吃點教訓!若是誰都可以撒野,那還叫什么太平梨園!
紅妝面含煞氣的走向那人,絲毫不減眼里的厭惡之色。“太平梨園不歡迎不守規矩的客人。”
“請。”
聲音一改往常的慵懶,語氣里藏有幾分拒人千里外的意味。也虧得紅妝天性涼薄,這才留下商榷的余地。
看清來者是誰,這人也不惱,對著紅妝笑道“吾乃趙王門人孫秀,覺你唱得甚佳,不妨隨我去為趙王賣命?”
孫秀惜才,對紅妝起了招攬之意,想必趙王也會異常欣賞這名驚艷的少年郎。
只是,紅妝明顯不想與眼前人有過多牽扯,冷冷的丟出一句話,算是回絕了孫秀的招攬。
“唱戲乃是興趣,戲子并非身份,大人見諒。況且,與大人您一起,應當不會是一個好選擇。”紅妝對孫秀只有鄙夷與不屑,怎會和他同流合污。
想不到竟如此不識好歹,面對紅妝的“婉拒”,孫秀也露出真面目。“來人,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九流給我擄走。”
孫秀這般想到,只要稍微用點手段,治服一個沒權沒勢的下九流還不是輕而易舉?不想為趙王唱戲?門都沒有!
指不定趙王看見紅妝歡喜,愉悅之下,賞賜幾兩黃金,不失為一件樂事。
官兵推門而入,圍住紅妝。
孫秀太過自負,近些年仗著趙王的聲勢作威作福慣了,怎知今日碰上了一個硬茬。
紅妝習以為常,眼前事壓根沒放至心上,仿佛是一個置身事外的閑雜人等。
其余的看客們倒是白操心了一回,還真沒料到紅妝戲外的功夫不輸于臺上。
那些官兵們毫無疑問全依謝安的意思被丟了出去。
孫秀面露驚慌,再次見紅妝走來,做不到肇始時風輕云淡。
“爾敢?”孫秀色厲內茬,懸著一顆心,總想礙于趙王面子會有所顧忌。
但謝安的出現,打破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是謝公!”
“謝公來了,還什么趙王門人,我看這孫秀也就到此為止了。”
看客們議論紛紛,心里替紅妝松了一口氣。
有謝公撐腰,趙王也需禮讓三分,何況孫秀。
“把他扔出去即可,天大的事由我頂著,放心去做。”
謝安的話,讓正欲求情的孫秀暗道一聲,完了!
今兒個不僅顏面丟盡,恐怕還難以善后了。
原本紅妝也不是怕事的主,輕松放倒孫秀,提著他的衣領拖向門口。
醞釀了少頃,切切實實的把孫秀扔出了太平梨園。
失了平衡的孫秀,在雪地上滑了一跤,翻了好幾個滾,一頭栽進了秦淮河里。
守在門外的官兵,見到上頭的窩囊樣,想笑不敢笑。只得撲身入水,連忙救起孫秀。
嗆了好幾口水的孫秀,良久才緩了過來,于是恐慌的看著白門里并排而立的二人。
這個是非之地他是不敢多留了,被謝安惦記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孫秀領著軍隊,罵罵咧咧的出了船舫。
人一走,門內看客哄堂大笑。
準不著明日,此事就成了百姓們的笑談。約莫千百年后,也不枉是金陵城的一出佳話。
白門再度緊閉,繞梁的裊裊余音蕩在浮光搖亂的太平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