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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生活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盡情踐踏

(一)

一個星期天,周剛難得在家,回家準備結婚的李燦燦約夏邇逛街,臨走前夏邇交代周剛中午給兒子洗個澡,因為前一天夜里帶周周看電影,周周淋淋漓漓一身汗水,卻在回家的路上就睡著了。

周剛按照夏邇交代的步驟,往澡盆里接好大半盆水,脫去周周的衣服。周周兩手拿滿玩具,坐進水里就不愿意起來,任憑周剛又是搓又是洗。一番折騰后,周周還是坐著不起來,周剛沒法,只好讓他在里面玩水,自己躺到沙發上研究新換的摩托羅拉翻蓋手機。不知過了多久,周剛的電話響了:“……哈哈——都是兄弟!……聚聚沒問題啊!我馬上過來!”周剛壓根記不起自己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和往常一樣,穿好衣服、鞋子,出門和幾個哥們喝酒去了。此時,夏邇正和李燦燦坐在餐廳里吃午飯。夏邇說:

“工作那么舒服,還在中州,事業有成,馬上要結婚,擁有美滿家庭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

“阮茞在德國留學,讀研究生,明年也要畢業了……”李燦燦瞪瞪眼,又搖搖頭。

“你還沒有死心啊!”夏邇笑,“他上他的研究生,你當你的公務員,況且你都要結婚了,就和阮茞相忘于江湖吧!嘻嘻……”

“唉——我也知道。可我暗戀了他七年!七年啊!”李燦燦少有地露出失落的神情,“七年,如果是個孩子都長成小學生了,我的愛情種子卻始終沒有發芽啊——”

“人家都沒有讓你把種子種進他的土壤,怎么發芽?”夏邇把一塊牛排放進嘴里,“暗戀,就是一個人戀愛。佩服你一個人談了七年的戀愛,竟然沒有厭倦!”

“厭了,倦了,否則我怎么會交男朋友?只是有點不甘心,七年了,卻沒有回報,能甘心嗎?周剛暗戀了你七年,最后娶了你,這就叫如愿以償啊!”

“他哪里是暗戀?他那是死纏爛打。我是不想再被他煩了,就只好嫁給他啦——”夏邇抿嘴笑笑。

“你不早說!我也像他這樣死纏爛打,說不定也能搞定阮茞!”李燦燦還是那個潑辣大膽的李燦燦。

夏邇“噗嗤”笑了:“你覺得阮茞會理你的死纏爛打?”

李燦燦把刀叉往盤子上一放,一本正經地回答:“不會。我確定!”說完兩人笑成了一團。

夏邇回到家時剛過四點。打開門,看見客廳和臥室里都沒有周剛父子二人,夏邇拿出手機,正準備給周剛打電話,卻聽見洗手間里似乎有動靜。夏邇走進洗手間,看見小仲篪坐在澡盆里,正拿著一把水槍對著一輛小汽車射擊,花花綠綠的玩具圍滿孩子的四周。

“寶貝,你自己在洗澡嗎?”夏邇俯身去摸周周的手,小手像被泡發的陳皮,皮膚褶皺,還帶著長時間浸泡的蒼白。再摸摸身子,冰涼冰涼的。

“爸爸呢?”夏邇趕緊抱起孩子,發現周周不僅手,腳、膝蓋,甚至屁股,凡是被水泡著的地方皮膚一律蒼白而褶皺。

“不知道。”周周用大眼睛看著媽媽,“媽媽,你怎么才回來?我肚子好餓,我不想玩水了。”

“爸爸做午飯給你吃了嗎?”

周周搖搖頭:“爸爸不見了。”

夏邇覺得自己有一種血從頭涼到了腳的感覺。

周剛吃完飯,回家時是微醺的狀態。打開門,走進客廳,兒子坐在沙發上看《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的動畫片。周剛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愣在門口想了一想,猛然驚覺。周剛趕緊跑到兒子跟前問道:“兒子,你自己洗完澡了?”

“爸爸,你到哪里去了?”周周卻不回答他的問話,扭頭對著臥室喊,“媽媽,爸爸回來啦!”

“媽媽已經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周剛走到臥室門口一看,夏邇臉色鐵青,正在大衣柜大開著的門和抽屜里往外拿東西。夏邇不看周剛,抱著一大堆衣物走出來,把它們全部甩在沙發上。周剛仔細一看,東西全是自己的,長褲、襯衣、內褲、襪子……無所不有。

“你……你干什么?”周剛暗道不好,結結巴巴地問。

“這日子不能再過了!家里的事有哪一樣你操過心?我都不跟你計較……現在,你——你——你竟然把兒子泡在澡盆里,泡了整整一個下午!你——自己跑出去喝酒!你——你還是人嗎?”夏邇一邊艱難地喘著氣,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喊道。

“是我錯了,媳婦,我該死!媳婦,你別這樣……別生氣……你罰我,你罰我好不好?媳婦——隨便你怎么罰我!”周剛從沒見過夏邇這樣生氣,仿佛頭疼欲裂、心痛難忍似的捂著胸口,扭曲了五官。

“你走!我們不需要你!”夏邇看著周剛,像看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你有把心用一點點到這個家和兒子身上嗎?你如果用了一點心,哪怕只用一點點,就不會做出今天這樣的事情來!”夏邇渾身都在顫抖。

“我錯了!我該死!夏邇,你打我!兒子,來,你也打我!”周剛慌了,乞求道,“媳婦,你打我,打我你會好受些……夏邇,好夏邇,不生氣好不好?氣壞了身子怎么辦,啊?”周剛伸出手,想抱住顫抖的夏邇。夏邇卻像猛然被針扎著了一樣跳開了。周周的注意力也從動畫片轉移到了爸爸媽媽的身上,正瞪大眼睛,驚懼地看著眼前的情景。

“我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關系?你什么時候在意過?你只在意你父母是不是高興,只在意你大姐二姐是不是滿意!你什么時候在意過兒子?什么時候在意過我?我們算什么,在你的心里,我們連你的那幫狐朋狗友都不如!”夏邇悲憤交加地說,淚水傾瀉而出。

“哇——媽媽!”小周周也哭喊了起來。

“不是的,夏邇,不是這樣的!夏邇,媳婦,你——你罵我,盡管罵!不行你就打我。來,你打我!”周剛想去拉夏邇的手,卻不敢;想去安撫周周,又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反反復復地道歉,反反復復地乞求。

夏邇流著淚,抱起孩子,看也不看周剛一眼,轉身走進臥室,“哐”地關上了門。周剛泄氣地倒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呆愣了好半天。

夏邇從此不看不理睬周剛,很快就半月有余了。不僅如此,夏邇還隔三差五地自作主張,把周周帶回娘家過夜,根本不知會任何人。周剛父母大約早就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也不好意思計較。一天,周琴、周楠齊聚周家,一家人在飯桌前坐定后,周剛的父親開口說話了:

“周周是我們家的寶貝,關于剛子所犯的錯誤,我們誰都不能原諒他!”夏邇的這位公公雖然在家里很少發表意見,但大概是因為經常在單位開會做報告的緣故,只要一開口講話,就十分地有腔有調,“你是當父親的人,這樣的失誤不僅不能原諒,簡直是荒唐!”周剛父親語氣嚴厲,卻悄悄地把“錯誤”換成了“失誤”。

“是是,不能原諒,連我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周剛小心地觀察著夏邇的臉色說。

“嗯,光有態度還不夠!”周剛父親繼續說,“說說容易,要能拿得出行動來,讓大家滿意。”

“知道自己以后該怎么做嗎?”周剛母親接過話來,問周剛,卻并不等他回答,自己馬上接著說,“你是家務事干得太少了!以后洗衣、做飯、帶孩子這些事,你也要做一點,做一做就不會失誤了。”

“好好!一定一定!”周剛趕緊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

“夏邇,也怪我,從小沒讓他做過任何家務活,油瓶倒了他都不知道扶,所以才會鬧出這種事情來。幸好周周沒事,否則我第一個饒不了他!”周剛母親狠狠盯一眼周剛,又對夏邇說。夏邇不說話。

“我說剛子,我算是白疼你了,把我侄子丟在澡盆里,自己去喝酒。我看你是欠揍啊!”周琴用筷子頭輕輕敲了一下周剛的腦袋說。

“是我欠揍,大姐你使勁打!”周剛慷慨大方地把頭伸過去。

“你確實欠揍!還是媽說的那句話,幸虧周周沒事,要不看誰饒得了你!夏邇,好好教訓教訓他,我們都站在你這邊。”周楠瞪一眼周剛,又拍拍夏邇的肩膀。

“是的是的,該罰該打,一樣都別少。不過夏邇,你們倆一直這樣不說話,對孩子的心理健康不好。就這幾天,我都覺得周周沒有以前愛說話了!”周琴不愧是女人,是母親,拿住了夏邇的七寸要害之處,幾句話戳中痛點。和周剛的冷戰已影響到了兒子的情緒,夏邇也發現,周周的眼中時不時就會顯出擔憂,她意識到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可除了原諒周剛,她還能怎么做?并且很快,隨著其他事情的發生,這件事也迅速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二)

周剛的父親五十八歲,退居二線,在最后關頭,為在供應處工作十年的周剛爭取到了科長一職。此時,羅東旭已升任技術處處長,剛三十出頭,談到他的人無不夸他一句“年輕有為”。夏邇一如既往上班、下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撲在兒子周仲篪的身上。歲月像蠟燭一樣,燒著燒著就變成了空氣,什么也沒剩下。命運卻像在給人寫一本書,起承轉合,從頭到尾都要牽牽連連。

田自疏出事了,和董婷婷關系重大!

夏邇得知的時候,田自疏已躺在陰森森的靈堂里,形容枯槁的父母被人架著,幾近癡呆,瘦弱的妻子哭得一次又一次昏厥過去,三歲的女兒不知道被誰抱去了哪里。夏邇不明原因,又疑又驚,又悲又懼。

“周剛,到底是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告訴我!”夏邇牢牢地抓住周剛的胳膊,生怕他逃跑似的。周剛的行為、眼神都在顯示,他知道真相,可他不愿意告訴夏邇。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事情已經這樣了……再說,這種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周剛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堅決地拒絕夏邇。

“不光彩?怎么不光彩?為什么要——要投水?他是個男人,為什么也要自殺?”夏邇又是一驚,但絕不是因為好奇,而是因為心痛。

“你知道了會更難受,還是不知道的好。”周剛攬住夏邇的肩膀,撫摸著她因為驚懼而緊張的臉。

“你說啊!我怎么能不聞不問呢?他是我們的朋友,是我們的好朋友啊!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我想不通啊!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逼得他要走這條路!”夏邇捶著沙發說。

“好好,你別激動!”周剛到底拗不過夏邇,只好說,“田自疏這樣,還不是因為董婷婷……”

“和婷婷有什么關系?他們早就各自都有了家庭和孩子啊!”夏邇聞言把身子從周剛的臂彎里往外一掙。董婷婷一直和夏邇是有來往的,兩人一起出去玩,也常常會喊上田自疏,可夏邇從來沒有看出,他二人之間有什么可以造成危險的問題啊。

“你別著急啊!他們是都和別人結婚了,可藕斷絲連,兩人一直在偷偷來往……嗯,他們倆都出軌了,一個背叛了自己的媳婦,一個背叛了自己的男人……”周剛雖然行事粗莽,稱不上是品端行正的君子,但談到這種事情時卻也有些扭捏。

“……”夏邇真真正正被嚇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說,“出軌?也就是說……那……那為什么田自疏他……”

“這種事最后肯定是瞞不住的,婷婷的男人知道了啊。你知道她男人是什么人,不是好惹的主,他知道了會不要了田自疏的命?”

夏邇點點頭。那婷婷的丈夫薛斌,夏邇是見過幾次的,人長的雖然很清秀,卻是幾家聲名狼藉的歌舞廳老板,據說是仗著家族的勢力,黑白兩道通吃,大發不義之財。夏邇和他說話不多,對他的感覺卻糟糕到了極點。薛斌的一雙又賊又亮的眼睛,總在夏邇的敏感部位掃來掃去,每次都讓夏邇擔心自己的衣服,是不是還好好地穿在自己身上。

“是薛斌害死了田自疏?那……”夏邇驚呼道。

“他沒那么傻,如果真是這樣,他就脫不了干系了。他有的是辦法讓他自己沒臉活下去。”周剛一挑嘴角,這種表情既像是不屑,又像是欣賞。

“你怎么不告訴田自疏?你知道的這么清楚,應該提醒他注意啊!”夏邇忍不住責怪起周剛來。

“我勸過他,跟他說過薛斌不會放過他的,可他不當一回事。他從小就喜歡婷婷,沒有娶到她,一直都不死心。這種事誰都勸不了!你說是不是?”周剛伸手輕捏住夏邇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重復道,“這種事,誰都勸不了。”

“薛斌他對田自疏做了什么?他就是個大壞蛋!流氓!”夏邇咬牙切齒地說。

“他沒欺負你吧!他要是敢……”周剛突然一驚,后背一下子挺直了。

“沒有沒有!你說,你繼續說!”夏邇急忙說。

“嗯——諒他也不敢!”周剛放心地重新摟住夏邇說,“他的確是個壞蛋,還是那種壞透了的壞蛋。他帶人闖到田自疏家里,打人,砸東西,這都不算什么,最狠的是逼田自疏下跪。男人,給人下跪了還是男人嗎?薛斌簡直是絕了,逼田自疏當著自己老婆孩子給他下跪、磕頭、求饒,這就是不讓他再活了!”

“田自疏反正已經做了,也挨了打,死都不怕,還給他下跪磕頭!”夏邇不解。

“你想想,薛斌肯定是拿他老婆孩子的命來威脅他,要不哪個男人肯下跪磕頭?”周剛雖不曾親眼看見,可關鍵點都講得明明白白,分析得再合理清楚不過了。夏邇聽完后,覺得過程肯定是如此,但她還是無法理解,薛斌怎么可以這么狠,這么絕。

“男人嘛,誰能忍得了這種事?如果是我,會直接殺了田自疏,你信不信?”周剛突然開起了玩笑,不過臉上笑著,語氣卻透著冷酷。

“你胡說什么!”夏邇一下子蹦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看你太認真了,開個玩笑,逗你的。怎么樣,現在感覺好點了沒?事情就是這么回事,誰都沒有辦法。”周剛和薛斌雖談不上交情,但的確是相識的,還有幾個共同的朋友。夏邇知道周剛說的肯定都八九不離十,田自疏羞憤難當,投水自盡,已無可挽回,可婷婷呢?薛斌會怎么懲罰婷婷?

“薛斌不會把婷婷怎樣,無非是繼續打入冷宮,她還是他兒子的媽。男人,面子很重要。他在外面的女人多了去了,應該早就讓婷婷守活寡了,要不她怎么會和田自疏……”

“真是個流氓!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婷婷怎么受得了的?應該早點和他離婚的啊!”夏邇打斷周剛說。

“薛斌如果不同意,婷婷是離不了婚的。薛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娶婷婷就是為了正兒八經生個兒子,現在兒子有了,離不離婚對他沒有丁點影響,他何必呢?”

“真是壞透了,壞透了!唉,婷婷怎么辦啊?”

“這事你可管不了,你不能摻和,知道嗎?”周剛正色道。

“我能摻和啥啊!我連自己男人都管不了,還敢管別人?我只是擔心……”夏邇翻周剛一眼。

“我這么聽話,哪里不服你管了?我從頭到腳連汗毛都對媳婦你服服帖帖的,不信你看!”周剛卷起袖子,露出手臂。夏邇橫他一眼,把頭輕輕靠在那手臂上,柔聲說:“謝謝你!”說完睫毛一顫,一滴淚差點就跳出了眼眶。

(三)

“夏邇,科長說廠里和蓮城大學簽了協議,我們到蓮城大學學習中國文學,可以拿專科文憑!你聽說了沒有?”辦公室里的姚麗技校畢業,一起閑聊時,和夏邇一樣,都曾因為自己沒上大學挺遺憾的。姚麗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個告訴了夏邇。

“真的!那我們都能報嗎?”夏邇興奮地睜大眼睛。

“當然可以!”

“你想必是可以的,可我沒有讀完高中啊,只有初中學歷……”夏邇既羞愧,又擔心。

“沒事,聽說沒有學歷限制。”

夏邇高興地報了名。回到家里又對周剛說:“你也報名,自修個大專文憑吧!”

周剛一聽,露出比上刀山、下火海還要為難的神情說:“媳婦,你知道我最怕學習了,那時上初中你費那么大勁幫我,我都沒學好,現在要我自修……嘿嘿——媳婦,你覺得我能行?”

“可以試一試啊!你因為學歷太低,關鍵時候就吃虧,現在有機會,就努力一下啊!”夏邇熱情地說,“我們一起學,互相幫助!”

“唉——我,我就不了。媳婦你去上,你以前學習就好,我為你加油!”周剛舉舉拳頭說。

“你怎么就不知道上進呢?”夏邇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

“哎呀,哎呀,媳婦,我肚子疼,一談學習我就陰陽不調啊……哎呀!”周剛索性裝起病來,捂著肚子倒在夏邇腿上。

夏邇使勁推開他:“你起來!又裝,是不是?比周周還不不如!”說完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

“媽媽,我愛學習!”周周聽見媽媽表揚自己,插嘴說。

“嗯,周周乖,不學爸爸的樣子!爸爸不愛學習,不是好爸爸!”夏邇故意說。

“爸爸壞!爸爸不愛學習!”周周邊跳邊說。

“爸爸在忙著上班掙錢。爸爸不掙錢,怎么供你學習啊?”周剛轉動著眼珠子說,心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兒子看不起啊,“爸爸要掙好多好多的錢,讓你上大學,讀博士,到美國留學!好不好?”

周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好!爸爸掙好多好多錢,周周就可以上學了!”

夏邇和姚麗有時一起到蓮城大學上課,有時蓮城大學的老師也到廠里來講課,地點就在辦公大樓的大會議室,位于技術處的樓上。

“夏邇,你上次的筆記借我抄一下。”姚麗上次有事沒有來上課。夏邇把筆記本拿給她。時間眼看要到了,老師卻還沒有來。來聽課的人都大聲聊著天,有幾個還在哈哈大笑。突然,門口走進來一個人,大家一看,竟是羅東旭。夏邇一愣。

羅東旭拿著一本書和幾張白紙,走到主席臺上。

“羅處長,老師還沒有來,要不您給我們上課吧!”有人大聲說。

“沒錯,我就是來給大家上課的!”羅東旭語出驚人,屋里的人全愣住了。羅東旭卻雙手往腰間一插說:“老師臨時有事,由我臨時給大家上——其實我也不是很有研究,主要是你們都來了,該給你們算課時,不能讓你們白跑一趟,所以老師打電話給我,讓我和大家探討一下魯迅……”

“那好,那好!羅處長你就隨便給我們講講,講什么都行!”下面的人都喜形于色。

“嗯——關于魯迅我上大學時倒是讀過他的一些文章,像《阿Q正傳》、《狂人日記》,還有《傷逝》,我都覺得寫的挺好。要不我們就一起來說說《傷逝》?”羅東旭打開手中的書,那是一本《中國現代文學讀本》。

羅東旭把讀本翻到《傷逝》,抬頭看著大家說:“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女子反抗封建婚姻,追求自由戀愛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一般都有很好的結尾,比如兩個人結婚了,生活很幸福等等。但這篇小說不是,兩個人在一起后,不僅不幸福,結果還是女孩被接回家后,死了……”羅東旭停住,不再繼續說,而是用疑問的眼神掃視著大家。聽課的人也都用疑問回應著他。夏邇早就看完了讀本里所有文章,也曾經思考過小說里子君之死的原因,所以她一臉沉靜,是最不顯得疑惑的一個聽眾。羅東旭目光從夏邇面上一掃而過,繼續說:“很多小說把故事寫到女人離家出走,就不再往下寫了,好像到這里反抗就成功了,就自由幸福了。但魯迅先生不這樣認為,他認為離家出走只是走出了第一步。說到這里,我想問個問題,大家覺得在家里夫妻怎樣才叫平等啊?”

“自然是男人聽媳婦的才叫平等,大家說是不是?”一個女人帶頭起哄。眾人都笑。

“你那叫怕老婆,哪叫平等啊!你肯定是在家發號施令慣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吧!”一個男人接過話,趁機調侃女人。

“沒錯,這肯定不叫平等。平等應該是兩個人有事好商量,家務活一起分擔,誰也不吃虧。”又一個年輕女人說。

“小周,你家那口子怕是天天洗衣做飯,把家務都包了!你分擔什么?是吃飯時分擔,還是睡覺時分擔?哈哈——”又有人大聲打趣這姓周的小媳婦,于是她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平等不能光看干活的多少吧。”坐在夏邇身邊的姚麗說。

“那你覺得該看什么?”羅東旭問。

“看——看誰賺的錢多!”姚麗脫口說出這句話,引來眾人的一片反對之聲:“你那說的更不是平等,賺錢多的人不一定是管錢的。媳婦管著你的工資和存折,你還得回頭求她給你點零花錢,平等啥啊?”一個長著一撇一捺八字眉的中年男人說,說完自嘲地笑了笑。

“你還想造反啊,大劉?你媳婦不是說過,大事讓你做主的嗎?多平等啊!嘻嘻——”

“大劉,你結婚也有十多年了吧,家里發生過幾件大事啊?”大劉身邊的兩個人一起逗趣道。

“我媳婦后來又說,家務事哪有大事,件件都是小事!句句都是名言啊!”大劉做出欲哭無淚的表情,逗的眾人都大笑了起來。夏邇也忍不住笑了。

“大家講的這些都關系到平等,但不是決定平等的關鍵因素。”羅東旭待眾人都安靜下來了,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平等有物質平等和精神平等,賺錢、做家務活都應該算是物質的,這些平等了,還不是真正的平等,甚至這些都被女子占據了優勢,也不能算真正的平等。魯迅先生說,女人要獨立,才能和男人真正的平等,如果一直是依附關系,那就不可能平等。”

“啥叫依附關系?”有人問。

“就是要男人養著唄!”有人答。

“嗯,大意如此。就是自己不能獨自在社會上生活,要靠別人。《傷逝》里的子君離家出走后,呆在家里靠涓生掙錢養活,后來涓生養活不了她了,她就只能再回到原來的狀態,就變成了悲劇。”羅東旭的講解與夏邇思考的答案差不多,夏邇讀這篇文章時已在題目旁寫有“獨立”二字,她聽完羅東旭的講解后,在后面又添上了“精神平等”四個字。

羅東旭代替蓮城大學的教授上過這節課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過了幾天,夏邇又準備去上課,周剛突然說:“聽說羅東旭是你們的老師啊!”

“不是啊!”夏邇瞪他一眼,“你又信那些道聽途說,是不是?他只不過代替老師臨時上了一節課,怎么就成我們老師了?”

“只上了一節啊!我就是問問。你幾點學完,我去接你。”

“要你接什么,又不遠。”夏邇穿上鞋子,準備出門。

“支持媳婦上大學嘛,要接要接!”周剛笑嘻嘻地說。

“好吧,八點半結束。正好我們再一起去看看我媽,她前兩天說胃不舒服,不知道這兩天怎樣了。”周剛一聽,急忙說自己現在就先去看看,于是先送夏邇去上課,轉頭又到丈母娘家里去了。

(四)

夏邇在醫院里看護母親已有十來天了。母親總覺得胃脹,以為是自己年齡大了,消化功能減退,只需少吃就可以了,一直沒有太在意。直到十多天前開始覺得疼痛,到醫院一照B超,才知道是膽道結石,膽管被堵住了,膽汁流不到腸胃里,導致消化不良和肝膽疼痛。母親確診后做了手術,夏聰在學校,還有半年才能畢業,父親要上班,又要做飯,看護母親,忙不過來,所以夏邇請了假,每天在醫院陪護。兒子周周已經上學前班了,有公婆照顧,夏邇不擔心,只是今天下午公婆到一個朋友家里去了,夏邇叮囑過周剛記得去接孩子放學,再一起到醫院來。看時間要到了,夏邇給周剛打電話,周剛已經在去的路上,夏邇就放心了。

快五點時,夏邇在醫院大門口等著,老遠看見周剛開車來了。等車停穩,夏邇打開后排的門,一個男孩走下車來。夏邇一看,個頭、校服、書包都沒錯,眉清目秀、又白又嫩也沒錯,可一對單眼皮一看就不是自家孩子啊!夏邇愣了愣,難道是孩子的同學?伸頭再看看車上,沒人了啊!再看周剛,卻是一副比夏邇更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直著眼,張著嘴,走過來拉拉那孩子問:“你是誰啊?怎么在我車上?”

那孩子的表情就更加豐富了,他抓抓頭,看看車,斜眼瞟瞟周剛,撇撇嘴問:“你怎么不是我爸爸?”

“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爸爸!剛才明明是我兒子,怎么一轉眼變成你這小子了!”周剛看夏邇。夏邇的臉已經變得通紅,一股怒火眼看就要噴出來了。

“咱回去,咱回去!周周肯定還在學校!”周剛急忙上車,夏邇咬牙切齒地說:“你怎么什么事都做的出來啊!”但找到兒子是第一位,就勉強忍住怒氣,也拉著那孩子坐上了車。

周剛開著車重新回學校,一路上不停地說:“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見是我家周周,真是怪事!”又對那別人家的孩子說,“小朋友,你不會是外星人吧!會變化的那種!”那孩子則又訝異又緊張,不停地把手里的漫畫書翻來翻去,說:“我上的也是我家的車啊,不知道怎么就不是了……”

周剛還想說什么,夏邇用很悶的聲音說:“你閉嘴!”周剛不敢再說了。

車到了學校門口,只見那里站著好幾個大人,有的在交談,有的在打電話,有的伸長脖子在遠望,都顯得神色慌張、憂心忡忡。周剛車剛停下來,其中的一男一女就向車子跑了過來。夏邇和那孩子走下車。

“旺旺!”

“媽媽!爸爸!”

走過來的兩人一把拉過孩子,又是抱又是摸,充滿失而復得的欣喜。

夏邇的目光焦急地在校門口掃視一圈,除了這幾個大人,沒看見一個孩子。

“門衛室里有個男孩,看是不是你家的?”學校的看門人對夏邇說。

“媽媽!”不待夏邇走進門衛室,周周已經跑了出來,拉住夏邇的手,仰頭說:“媽媽,你怎么才來接我?就剩我一個人了,我都等得不耐煩了!”周剛也跑過來,一把抓過兒子說:“你不是已經上爸爸的車了嗎?怎么還在這里?”周周莫名其妙地歪頭看看周剛,又看看夏邇,接著高興地說:“爸爸你開車來接我了?太好了!”夏邇繃著臉,一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

“這兩位家長!”校長走過來,看看周剛,看看夏邇,又摸摸周周的頭,嘴角有一絲笑閃了閃,像火星一樣熄滅了。校長很嚴肅地說:“你們是孩子的爸爸媽媽吧,來接孩子,不能抓住一個,都不看清楚是不是自家孩子,就把他給帶跑啊!你們看,搞得家長、老師、學校都嚇一大跳,還好你們及時送回來了,再找不到人我們就要報警啦!”

“是啊,你們這家長粗心得也太離譜了,能把孩子都接錯!教了二十多年書,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把別人家的孩子當成自己家孩子給接跑了!嘖嘖……真是啥事都有!”又走過來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婦女,對著周剛和夏邇,又是咂舌又是搖頭。

周剛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卻說:“我們不是馬上就送回來了嗎?”夏邇則眉頭擰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擰緊,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想哭又不能哭,只見她臉上的肌肉就順應著她的心理活動,扭曲著變化,變化著扭曲,可謂是一言難盡啦。

“給我們送回來了就好,謝謝你們!”另一對父母剛好也走過來了,和周剛一樣有點五大三粗的父親很客氣,“今天也怪我,來得稍微晚了點。”

“不能完全怪這兩位家長。我們兩家的車碰巧是一模一樣的,我家孩子沒看清楚就上去了,鬧出了這個事。找到了就好,大家都沒事就好!”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的旺旺母親也說。夏邇這才注意到,學校大門口的確還停著一輛和自家一樣的銀色豐田。

“孩子馬虎是正常的,可大人也這樣就不太好了!”中年女老師斜一眼周剛和夏邇,仍是一副“活久見”的表情。

“話不能這樣說吧!就是碰巧,這位兄弟不是說了嗎……”周剛對女老師翻翻眼珠,還要繼續往下說,夏邇伸手一拉他胳膊:“你閉嘴——”又轉頭對那正驚得半張著嘴的老師說:

“怪我們,怪我們!我們發現了就趕緊送回來了,知道家長和老師肯定急壞了……嗯,他爸爸不怎么來接孩子,是比較馬虎,應該狠狠批評!”

“是是,都是我的錯!該狠狠地批評!”周剛在外人面前難得服軟認錯,但在媳婦面前的認錯態度從來都是無可挑剔。

女老師眨眨眼,搖搖頭,向后退出兩步,還是擺出一副你不可理喻,我卻不跟你計較的姿態。

“我說這位家長,孩子上車后你就沒看看他,跟他說說話?”校長雖不像老師那樣明擺著覺得不可思議,但心里怕也是怎么也想不通,還有人在近半小時的時間里,都不能發現坐在自己身后的不是自家孩子。

“……他一上來就低頭在看漫畫,我從后視鏡看著好像沒錯……我也沒想到別人家的孩子會上我的車啊!”周剛說,自己也覺得滑稽。

“可能是你正好停在我每天停車的位置上了,加上車也一樣,我家這小子習慣了,看也不看就上了……”聰聰父親分析道,“他就迷漫畫,一看漫畫就誰也不理。”

“這事誰也不怪,都是因為太巧了!”旺旺媽媽一語道破緣由,“無巧不成書嘛!虛驚一場,沒事,沒事!”

“是有點巧,但還是怨我們……不好意思啊,我們……鬧出這種事情來,真是很不好意思!”夏邇說。

“怨我,怨我!對不起,對不起!”周剛跟著也說,主動伸手和聰聰父親握了握。

“那好,兩個孩子都沒事,大家都趕緊帶孩子回去吧!”校長發話了。再看兩孩子,小腦袋已經湊到一起,正在看漫畫呢!

從學校回到醫院,夏邇母親看見周剛父子倆一起進來,正高興,突然聽見夏邇氣呼呼地說:“媽,我沒法跟他過了!”

母親一驚:“好好地胡說什么?有事說事,不能任性!”

“媽,你不知道他都能干出什么事來!家里什么事都不管,連孩子都能接錯!”夏邇氣的頭都發昏了。周剛干笑著,手足無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雙手插褲子兜里,擺出低頭認罪的模樣。

“他怎么不管了?我這住院不是他操心安排好的?孩子不也接回來了嗎?你就別小題大做了!”夏邇媽完全是一副偏袒女婿的樣子,皺著眉頭把夏邇教訓了一頓。

“我……”夏邇真是有火沒處發,有氣沒處出,伸手把周剛往旁邊一推,“我反正不跟他過了!今天我就搬回家里跟你們住!”

“誰要你搬回來?家里沒你住的地方!”

“媽!——”

“喊我也沒用!”

周剛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對丈母娘差點感激涕零。

(五)

夏邇堅決不理睬周剛已大半個月,進進出出都仿佛沒有周剛這個人似的。周剛自知理虧,除了瞅著機會就道歉求饒,不敢在夏邇面前說別的。男人一般好面子,在家里膽小如鼠,出去后和朋友談論時大多大言不慚,但周剛例外。

“周剛,你媳婦還沒原諒你啊?”有人問,臉上的笑十分意味深長。

“唉,別提了,我媳婦生起氣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周剛說。

“我看這事不怪你媳婦,你都能把孩子接錯,哪個女人能原諒你?”有知道原委的人分析。

“也是,我看這次你慘了,你媳婦八成要休了你!哈哈——”說話者頗不嫌事大。

周剛卻實話實說:“不會,我媳婦怕她媽,我丈母娘對我沒話說,滿意得很!”

“你就是出了名的怕媳婦,誰不曉得你啊?女人不能太寵著,你怎么就不懂呢?”說話人口氣里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味道,說完拿目光掃視一遍眾人,說:“你們懂得的——”眾人曖昧地一笑。

“是啊,我就是怕我媳婦,從初中時就怕她了。怕媳婦是愛媳婦,知道嗎?這是愛情!你們這群俗人,是不會明白的!再說了,自己媳婦自己不寵著,等別人幫你寵啊!你那一套,我看還是算了……”周剛自有道理。

“嘖嘖……還愛情呢,女人你有錢有勢她就跟你。你有的是錢,怎么就不開竅?你媳婦的確漂亮,咱廠花啊!是得寵著。可除了媳婦,你就不想嘗嘗其他女人的味道?”說這句話的人挑挑眉毛,擠擠眼睛,神情很是得意。

“嘿嘿——你厲害!”周剛對那人伸伸大拇指,不置可否。

周剛和朋友喝酒的時候,夏邇正帶著周周在廣場上練習騎自行車。周周頗有乃父之風,膽大,敢拼。只見他推著已經卸掉了兩邊小輪子的自行車,跑跑,滑滑,一抬腿自己跨上座包,歪歪扭扭地往前騎。夏邇開始還勉強能跟在車后跑,沒過多久就被周周甩在后面,只能提心吊膽地在背后喊“慢點”、“小心”。周周不聽媽媽喊,自顧自繼續往前沖,竟然很快就能騎出老遠了,夏邇就更加追不上了。突然,夏邇看見車子一歪,周周連人帶車倒在了地上。夏邇驚呼一聲,跑過去,還沒有到跟前,周周已經被一個男人扶起來了,那人幫周周把車支好,又蹲下來查看著周周的腿。夏邇跑過來仔細一看,是羅東旭。

“疼不疼?”羅東旭用紙巾輕輕擦著傷口處的灰塵,對周周說,“你騎得蠻好,但不要太著急了,軋到石子不要怕,抓緊車把,騎過去就行了。”周周忍著疼,咧著嘴“吸溜”了一聲,很禮貌地說:“謝謝叔叔!”

“謝謝你!”夏邇挨著羅東旭蹲下來,看了看兒子腿上,擦破了點皮,紅紅的。

“沒事,回家用碘酒消消毒就可以了,沒有碘酒,用白酒也可以。”羅東旭對夏邇說完,又對周周說:“到那邊亭子里歇一會吧。”三人一起走到掛滿紫藤蘿花的涼亭里。一個小女孩站在亭子邊,一直看著走過的他們。

“我女兒,貝貝。”羅東旭說。

“哦,你好,貝貝!”夏邇拉住小女孩的手。

孩子揚起臉說:“阿姨好!”又對周周抿嘴一笑,“哥哥好!”

“真乖!”夏邇摸摸她頭上的小辮子,像兩朵張開的喇叭花。貝貝繼承了羅東旭的單眼皮,和小鼻子、小嘴配在一起,雖算不上漂亮,但長相十分清秀精致。“真可愛!”夏邇忍不住說。

“她媽媽呢?”夏邇四處看看,沒看見羅東旭的妻子高容。

“她——打麻將去了。”羅東旭看看女兒,貝貝正站在周周跟前,把手心里的一朵藤蘿花展示給周周看。

“周周很勇敢,像個男子漢。”羅東旭略一思索,接著說,“看來性格更像他爸爸。——周剛又出差了嗎?”

“沒有,有事出去了。”夏邇心不在焉地說,“不知道他天天在忙啥,也沒時間陪孩子……你能陪女兒出來玩,她一定更親你吧。”

“好像是!”羅東旭笑著看看女兒,眼里滿是疼愛,“兒子會更親媽媽,你陪他多,他更會親近你。夏聰要畢業了嗎?”羅東旭話題一轉。

“嗯,已經在實習了,下個月答辯完了就畢業了。”

“夏聰的專業可以到技術處來,我們正缺人手。”羅東旭輕描淡寫地說。

“我爸媽正發愁,不知道他可以進哪個部門……謝謝你!就怕他干不好。”夏邇心里一動。

羅東旭笑笑說:“他挺聰明,沒問題的。——我會教他。”又看看夏邇,“你的學習還順利嗎?考試不難吧?”

“還好,沒多難,還挺有意思的!”夏邇睫毛抖動著,眼里像有星星似的,突然亮了起來,嘴角也翹了翹。夏邇自從開始自修大專后,看了好多書,自己覺得收獲很多,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可以交流探討一下。

“你上次講的《傷逝》,我后來又看了一遍,覺得子君和涓生在一起后,其實又回到了以前依附人的狀態,只不過以前依附舅舅,現在依附的是涓生,本質上沒什么不同……”夏邇說,眼睛閃亮地盯著羅東旭看。

羅東旭也直視著夏邇,說:“嗯,你說的很對!就是這樣,子君開始是在反抗,可不能在經濟和人格上獨立,反抗就沒法徹底進行下去了。你有時間可以看看易卜生的話劇《娜拉出走》,這書我也沒看過,但聽說魯迅寫這篇小說,是和這部話劇有關,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娜拉出走以后》的文章,你也可以讀一下,到時候可以圍繞這個內容寫結業論文。”羅東旭考慮的還真長遠,都幫夏邇把兩年后的論文內容想好了。

“可我不知道論文怎么寫……”夏邇臉上一紅。

羅東旭盯著夏邇的眼睛,柔聲鼓勵道:“沒事,現在可以寫些感想。時間還早,可以慢慢積累,慢慢試著寫長。你以前就喜歡讀書,本來就應該上大學的,這點事沒問題!”夏邇面色又是一紅。

兩個人說話的功夫,周周和貝貝已經撿了好多藤蘿花,在涼亭的凳子上鋪出一片幽幽的紫色。

(六)

夏聰從學校回來了。

“要寫論文了,不用上課,先回來適應一下環境。”夏聰已經接到廠里人事部的通知,讓他七月份到技術處報到,派遣證學校到時候會發給他。

“技術處?”周剛瞟了一眼夏邇。夏邇裝作沒有注意。

夏聰咽下一口飯,說:“嗯,到技術處和我的專業對口。”周剛的臉色還是不易察覺地一沉。

“技術處好,有學問就該搞技術,將來當個工程師!”夏爸爸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剛的變化,滿臉都是高興的笑。

“吃飯吃飯!八字還沒一撇的,就高興成這樣了?”夏媽媽似乎想到了什么,及時掐斷了這個話題。

回家時周剛少有地顯得心事重重。夏邇摟著兒子問白天課堂上老師講的內容。夫妻二人一路無話。

夏邇給兒子洗漱好,講完故事,兒子睡著了。夏邇回到房間,看見周剛靠在床頭上,閉著眼,雙手架在腦后。夏邇上床坐好,正要拿起床頭柜上的書來看,周剛突然睜開眼睛,拉住夏邇的手。夏邇轉頭看他。周剛定定地看著夏邇的眼睛,像是在里面找東西似的,目光都探到夏邇的眼底里去了。

夏邇疑惑地問:“怎么了?”

“……沒什么。”周剛頓了頓,俯下臉,吻向夏邇的唇。夏邇一驚,睜開眼睛,正碰見周剛的眼睛,在自己眼睛的上方狠狠地盯著自己。夏邇推開周剛:“你干什么?”

“我……”周剛卻是一副剛被驚醒的神情,他趕緊伸手撫住夏邇的臉,“對不起,沒有弄疼你吧?”

雖說不很疼,但夏邇被周剛的神情嚇住了,她捏起拳頭一捶周剛的胸脯:“你瘋了!”

“對不起,對不起!”周剛輕輕摟住夏邇,一個又一個熱烈而又無比溫柔的吻,像秋天的落葉一樣,無聲地落在夏邇的臉、脖子和胸口上,“夏邇……寶貝!”夏邇聽見他喃喃地說,心里涌出一絲甜蜜,更多的卻是酸楚。有時夏邇覺得,周剛也像一個孩子,讓她心底生出柔情,更讓她憂愁、嘆息、無奈。這是周剛說的愛情嗎?

夏聰回家后的第二天,去技術處見過了羅東旭,回來后頗有些興奮,接到夏邇詢問情況的電話時興高采烈地說:“羅大哥說了,我上班了可以跟著他,能盡快熟悉廠里的情況。”

夏邇聽到“羅大哥”這個稱呼,覺得有些熟悉,又有些別扭,于是糾正道:“你要叫羅處長,在廠里都要叫官職的。”

“他說私下可以這么叫!”電話那頭的夏聰哪知道姐姐的感受,這樣解釋。周剛隱隱約約聽見了夏聰的話,“砰”的一聲把電視遙控器丟在茶幾上,粗聲說:“他想干什么?還大哥,他算哪根蔥啊!”

“好了,不說了。你先把論文寫好,其他的以后再說。”夏邇連忙掛斷電話,對周剛擰起眉毛說:“人家也是好心。夏聰不懂,總得有人幫幫他啊!你發什么脾氣?”

周剛歪著頭,認真地看著夏邇,露出夏邇熟悉的蠻橫神情:“夏邇,你現在是在幫他說話?你是我媳婦,他獻哪門子殷勤?我就說他想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不就是想幫一下夏聰,你又在瞎琢磨什么?”

“我瞎琢磨!我是在瞎琢磨嗎?夏邇,你敢說他跟夏聰套近乎不是為了你?”周剛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說,“他想干什么,我清楚得很!”幸虧周周在奶奶家過夜,否則一定會被周剛此刻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嚇到。

結婚后,夏邇就沒再看到過周剛暴怒的樣子,她已經習慣了周剛對自己溫聲細語,現在猛然又見到他又是瞪眼,又是怒吼,夏邇不由自主地退出幾步,啞著嗓子說:“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信不信由你!”說完轉身走進了臥室。周剛看著夏邇的背影,愣了片刻,點燃一支煙,抽了兩口,又把它在煙灰缸里按滅。周剛也走進臥室里。

夏邇靠在床頭看書。周剛走到床前,立在夏邇面前,俯視著夏邇說:“我只說一次,如果有人敢挖我的墻角,我是絕不會放過他的!”

夏邇抬頭,臉罩在周剛腦袋的陰影里。她伸手撫住逼視著自己的這張臉,說:“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再這樣?”

“夏邇,你愛我嗎?”周剛依然緊盯著夏邇的臉,兇狠的目光突然萎頓成一片溫柔的感傷,像夏邇夢里那片慘白的月光一樣,“我愛你!——不能……沒有你!”周剛似乎不需要夏邇的答案,他需要的是對自己內心的表達。

夏邇伸出胳膊,環抱住周剛的腰。她閉上眼睛,幽幽地想,自己就像一件珍寶,有時被握在主人的手心里,很舒適,很溫暖,可更多的時候是躺在精美的盒子里,無聲地寂寞,沉悶地孤獨。珍寶的主人無疑是十分愛這珍寶的,可這珍寶對這主人,是該愛,還是該恨呢?

(七)

夏邇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天,羅東旭的車剛開出廣場東邊的彎道,正在拐進通向市區的主路,周剛的車突然從主路上快速竄出來,羅東旭來不及避讓,兩輛車的車頭撞在一起,立刻變形。車上的兩人均受傷。羅東旭沒系安全帶,雖有安全氣囊保護,但依然左胳膊骨折。周剛系了安全帶,加上安全氣囊保護,右腳踝扭傷。二人很快被送進了醫院。

夏邇接到電話趕到醫院,周剛躺在病床上,右腳已打上石膏,床邊放著一根拐杖。

“傷到腳了!其它地方呢?別處都檢查了沒有?”夏邇查看著周剛的手腳和身體,著急地問。

周剛一邊很配合地按照夏邇的要求翻來覆去,一邊笑:“沒事,都沒事!我能有什么事?放心!”

“你還笑!說了多少次開車要小心,就是不聽!現在出事了吧?”夏邇眼睛一紅,“幸好……就沒見過像你這么討厭的人!”

周剛一看,慌了:“媳婦,別生氣,別生氣!是我不好,你說,怎么懲罰?”鄰床的是一個摔斷了胳膊的中學生,本來在看書,這時抬起頭來,看見周剛著急忙慌地下床,拄了拐杖一瘸一拐地去拉媳婦,忍不住笑出聲來。周剛和夏邇聞聲去看他,他卻擺擺兩手說:“沒事沒事,你們繼續!”

“小子,等你娶媳婦了就懂了!”周剛對那學生擠擠眼。

“我不娶媳婦,不結婚!”那學生卻一揚下巴,說。

“哦——這小家伙,有點意思啊!”周剛想繼續跟他理論,卻被夏邇一拉給拉回來了:“你撞到誰了?嚴不嚴重?我們得去看看啊!”周剛點點頭:“可以啊,想看就去看看!走。”

羅東旭正躺在手術室里,骨折的左臂需要接骨,碎裂的骨刺得清理干凈。高容和母親等在手術室外,看見夏邇攙著羅東旭走過來,原本滿是憂愁的面容又猛地一沉,眼里涌出憤恨。

夏邇遠遠看見高容,心里一驚。她停住腳問周剛:“你——撞的是他,羅東旭?”

“不是我撞的他,是他撞我!我主道直行,他拐彎不避讓,是他不遵守交通規則!不怪我。”周剛眨著眼睛辯解。夏邇不懂交規,看周剛一臉輕松的樣子,覺得事情可能有點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夏邇正沉默著,卻見高容走過來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來干什么?哦,來看兩個男人是怎么為你拼命的,是不是?”夏邇和高容并不熟,從來沒有說過話,被高容給罵的愣住了:“我——我做什么了?”

“你怎么說話呢,是羅東旭撞的我,懂不懂?誰跟他拼命了?他配嗎?怎么,你是要倒打一耙?”周剛見狀立刻露出怒容。

“你當人人都是傻子?誰不知道是你預謀好的?”高容也不示弱,雙手叉腰,“你故意制造事故,現場證人多得很!”

“我告訴你,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負責就負責!你以為我也怕你?”

夏邇聽著二人你來我往,越吵越兇,琢磨著高容對自己說的話,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夏邇盯住高容。

高容鄙夷地看一眼夏邇,很不屑地說“怎么,把自己裝得這么無辜!你有男人,不要覺得自己長得有幾分姿色,就去勾引別人的男人!狐貍精!”

夏邇腦袋里“嗡”地一聲炸開了。

周剛怒吼道:“你他媽的罵誰呢?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就拿你沒辦法!”高容媽媽突然沖過來,對周剛又推又搡,嘴里喊著:“你想干什么?想打人是不是?你打啊!我們就等著你打!我看你敢動我們一根汗毛?”夏邇回過神來,急忙拉著周剛離開了。

回到病房,夏邇擰緊眉頭,盯著周剛看。

“怎么了,媳婦?生氣了?不要跟那個潑婦計較。”

夏邇繼續看著周剛,慢慢地說:“你——又做了什么?”

“那個潑婦的話,你怎么能信?是他撞的我,真的,我在主路,他在輔路,他應該讓我,這是規則,他沒有讓。姓高的女人滿口胡說,還罵你,我……”周剛辯解道。

“你就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夏邇打斷他。

“我自己也受傷了!我不要命了,故意撞車?這完全是意外,我發誓,敢對媳婦撒謊,天打雷劈!”周剛舉起右手,信誓旦旦。

“好了!——好了。”夏邇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開來,“你躺好,不是需要靜養觀察嗎?”周剛乖乖地躺到床上,眼睛卻在偷偷地看夏邇臉上有什么變化。夏邇坐在床沿上,呆了呆,心里覺得好憋悶、好沉重,“狐貍精”,被戴上這個頭銜,是從何說起啊!

羅東旭手術出院后,左臂打著石膏,吊著繃帶,上班了。夏聰緊跟在他身邊,協助完成各項工作。一天,夏邇回娘家。

“姐,你跟姐夫還好吧?”夏聰突然偷偷問夏邇。夏聰怎么關心起這來了,夏邇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點點頭,算是回答。

“那——姐夫對你應該可以……”夏聰吞吞吐吐。

夏邇不耐煩了:“你想說什么就說清楚點!”

夏聰有點尷尬地笑笑:“姐,你們好就好。我只是聽說,那天姐夫撞車,好像不是一般的事故。”

“什么意思?”

“就是……好像是姐夫故意撞的。有看見的人這樣說。不過也不一定……”夏聰閃爍其辭。

“你……你確定?當時是你姐夫進來,他出去,在那個拐彎地方,他不是應該讓你姐夫嗎?”夏邇事后了解過這個規則,周剛說的是沒錯的。

“按規矩是沒錯……可當時要不是姐夫的車突然加速,是不可能撞上的!”夏聰小心翼翼地又問:“你們真的沒啥事?”

“沒有……沒事。操心好你自己的事!”夏邇突然覺得渾身無力。

夏邇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直到周剛回來。

“你想要我怎么做?不出門可以嗎?還是不見人?”周剛剛躺下,聽見夏邇在耳邊冷冷地問。

“……媳婦,你怎么了?你只要高興,干什么都可以,我……”周剛略一遲疑,說。

“那——我們離婚吧!”夏邇說。周剛慌忙一個翻身,打開一盞床頭燈:“媳婦,我做錯什么了?你說,我馬上改!”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嫁給你,……你傷害別人,也傷害你自己……算了,怪我,如果我們不結婚,就沒有這些事,誰也不會受傷!”夏邇說。

“你沒錯,媳婦,你哪有什么錯?你一點錯都沒有!”周剛抓住夏邇的手,“我不在乎別人,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夏邇,我愛你!”

“你愛我?你愛我什么?一個月你能陪我和孩子多久?有幾天是按時回家的?這個家,你不過是回來睡個覺罷了,我卻像被你困在這里的囚犯。你還巴不得我不和任何人說話,見不到任何人,否則,你就要懷疑我是不是又和別人怎么了……我能怎么樣?勾引別人的男人嗎?你也覺得我是狐貍精,要盯著、防著,是不是?”夏邇變得十分激動。

“不是的,夏邇,我只是不想讓你離開我!我——害怕你會離開我,我害怕,你知道嗎?我什么也不怕,就怕你離開我!我相信你,沒有懷疑過你,可我不相信他,那個家伙——他追求過你,你愛過他,是不是?所以我怕……”周剛坦露了自己的內心。

“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過,是的,沒錯,你都知道,為什么還要娶我?你這么在乎過去的事情,為什么要和我結婚?我不不能和他說話,夏聰也不能在他手下工作,誰也不能提到他,否則你就生氣,撞他的車……你說你害怕,告訴你,真正害怕的是我,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犯了你的忌諱,不知道你又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每天都是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你知道嗎?”夏邇的眸子又深又暗,像一個無底深淵,“我受不了了,你明白嗎?”

周剛坐,一動不動,半晌,悶聲一字一句地說:“你弟弟跟他那樣的親近,你知道別人都怎么說嗎?你們都把他當自己人了,是不是?現在,你為了他,——要跟我離婚!夏邇,我告訴你,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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