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很快已是初冬,天氣冷了許多,夏邇快九點才到店里,剛拉開門準備進去,電話響了,是夏聰:“姐,爸摔了一跤,腿骨折,住院了,媽說讓你回來照顧一下!”夏聰一般不給夏邇打電話,只要打就一定是緊要的事情。夏邇掛斷電話,想到夏驄工作一向都是忙,母親也快七十了,一個人是照顧不了父親的,于是在門口交代了店里的美容師幾句話,當天就急匆匆趕回蓮城去了。
夏邇回到蓮城,還未進父親的病房,被夏聰攔在了住院部的門口。
“姐,咱爸他——肺癌轉移了!”夏聰不敢看夏邇,眼神躲閃著說。
“什么?你不是說是摔了一跤,沒什么大問題嗎?現在又胡說什么?”夏邇驚得扯住夏聰的袖子吼道。
“我不是怕你太擔心,怕你開車出危險嗎?也不是故意要騙你。”夏聰畢竟是弟弟,從小在姐姐面前退讓慣了,長到四十歲了,依然如此。
“好了,我知道了!那你趕緊說,現在情況怎樣了?到了什么程度?”夏邇也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兇夏聰,轉而問道。
“反正不樂觀。已經轉移到腦袋里,不能做手術了,只能想辦法讓擴散得慢點……”夏聰低著頭,話說得緩慢而沉重。
“媽知道嗎?老爸呢,你跟他說了沒有?”
“我都沒敢說,他們都還不知道,不能讓他們知道。”夏聰看著姐姐,觀察著夏邇的反應。
“現在是還不能說,等瞞不下去了再說吧!好了,你趕緊帶我去病房!”夏邇心里又慌又急,聲音都在顫抖。
“姐,你得控制好情緒,別讓他們看出來了。”夏聰看出了夏邇的慌亂,不放心地提醒。
“我知道。”夏邇一邊疾步向里走,一邊又說,“我知道!”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似的。
(二)
父親所在的病房里有兩張床,意味著有兩位患著相同疾病的人住在一起,并且可能他們身上的疾病蠶食他們生命的程度也恰好接近,于是就進一步地意味著他們彼此能夠暗中以對方為參照,獲得一些預知,推測出自己的狀況,生出共同的悲喜,于是這二人的命運在這一層面上產生了十分緊密的關聯,甚至可能會一毀俱毀,一榮俱榮。夏邇更希望父親住單人病房,可醫院床位緊張,幾乎是剛離開一人,立刻就有一人進來補上空缺,所以根本沒有單人房,只有比雙人房更擁擠的三人間。其實這些挑剔病房的心思也都是多余的,因為凡是住進來的人沒有不知道這里是腫瘤科的,自然都知道自己是得了讓眾人談虎色變的癌癥,大概都會覺得是被判了死刑,區別只在是死緩,還是立刻執行。進到了這層癌癥病房,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你處在早、中、晚里的那個階段,和你自己會怎么看,想怎么看。
夏邇走進病房,躺在床上的父親馬上就發現了她。父親對夏邇勉強擠出一個笑,這笑容就像是深秋里掛在枯枝上的一片樹葉,瑟縮著,搖搖欲墜。父親用病弱的聲調說:“你回來了,不是忙嗎,還回來干什么?”
“回來看看你。你都住院了,我要是不回來,媽不是又要說我不孝順,常年都跟失蹤了一樣?”夏邇坐到父親床頭,拿起父親枯瘦的手拍一拍,故意嗔怪地接著說,“你要是怕我忙不過來,就把身體養好些,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那我不就不用跑回來了!”父親聞言勉強又笑笑。
“小夏,這是你閨女?真是個漂亮的丫頭呢!”夏邇進門時沒有細看,只知道是站在窗戶邊的另一位病人突然大聲說話道,還喚夏邇父親小夏。夏邇驚詫地轉頭去看那人。這是看起來年齡一個比夏邇父親大出七八歲的老頭,也瘦,白發已基本遮沒了黑發,但依然濃密,不像夏邇父親雖并未謝頂,頭發卻還是稀疏得只能勉強蓋得住頭皮。這老人姓白,在里面挨著窗戶的床位上住著
,夏邇父親的床位靠近門口。夏邇后來發現,他嗓門粗大,走路神氣活現,精神好的一點不像身患癌癥且已無法再通過手術治療的病人。老人的精神在所有病人中出類拔萃地好,除了自身凡事都樂呵的性格外,應該還因為他兒子正是這醫院的醫生,所有醫生和護士都對老人特別關照,所以老人大概是不愿辜負了大家的呵護,專門要幫他們在病人中做好表率。這是夏邇和母親私下閑聊時的推斷,并沒有在老人那里求證過。夏邇挺喜歡這位老人,每天禮貌地稱呼他白叔叔。老人起初覺得自己歲數比夏邇父親大出一大截,叫夏邇喚他白伯伯,但夏邇說他看起來比自己父親年輕多了,于是老人一高興就不再計較,每天享受著夏邇叔叔長叔叔短的稱呼,仿佛又多了一件快活稱心的好事。
第一次見到白叔叔的醫生兒子白楚檗,是夏邇回蓮城照顧父親的第三天下午,夏邇從開水房打好水,端著削掉了皮,切好了片的兩碗蘋果進到病房里,一碗給父親,一碗給父親的病友白叔叔。白楚檗中等高度、微微發福的身上著白大褂,正躬著身子站在他父親床邊,似乎在聊著一個鄰居的趣事,兩個人都笑嘻嘻的。夏邇的父親歪著頭,看著這對好像無憂無慮的父子,眼里滿是羨慕,仿佛心里覺得有這樣一個沒大沒小的兒子真好。
“丫頭,水打好了?這是我兒子,就在這醫院工作,來認識一下!”看見夏邇進門,白叔叔有點激動地連連招手,用還帶著和兒子聊天的快樂沖夏邇喊道。白楚檗轉頭看向夏邇。夏邇看見的是一張年近五十的普通男性的臉,不過那臉上的笑容卻像個孩子一樣很有些肆無忌憚。
“這是夏叔叔的閨女,叫夏邇!天天在醫院照顧她爸爸,可孝順了!你這兩天在我這兒呆的時間不長,所以現在才見到!”白叔叔給兒子介紹夏邇,語氣里很有一種替兒子惋惜的意思。
“哦,你好!白楚檗,幸會!”白楚檗臉上的大笑已變成了微笑,迅速看一眼夏邇,并立直了后背。夏邇覺得那笑容就像披著陽光的樹葉,在微風中快活地顫抖著,讓看見它的人也不由得從心里生出同樣的快活。
“認識一下,認識一下!”夏邇父親也連聲說。
“你好!”夏邇放下蘋果和水瓶,站在父親床邊,和白楚檗隔著他父親的病床,相對立著。
“丫頭,你不是想知道你爸的病到底怎么樣嗎?問他!”白老伯察覺到了夏邇和白楚檗都找不到聊天的話題,或者說發現兩人在面對還陌生的人時都挺謹慎,不愿意說話太輕率,于是幫他們找到了一個繼續說話的理由。
“哦,是的,是的!”夏邇從剛才稍稍尷尬的狀態里回過神來,“就是——我爸這幾天一直說身上沒有力氣,想請你幫忙看看是不是用藥量不夠,因此達不到治療效果。”
“可以!不過還得請你跟我一起去見一下朱醫生,他是夏叔叔的主治醫生,能解釋得更清楚。”白楚檗臉上的笑容雖收斂了,但依然有笑意藏在眼底,夏邇面對他時,能感覺到他是一個沉穩而隨和的人。夏邇正準備跟著白楚檗往外走,卻聽見父親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有啥好問的?反正怎么也治不好的,你就別瞎操心了……”說完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夏邇停下來,微微皺眉,眼里卻藏著憂傷。夏邇說:“爸,你又多想了,醫生可沒說你的病治不好,你就是太著急!生病了得了解清楚情況,配合醫生慢慢治,不要自己瞎琢磨!”
白楚檗也停下來,立在夏邇父親的床頭。“夏叔叔,您這樣說就是不相信醫院,不相信醫生了!有病到醫院,有問題問醫生,只要是生病了,就得這樣!”白楚檗把兩手往床的護欄上一放,俯身對著夏邇父親,繼續說,“夏叔叔我跟您實話實說,大多數病都不是輕而易舉能治好的,就拿最常見的流感來說,處理不好每年都會死不少人,其他的病就更不用說了,弄不好只能更嚴重。所以只要是病,就沒有絕對能治好的,也沒有絕對治不好的。治病就是醫生想盡辦法和疾病較勁,病人盡一切可能配合著醫生去斗爭,雙方團結起來,一起努力。醫生和病人如果有一方舉手投降了,病就肯定治不好了。夏叔叔,您可不能一生病就投降!您投降了,讓我們做醫生的怎么辦?”白楚檗說完對夏邇和自己的父親眨眨眼,似乎希望自己的幽默能感染到更多的人。
“就是,就是,你就讓他們去問問,自己也別多想,跟個娘們似的!”白楚檗話剛說完,白叔叔馬上幫腔道。
“你的意思是,我這病也有的救?”夏邇父親卻聲音輕顫著,語氣弱弱的,但也似乎帶了點希望。
“當然,讓您住院就是還有治療的辦法,只要有辦法就有希望!我們現在就去問朱醫生,準沒錯的。”白楚檗無論說什么都能給人很篤定的感覺,夏邇父親明顯被打動了,原本懶洋洋斜靠著的身子立了起來,眼睛里也有了些神采。
“那我們走吧,朱醫生今天早班,晚了可能就下班了。”白楚檗示意夏邇隨他出門。“好!”夏邇于是緊跟著白楚檗往外走,又回頭對父親說:“我去去就回來,你記得和白叔叔一起把蘋果吃了。”說完跟著白楚檗出去了。
(三)
走出門來,白楚檗卻并不著急去找朱醫生,而是帶著夏邇走到病房盡頭的一扇窗戶下。夏邇和白楚檗所在的地方是病房的內走廊盡頭,正有一扇玻璃窗嵌在墻上,所以整條走廊雖然都罩在暗影里,但他們二人所在的地方卻格外光亮,兩人的上半身都被光影包裹著,也因為明暗對比太過強烈,在刺目的亮光下,他們彼此并不能清晰地看見對方的臉,而經過走廊的人遠遠地也只能看見一高一矮的兩個剪影。
“夏叔叔的病你弟弟應該了解,他怎么跟你說的?”白楚檗問。
“就知道是肺癌,我弟弟說已經晚期了,情況不好,具體怎樣我還不知道。”夏邇很老實地答。
“我問你是想知道你的心理準備在哪個階段,以免一會見到朱醫生了覺得突然。我了解過,你爸爸和我爸爸情況差不多,腦轉移,說不好身體其他部位也已出現。”白楚檗不愧是醫生,話說得很直接。可夏邇卻并不明白,仍然壓著聲音問:“還能都清除掉嗎?放療、化療不是都可以殺死腫瘤細胞的嗎?”
“已經轉移到頭部,放療會損傷腦部。到了這個階段,身體其他部位也都不保險了,如果繼續化療,一般人的身體都撐不住,也起不到殺死腫瘤的作用,還會殺死正常細胞,病情可能會惡化得更快。”
“這么說——你的意思是沒有一點辦法……沒救了?”夏邇慌了。
“目前的確沒有什么手段能真的起到作用,所有的辦法安撫的作用都大于治療,時間大概就三四個月吧。”白楚檗微微皺一皺眉,又輕輕一笑,“我現在帶你去找朱醫生,你再聽聽他怎么說。”
“你也是醫生……他應該也會這樣說,我——”夏邇心里難過,也像所有并未目睹因疾病無法治愈而過世的人一樣,不太相信有些病即使想盡辦法,也還是無力回天。白楚檗看出了夏邇的心思,或者說作為醫生,他太了解人們對醫院和治療抱有的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于是他說:“朱醫生對夏叔叔的情況知道的更清楚,說不定還有其他可能,去問一下心里也會更有底。是不是?”夏邇用已染上了傷心和無助眼睛看看他,無力地點點頭。
(四)
朱醫生夏邇每天都能見到他,是一個瘦小精干、做事風風火火、四十出頭的人,臉上一般沒什么表情,但說話時會盯著對方的眼睛,顯出很耐心聆聽的樣子。夏邇和白楚檗找到朱醫生時,他正從一間病房里快步走出來,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歪向左邊,在左胸口處一碰一碰的。
“怎么說呢?和白醫生父親的情況基本一樣,肺癌,晚期,肯定是還要繼續治,但治好的可能性很小。你說的你父親感覺身上越來越沒有力氣,這就是癌細胞逐步擴散,身體機能越來越差的癥狀。情況一般都是這樣,現在還只是感覺沒力氣,再往后還會走不動路,起不來床,甚至大小便失禁……”朱醫生看著夏邇的眼睛,很認真很鄭重地繼續說,“你也和白醫生一樣,做好準備,這次住進來恐怕不會像上一次那樣康復,可能就出不去了……你們——盡量多滿足老人的愿望,想吃什么,玩什么,都抓緊時間!”朱醫生又看看白醫生,有點艱難地補充。
“怎么……真的沒希望了嗎?是不是也會有奇跡……就是例外?”夏邇聽朱醫生和白楚檗說的差不多,最后的一絲僥幸也不能再保有了,但她不能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也不能說沒有例外,就是你說的奇跡,也有可能,這我沒法說,事情沒有絕對的,是不是?”朱醫生愣了一愣,對白醫生眨眨眼,像是在示意什么。這時,走廊另一端走來一個護士,急急地,卻依然努力壓低了聲調對朱醫生說:“朱醫生,十六床緊急呼叫!”朱醫生聞言眼睛一瞪,轉身欲走。
“朱醫生挺忙的,小夏,我們倆可以再聊一會。”白楚檗對朱醫生點點頭,于是朱醫生火急火燎地離開了,留下夏邇有點呆滯地愣在那里,白醫生用含著憂慮的眼睛注視著她。
“——你不去忙嗎?我……我沒事!”夏邇腦中一片空白,思緒一時難以集中。
“我現在不忙。”白楚檗臉上又帶上了微笑,“外面陽光挺好,去走走吧。”
“哦——好。”夏邇機械地應聲,機械地跟著白楚檗走到了醫院綠化帶的涼亭里。
(五)
這家醫院是蓮城第一醫院,也是蓮城最大的一所醫院,除了醫療設備在蓮城首屈一指外,建設規劃也頗為講究,中心區域配有一座花木繁茂的小公園,園里有回廊、涼亭,可供人歇息和休閑。涼亭邊還有一洼淺水,水中立著一座假山,上面長滿參差不齊的蕨草,一道水流從假山的半腰處涓涓而出,發出叮咚的脆響。夏邇隨著白楚檗走到涼亭下,兩人并排站著,中間隔著約莫能站兩個人的距離。
“朱醫生的意思是大家都盡心盡力,結果就順其自然,奇跡有還是沒有,畢竟誰也不能掌控。”白楚檗說話總給人很公允恰當的感覺,既不過多主觀揣測,也不生硬地強調客觀事實,就像他對待夏邇的態度那樣,既保持著初次相處時的距離感,又不乏耐心關切的人情味。
“我——也知道奇跡是不會輕易出現的……”夏邇還未從父親已無藥可救的打擊里回過神來,但頭腦總算是清醒了些,“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爸爸他真的,真的會……”夏邇忍不住輕輕啜泣。
“我和你一樣,也不能接受,只不過經歷得多了,知道有些事沒有辦法改變,只能選擇接受。”白楚檗看著哭泣的夏邇,眼里雖有不忍,嘴角卻咧出一道笑紋,“遇到這事誰都會難過,但你想想,誰這一生不會遇到這事?生活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得經歷,誰也躲不了的,是不是?”
“嗯,是的,我也知道,可就是沒想到真的會,真的會……不好意思,謝謝你!”夏邇哭著哭著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和白醫生剛剛認識,這樣哭哭泣泣多少有點不妥,急忙控制住情緒,努力收住了淚水。
白楚檗又笑了,說:“沒事,你媽媽和弟弟我都見過,我家老頭也跟我提到過你,我們可以不算剛認識!”
“啊——好,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夏邇還是有點發窘。
“你爸爸可能還等著,我們現在應該要回去了。”白楚檗對夏邇說得肯定,但語氣里也有探尋,大概還不能確定夏邇情緒是否已穩定。夏邇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后走回了病房,發現白楚檗的母親和夏邇的母親不知何時也都來了,兩位媽媽都坐在各自丈夫的床頭柜前,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面墻上電視機里正播放的連續劇,熱切地討論著誰是好人,誰更像壞人,病房里充滿了熱鬧的笑談聲。夏邇和白楚檗走進來,兩位媽媽一起轉過頭,都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