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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流與岸

河流與岸

我走向河

我在黑夜里伸出的手指被燈光灼傷,因疼痛而縮回。

于是便轉向了水。

熟悉水性的人說,水最溫柔。

我所感知的,卻是她徹骨的寒。

寒冷加深了誘惑。

水,一滴水的彷徨,引發我無限的渴。

身不由己,一步步走向了河。

彼岸隱在沉沉的霧里,什么也看不見。

水從水延伸,水從水跨越。

水是幽靈出走時脫下的一件衣裳,

水是幽靈出走時留下的一條錦繡。

這時,那月光又姍姍地來了。

月水交融,一種幽森盈滿河身。

我伸出手去,輕輕彈撥。

彈出的仿佛已不是水,而是泡沫。

吟唱的仿佛已不是水,而是月的鄉愁。

悠悠,悠悠,悠悠不盡的水,會把我引向何處去呢?

悠悠搖籃曲

我登上了一條船,

河水一波一波,重重疊疊,洶涌向前。

河水嘩然流響,擊打著岸壁,和船。

河在流嗎?

我在船上,感到的卻是,船在流。

搖晃,震蕩,顛簸。

人在搖籃中,身不由己地漂浮。

紫黑色千瘡百孔的船,風燈搖閃,在船夫光赤的背上,畫出了幽幽的紋縷。

我看見他吃力地撐著篙,骨瘦如柴的脊背,彎曲為一道可悲的弧。

野霧如煙,昏昏迷迷,前面等著他的,是什么呢?

船歌哼起來了,沉重而低緩。一聲聲,是岸邊女子嚶嚶的哭泣,還是一個老人在嘆息?

彎彎曲曲,痛苦的低音符。

河水嘩然地流響,擊打著岸壁,和船。

是在為這支哀歌作伴奏嗎?

迷離,恍惚,憂郁的搖籃曲,總在我耳邊回蕩著,悠悠不斷……

岸上,一個女子在奔跑

岸呢?岸在哪里?

岸在河的兩側,一如匍匐的雙翼。拍打著,把船推向前……

岸在退卻,岸在退卻。

岸上,一個女子在奔跑。她追一條船。

風吹著岸邊楊柳樹,吹著她披散的長頭發,將臉遮住。

遮不住的,是她的呼號,和哭泣。

她在追一條船嗎?還是在追一種幻覺?

河上有許多船,船上有許多水手,但是,沒有人向她招一招手。

影子在搖晃,幻覺在搖晃,很遠,很遠。

岸邊有一塊石頭,歲月的風雨侵蝕了它的肌膚,很瘦。多像她那失去的丈夫!

她奔過去,石頭因驚恐而顫抖。

夜,垂落。

一個女子在奔跑,河在流。

影子搖晃,幾十年,幾百年,風吹不散。

影子搖成了石頭。

浮舟行

懸棺

兩岸高山,劈面而來。

削壁凌空,倒懸著鐵松、紫杉。騰云駕霧,一具具懸棺黑馬似的高高聳立。

沒有生命的生命,

不甘死亡的死亡,

先民們逃離地獄似的遁走。

風化為石,為苔蘚之青蒼,為紫檀木的凝重,為蒼鷹垂翅的翱翔,為一種廢墟危樓坍塌前的傾斜。人跡難至的絕壁之上,死亡橫空而臥。

誰能打得開那一無縫隙的棺蓋?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沒有靈魂的軀殼,尚有一節無名手指的斷骨殘留著嗎?

失去的生命虛構著一種無。

并不存在的“在者”虛構著一種無。

高高在上,壓迫人間。

浮舟

舟子,這時候你浮舟而下了,這時候你正泊舟于危崖之前,這時候你昂立于小小的船板之上,仰望著虛空中那一黑色的孤懸。

你有一種茫然的驚悸,

你有一種空蒙的惶惑,

你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空虛,

你有一種對于死亡的憂懼。

可望而不可即的懸棺,是在那里召喚你嗎?

流螢

你的眼睛亮了一下。

一只螢,一只螢翩然而來。從崖壁之上,從空中,從那懸棺的邊側飛來。

一只螢,亮晶晶的眼睛。

一只螢,亡靈棺槨前的一盞孤燈,幾千年歲月的幽靈,原始生命的津液,或是高高懸棺邊一莖腐草的魂?

一只螢飄然而來,

死亡的終極是死亡,

生命的幻化是生命。

在懸棺與浮舟之間,在死亡與生命之間,在時間與空間永恒的流動之間穿行。

一只螢,

翩翩而飛,翩翩而舞,翩翩而行。

越過

一泓激浪橫拍高岸,

一抹閃電耀目如箭。

前面又是險灘——

你奮然而立,發出一聲沉雷似的呼喚。

(有生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壯闊的呼喚。)

傾出全身之力,撐起手中巨竿,

抵住那岸,抵住那岸,

浮舟越過了險灘,飄然而去,飄然而去了。

那一只螢還在江面上翱翔,翱翔,點燃生命的亮色,為你引航。

江岸懷古

懸棺垂掛的崖壁,關閉了窗。立方之內,禁錮著亡靈之灰。祖先的祖先,還在注視。

水的翻涌,人的行走。螞蟻們搬家,龍在游。

子孫的子孫,是醒著,還是沉睡?

古道盤旋,彎彎曲曲。

游出了古棧道青色的黎明。草夢糾結,歲月的胡須,飄飄欲仙。

陶罐上的刻痕已然昏眩,無法釋放那一甕死去的清泉。

山石以火焰向上的姿態,升騰,攀越,輝耀著江岸莽莽的前額。

峭壁如削,挾持著一江秋水,頻頻波動的藍眼睛,閃爍,閃爍。

舟子們水疾灘險的搏擊,赤身如銅。憤怒的號子呼喚荊楚之魂。悲壯的船歌漸趨沉寂。

切不斷的江水,嘩然流出了銀灰色的衣蛻。

濃蔭遮天的深谷,陰影搖晃。黃桷樹染黑了白晝的眼瞼。葉隙間篩下了點點銀光,閃閃爍爍。

潮濕的水聲,濺在青石板上,哀猿之聲已斷。神女峰邊,搖蕩著月色的輕煙。

一種不可復制的清涼之美,無法搬遷。

水手?石榴和岸

水手

水手水手,走上岸來。

舉著紅罌粟、飲過粗糲的海之風的浪游人,胸脯長著茁壯的毛。那是,

土地肥沃的莊稼地,陽光結出的果子,生命力蓬勃的旗。

水手水手,放蕩不羈。

陽光海岸體魄健壯的兒子,狂熱的闊葉樹,

二十三歲,二十三歲的美男子,

你的頭發是最柔軟的草地。

石榴

右岸碼頭,沿石壁而升的堤岸,木柵欄。那兒有一排石榴樹。

矮矮的石凳,遮陰于低低的樹叢,葉子披覆在你臉上。隱著五月陽光六月陽光熾熱的撫摸。

陽光在石榴中結晶,留下光和熱。愛情的火種,一粒一粒。

繃得緊緊的石榴,如小山丘,摸上去堅韌,光滑而圓。

她將一枚石榴送到你手中。

“只能吃一粒,酸的籽。”她說。

握住那圓的球,緊緊握住,那水手。

(粉紅寶石,藍色閃電,什么樣的搖籃顛簸,什么樣的磁盤碎裂?)

(少女露出牙齒,男人的唇圍城般旋轉。)

月光

月光的晚上,水銀潑在海上,水銀潑在沙上。

“你還記得嗎,那牙齒。”她說。

他記得,但是沒說。

石榴的嘴張開,牙齒如閃光的微笑。

(嚙住他的唇,咸的唇,充滿海風與鹽的唇。)

波浪起伏,如船晃搖,如柔軟的梯。

然后便是,

貝殼開啟。左岸和右岸,左舷與右舷。水手靠岸,柔軟與滑膩的岸,非泥土的岸。

一根桅桿升起……

水手

“水手是沒有家的。”你說。

水手沒有家園。

汽笛的召喚,海的召喚,遠洋輪的召喚。蟬聲在樹上,蟋蟀在洞口。

“把愛留在夢里吧。”你說。

愛只有一次,岸的回歸只有一次。

柔軟的綠草地,貝殼和貝殼的開啟。

幸福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潮聲

月光把桅桿的影子留在了沙上。夜夜,你來尋覓。

水銀潑在海上,水銀潑在沙上,一個殘酷的證人。

走的時候,他說,漂泊無依。

目光淡淡的,凝注,如一尾潛水之魚。

“人生本就是這樣,這樣的漂泊無依。”他說。

那時候沒有月,那時候夜很黑。那時候看不見你暮色蒼茫的臉,野草叢生的胡須,看不見你的魚。

摸索著,摸索著,找到我的唇,我的牙齒,石榴。

我閉起眼,雙頰上流淌著兩條滾燙的河,你的和我的。

潮聲。潮聲的腳步,似遠來人,去了,又來,來了,又去。

一遍遍拍打著斷崖,沙灘。

(腳印已蕩然無存。)

“把愛,留在夢里吧。”你說。

而夢,又被潮聲擊打,無窮無盡,擊成了破碎的陶罐。

纖夫和大佛

三江口,兩山夾壁,端坐著一尊大佛,俯視人間。

路從這里伸出:一條蠕動的蠶。沿著江,曲曲彎彎。

腳印的歷史,重疊多少層?變成青草,變成綠苔,變成紫色的瘡疤。

枯了的蘆葦葉子,被風梳剪成碎片。卻仍在背負,背負軟弱的肩。

軟弱的肩,永恒的九十度曲線,彎曲,彎曲,可悲的孤影。六個人,一條繩索,六株蠕動著的枯萎的樹。

彎曲,痛苦的低音符。

悠緩的江,不慌不忙地展開歲月,一首柔軟的歌。

漫長的岸:草坪,蘆葦蕩,甘蔗田,慈竹和電桿;鴨群戲水,牧童的小曲。

臥著的牛,一片濃蔭屬于它,甩尾的悠閑。

纖夫,你呢?

佛在岸上,看你彎腰,看你低頭,看你往返來去幾千回,泰然作壁上觀。

一條大江,一只小船,六個背纖人,兩千年流去,纖路依然。

佛看倦了,打一個呵欠。南無阿彌陀佛,他也累。

水湄

弱水三千,繞過多少溝壑,才牽引出九道清流,銀光閃閃地,亮著:劍之魂。

誰為水命名?

忍渴的漢子,長滿黑胡須,茁壯而粗。

沒有水罐,也無瓢盆。

弱水三千,忍渴的漢子,俯下身去,做一回牛飲。

水那岸,從枯水之鄉跑來的女子,正解下衣襟,濯洗她盈盈的裸肩。

那漢子飲罷了水,短短的胡須上掛滿渾圓的水珠。

他看見了那女子肌膚的至柔。

九水正潺潺地流著,流走了一個人的渴望。

橋,不屬于岸,而屬于水。

橋是一次波浪的起伏。

時間的曲線,空間的曲線,在岸與岸之間擱淺。

(愛情從橋上走過去嗎?)

月光是手指,引渡一種溫柔,于你男性的堅毅的唇,燃起熊熊篝火。

(愛情從橋上走過……)

永恒的白色的洶涌,流水乃有了少女的姿色。

(風吹不斷,逝者如斯。)

那女子竟隨流水去遠去遠。不再有黑發的波濤,翩翩于橋畔。

月光不來,七粒微小的星子在波濤間跌落。

藍色的星子,是撕裂了的愛情的碎片嗎?

橋上有一盞燈,長滿了紅胡須白胡須,眼睛寂寞。

被愛情遺棄的橋,在岸與岸之間裸露,任一雙雙陌生的腳,冰冷地踩過。

水手無言

水手登岸,來尋一條夢中小路。

還是那個島,石頭上爬滿記憶的蝸牛,每一枚都有青青的殼。

岸邊小酒店,木質椅晃晃悠悠,一盞燈被塵埃罩滿。

變了質的烏賊魚,酷似褪色的童年往事,咬在齒間,細細咀嚼。

一晚上的螺角杯里,落滿了酸楚的雨。

這杯酒,怎能夠一飲而盡?

古堤壩遠遠漂浮,石頭與石頭,長出許多白胡須。

一只孤鳥盤旋。聲音穿越波濤,無法追蹤。碎裂了的昔日耳語,一句也尋不到了。

波濤,波濤,一望無際,遠和更遠。

航程無極限,地球,是一個圓。

只有那大海還在說話,喋喋不休。

水手無言。

浪子黑衫

古老而貧寒的江水,顫顫。那水手,永遠的流浪漢,隨船飄遠。

背水上岸的女子,將他穿黑衣裳的影子取回家去了。

多雨的岸,漸漸模糊,牧羊的孩子進入柵欄,渡口落日,一枝小葉槐搖落殘花,那是誰家的小院?

仰游的云,漂流若裸女,墜入深山。

整個夜晚都盈滿水聲:波動,恍惚,顛簸。

汲水上岸的女子,捧著水罐,飲那動蕩的幻影,飲那黑衫……

這海,是溫柔的嗎?

風在崖邊樹上,

在海里,

在礁石的邊上,

吹著。

狡猾的小魚,將最后一縷夕照的余暉銜走之后,這海,一下子便暗了下來。

冷的海,因鐵索的嘩然抖動而呈現凜然的節拍。

一片片青色的瓦被掀翻,頓然間夷為廢墟。

(這海,是溫柔的嗎?)

月光淡淡的。一縷縷薄霧在回旋。夜之海,便有了神秘的美。

什么地方,劃槳聲時隱時現,卻不見那一葉小舟。

不遠處的黑礁石上,坐著一個少女。

月光下的少女,穿的卻是黑衣裳。

(是一件喪服嗎?)

遠處傳來螺號的哀鳴,一聲聲,凄厲而悠遠,

在呼喚風暴中散失的船。

寂寞的波濤,打開了掩藏已久的古墓。

那些蕩平又隆起的波濤下面,掩映著多少闖海人的白骨……

冷的海,螺號聲漸漸隱沒。

冷的海,馬蹄聲已經去遠。

竹葉型波濤,風的瘦小的唇,又在訴說些什么?

悄悄話,綿綿細語,曠世難尋的無比溫柔。

日出彩圖

海的大理石上,蒙著一層薄薄的輕紗,她在睡。

曉風如低飛的鷗鳥,輕輕掠過,她竟一無所知。

冷浪拍打崖壁,發出的絲綢撕裂之聲,很細。

巖石上琴弦顫顫,蠕動而至的朝陽,一點點躍出光斑。

黑色小木船如同被遺棄的鞋,扔在潮退了的沙灘上。

夜的逃亡者,是從這里登岸而去的嗎?

栗色小馬群,昂首馳過海平面,鬃毛抖散出萬道金光。

銅鼓在敲擊。

騷動

動蕩與喧囂,漲潮時的海。

滾沸之波,每一粒水珠都焦灼不安。

斗牛士的廣場,搏擊與角逐。

紅瓦頂敲響岸邊的鬧市。紅紅綠綠的燈的耳語,釋放著

色彩的螺旋。

巨浪橫奔。掀掉一切的擁擠,一切的負荷。掀掉青色的瓦的

頂蓋,白色的雪的桂冠。

騷動:

生命力之狂野的奔放,

坦蕩的胸脯,無拘束無顧忌無遮攔地展開展開……

而在騷動之外,漩渦之外,交響樂之外,

黑礁石的殘軀,

碎裂了的海螺的殼,

失群的孤鷗脫落之毛羽,

和解了體的沉船。

色彩的黃昏

海灘上拾貝的孩子,直起身子望天。夕照灼亮了他的雙眼,多像兩枚青色的貝!

(兩枚青色的貝,被他帶走了。)

渾圓的鵝卵石,還留在潮濕的沙上。

這是誰的一排潔白的牙呢?

鷗鳥在飛。一只,一只,馱負著落日的余溫,早已蛻盡了血色。

鷗鳥在飛。茫茫岸壁間,要為夕光尋一處家園。

當她找到了安放的巢穴,落日卻不見了。

海呢?海總在磨一面青銅,日日夜夜地磨著。

不是愈磨愈亮,而是愈磨愈暗了。

海以蒼蒼的暮色為美。

古銅色的凸起和凹陷,匍匐著小山丘。

一種原始的蒼茫感,在黃昏時分,回歸于古典。

舞者之衣

舞者之衣,飄然而至。

舞者之衣,若海上青青波濤的一角,有節奏地擺動。

舞者之衣,似淡淡的煙嵐環繞,遠飛之鷹的翅膀隱沒。

(一只小船顛簸于幽幽的青色之中。這一片青色,好遠。)

如此蒼茫,落寞。舞者之衣,如此孤單無依地漂泊……

破碎的船板飄過來了,折斷的臂膀飄過來了。

水寒傷骨,幽靈逃逸,舞者之衣成為這一悲愴的唯一抖動,傳送著生的依戀。

笛聲響起來了,低回著,凄然如雨的綿延。

是水上孤魂躲在哪一角礁石后面呼救?

是低低的風在搜索哪一條飄散的船?

是招魂曲吹送著異域之海不安的喘息?

聽著,聽著,倚在崖邊的望歸人,那一角青衫袖,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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