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那次冬狩的最后一天,郡守伯爵在雪松林中遭到了黑暗生物的襲擊。
據前去營救的人說,襲擊者是幾個異常強大的墮落者——即被混沌魔力侵蝕,產生可怕變異的怪人。
戰況慘烈至極,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林地,現場甚至拼湊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體。
郡守的隨從全部戰死,前去營救的騎士死傷過半,郡守本人被救回來的時候也奄奄一息。
雖然郡里的神官收到消息后,立刻快馬趕到,但當天下午,傷勢過重的郡守仍舊不治身亡。
事情發展到這里,原本只是一場慘烈的悲劇,喪失心智的墮落者襲擊貴族,也算不上罕見。
然而吊詭的事情是,那天傍晚,神官從郡守的大帳里走出來,對等在大帳外的貴族們宣布郡守身亡的消息后,竟又宣布——依據郡守的遺言,這并非是一場臨時起意的襲擊,而是蓄謀已久的暗殺!
并指控勾結墮落者發動襲擊的,正是瑞恩的父親。
更吊詭的是,這個空口無憑且邏輯上漏洞百出的指控,居然成立了!
無人提出質疑,沒有公開的審判,也沒有辯解的機會,罪名便被坐實,第二天晚上,直屬教廷的審判軍,便軍臨孤峰堡。
雷歐波德家族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在那噩夢般的一夜里,年幼的瑞恩失去了雙親,而他則被父母藏在地下室里,躲過一劫。
第二天的清晨,待到審判軍撤離后,為家族服務了數十年的老管家將他救了出來,并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奈希爾村。
臨走之前,老管家告訴他,要忘記過去的一切,再也不要提及家族的姓氏,重新開始生活。
收養瑞恩的是一個農場主,名叫佩恩,是老管家的老朋友,他為人熱情善良,因為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嗣,所以早就收養著幾個孤兒,再收養瑞恩,并不會惹人懷疑。
奈希爾與西境又有山水相隔,只要瑞恩不說,他在這里就是安全的。
在奈希爾的生活自然不可能跟以前相比,但佩恩也算是個相當富裕的農場主。他的農場規模巨大,光是各類大牲口就有幾十匹,還經營著村里唯一一間磨坊,對收養的孩子又非常大方。
所以在這里的日子也算是衣食無憂,比起絕大多數平民的孩子,更是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可那場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浩劫,與幸福美滿的童年,怎么可能是說忘記就忘記呢?
瑞恩把頭靠在馬車上,袖口之中的手指摩挲著掌中的法杖,這根只有二十公分長的短杖,以蛇楊木的芯制成,是大陸上魔法師最基礎也是最常見的施法媒介。
也是他現在,最大的依仗。
來到奈希爾村之后,他沒有一刻不想著有朝一日為父母沉冤昭雪——那個以寬仁、公正著稱,因高尚、睿智而受到貴族們交口稱贊的父親,會犯下勾結黑暗生物,謀害郡守的罪行?!
瑞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這是真的!
只是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連自己姓氏都失去的平民少年,面對這種冤情,幾乎無計可施。
若想改變這一切,他就需要力量和地位,只是自幼的教育,并沒有教會他如何才能夠白手起家,獲得那些幾乎人人渴望的東西。
所以他只能日復一日地內斂、陰郁,郁郁寡歡,沉默寡言,在內心的自責和現實的無力之間掙扎。
時間匆匆而過,也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在第三年的夏天,他等來了一個機會。
來自昂科森魔法學院的招生官,三年一度地造訪了奈希爾村。
魔法學院一般都只是對貴族和豪商巨賈開放的,因為平民根本無法負擔起學院高昂的學費。
但作為全大陸最好的魔法學院——也許沒有之一——的昂科森,卻有一個奇怪的規矩,就是每一屆都會減免學費,招收一批具備魔法天賦的平民學生。
當然有種說法,這是學院為給其所在的昂科森自由領培養力量而制定的政策。
畢竟學院的院長,也是自由領的領主,昂碧斯勛爵,雖然是白銀級的傳奇強者,并曾身為帝國元帥,但出身卻并不顯赫。
其家族原本只是新晉男爵,沒有什么歷史底蘊,在勛爵這一代忽然崛起,忝居高位,控扼繁華的昂科森城,家族卻幾無可用之才,自然要為自己培養嫡系力量。
但瑞恩管不了那么多,成為一個魔法師,幾乎是他唯一能夠快速實現階級躍升的機會!
一旦一個魔法師跨過青銅的大門,便會自動獲得等同于伯爵級貴族的特權和地位,這是一條雖不成文,卻是全大陸都在遵守的規則。
因為人類之中有天賦能做到這一點的,鳳毛麟角,萬中無一,所以每一個青銅級的魔法師,都是強大而珍貴的力量,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其實人類在所有力量修煉的道途上,都是個沒什么天賦的種族,在這個世界上,沒天賦,就意味著無論如何刻苦努力,無論花上多少時間,也只能永遠停留在黑鐵巔峰,跨進青銅大門的那一步,終其一生也邁不出去。
那道門對于有天賦的人來說,是一道瓶頸,對于沒有天賦的人而言,則是無法逾越的天塹。
原本在武技方面也是一樣,古武道的時代,青銅級的武士同樣是受到萬人敬仰的宗師,但在古奧斯汀帝國覆滅的那百年時間里,一種被命名為斗氣的力量,悄然出現在大陸上。
這種力量像是為人類量身定制的,直接讓人類武士突破了天賦的桎梏,理論上只要堅持不懈,所有人都能以斗氣跨過青銅之門。
由此,人類中青銅武士的數量急劇增長。
而同時,斗氣雖然能全方位強化武士的各項能力,破壞力不俗,但也存在維持時間短,戰斗方式單一,易被克制等缺陷。
數量的增長與質量的下降,導致人類武士的地位自那之后急劇下滑,驟降到伯爵級貴族的首席騎士的地步。
但魔法師,始終維持著稀少而高貴的地位。
若是能成為一名魔法師,他便有資格向那場冤案發出詰問!
那年,瑞恩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趕到了招生點,而自幼時起的各種教育,在測試中真的起到了作用——吟唱、動作,理解魔法網絡,理解魔力的編織引導與法術塑型,那些基礎的測試題,他幾乎一看就懂。最后,那盞代表著魔法天賦最重要的指標,即魔力親和程度的青石燈,也在他的祈禱中,亮了起來!
他通過了測試,正式成為了學院的一名學生,一個魔法學徒。
籠罩在頭頂的陰霾依然沉重,但至少有一縷光,利劍般刺穿了重重霧靄,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至少,他有了努力的方向!
學院的學制以三年為一期,共分初級、中級、高級三期課程,在過去的三年里,瑞恩廢寢忘食,夜以繼日,終于以在同期學徒中名列前茅的成績完成了初級課程。
而在兩期課程之間,有一個為期半年的休學假期。
因為昂科森城物價高昂,休假的瑞恩便跟著一支商隊回到了家鄉附近的公牛鎮。
今天早上佩恩收養的另一個男孩,比瑞恩大兩歲的巴斯駕著自家的馬車,到鎮子里接他回家。
由于旅途奔波勞累,體質本就比較孱弱的少年便在馬車上睡著了,而那個夢魘,不出意料地再次追上了他。
‘等著吧,爸爸媽媽,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魔法師,查清那件事情的真相,重振家族,洗去你們的不白之冤’。
少年在心中默默想到。
馬車嘎達嘎達地穿過柳林駛進村子,瑞恩記得村口就有一條小路通往佩恩的農場,寬度足夠馬車通行。
但巴斯卻沒走那里,而是選擇了繞過村中心廣場的大道。
少年最開始只是感覺到有些奇怪,但隨后發現,巴斯開始熱情地對遇到的每個村民揮手,大聲地打著招呼,逢人問起這是去哪兒了,便說是去接在昂科森上學的弟弟回家——巴斯的性格很像佩恩,同樣的熱情爽朗,但今天,他似乎熱情地有點過了頭。
清爽的風吹干了瑞恩額前的頭發,少年對每個投來好奇目光的村民報以友善的微笑——直到笑得臉都僵了,還沒走到家。
瑞恩開始品出味道來了——巴斯似乎是故意挑了一條最遠的路線,如果可以的話,他大概想駕著馬車繞村一周,告訴全村的人,他有一個在昂科森上學的魔法師弟弟。
少年心中苦笑,奈希爾是個半自治的村子,并沒有貴族住在這里,佩恩所擁有的財產,可以算作村中首富了!
與他們家地位相當的,也只有鐵匠老皮爾和執政官卡塔了,而且卡塔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因為佩恩有一手制弓調箭的好手藝,與附近的貴族關系都不錯,所以對佩恩一向敬重有加。
瑞恩實在不覺得,作為佩恩家的小少爺,巴斯還有什么必要再炫耀炫耀自己這個魔法師弟弟……
何況,在他通過測試后,真正入學前,家里對這件事情,反對聲最大的就是巴斯——因為開銷太大,學習魔法大概是整個大陸上最花錢的工程。
雖然減免了學費,但學習魔法需要消耗材料,進行冥想需要藥物輔助,這些同樣高昂的費用,是需要學生自理的。
且昂科森城作為大陸上首屈一指的超級大都市,住宿費、伙食費等生活費用,也是高到令人咋舌的。
對一個農場主家庭來說,這些依然是極為沉重的負擔。
雖然最后佩恩大叔力排眾議,支持瑞恩的學業,但直到瑞恩離家前一天,巴斯都還在賭氣。
說實話,巴斯愿意來接他,他就已經很意外了,他居然會把自己當成炫耀的資本,更是他沒想到的。
不過既然哥哥想要炫耀,瑞恩也樂得配合——巴斯對他其實很好,只是學魔法這件事情,超出了他的認知范疇,讓他覺得是在浪費錢,所以才會反對。
回家之前,瑞恩還在擔心與巴斯的關系,但現在看來,巴斯早已不在反對,反而為他驕傲了,所以他更不可能掃巴斯的興。
所以瑞恩一路保持著微笑,這個姿勢保持久了相當痛苦,慶幸的是,巴斯沒有真的繞村一周,在他的臉開始抽筋兒之前,馬車終于開到了家門口。
“歡迎回家!”早已等在門外的高挑女孩遠遠地就對兩個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小跑著過來,伸出潔白的雙手接過了巴斯遞過來的韁繩。
女孩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裙,應該是用纖細的羊絨裁剪的,顯得光滑柔軟,合身的剪裁襯托出她凹凸有致,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身材,白皙的鵝蛋臉上有一雙藍寶石般璀璨的眸子,淡金色的長發像瀑布一般披散在背后。
“黛西姐!”瑞恩的蘋果肌笑得都僵了,只能對女孩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
黛西是佩恩最早收養的孩子,也是年紀最大的,今年16歲,在奧斯汀大陸,已經算是成年了。也許是因為在小村子里太過驚艷的美貌,也許是因為在家人之外,總是冷著臉,所以至今沒有男孩敢壯起膽子追求她。
黛西身后,兩女一男三個六七歲的小家伙叫著哥哥沖了出來,瑞恩笑著從馬車上拿出鎮上買的糖果罐,把五顏六色的水果糖分給三個小家伙——這是巴斯提醒他的,不然他還真忘了給弟弟妹妹買禮物。
瑞恩一邊分發糖果,一邊和黛西說話,走在她背后無意間一低頭,卻注意到黛西穿的裙子上,有一個小小的補丁——在腰線部位,并不起眼,可對黛西這樣愛美的女孩來說,足以構成瑕疵了。
這條羊絨裙應該是條禮裙,姐姐怎么會穿一條打補丁的禮裙呢?
瑞恩有些疑惑,剛想問,巴斯就已經停好了馬車,跳下來問道:“姐,爸呢?”。
在五個孩子里,巴斯和其他三個小家伙,都是嬰孩時期就被收養的,所以他們都毫無障礙地叫佩恩爸爸,而瑞恩和黛西被收養時,年齡都不小了,也就沒有改口。
黛西回過頭,漂亮的眼睛瞇了瞇瞇著眼,語氣無奈又有些滑稽地反問:“你倆說呢?”。
兄弟倆先是一愣,然后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一個答案,最后不約而同地搖頭又嘆氣。
黛西捂著嘴笑了一下,對兩人招招手,三人一起向著村里的酒館走去。
不出意外的,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的位置上,看到了一個趴在桌子上的中年人。
“爸!爸!醒醒!醒醒!家里谷倉著火啦!”巴斯跑上去使勁兒地搖了搖他的肩膀。
“嗯……”中年人抬起頭來,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聲音,蓬亂的棕色頭發下,是一張漲紅了酒意的臉,松散的兩鬢胡上還沾著點殘酒——這就是瑞恩的養父,農場主佩恩了。
“著火了你找卡塔啊……跟我說有啥用……”佩恩打了個哈欠,撓了撓頭,然后忽然看到了瑞恩,眉頭疑惑地皺了起來:“嗯?瑞恩?是瑞恩嗎?我不是眼花了吧?”。
“大叔,是我”瑞恩笑著點點頭。
佩恩咽了口口水,忽然坐正了,疑惑地指著少年:“你……不是應該在昂科森上學嗎?怎么回家了?該死的,你不會是被開除了吧?!”。
“爸!!你說什么呢!”巴斯大聲打斷了佩恩的醉話。
少年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嘆了口氣解釋道:“你忘了嗎?上個月瑞恩來信說他進入休學期了,今天是我開車去鎮里把他接回家的啊……”。
“噢!天吶!是今天嗎?該死的,我以為還有些日子呢,這可太糟糕了,我們不是有個驚喜派對來著?”佩恩一拍腦門,驚訝又懊悔地說道。
而巴斯也跟著他拍了一下腦門,語氣近乎生無可戀:“你到底又喝了多少啊……你那個驚喜派對的計劃上周就說了不要了,計劃是今天晚上我帶瑞恩去舞會呀!”。
“唉,其實沒多少,都是那個混蛋老皮爾,那家伙肯定用了他的作弊骰子,被我抓到證據一定踢爛他的屁股……嗯,你說舞會是么?那你們玩兒的開心…我再睡會兒…”佩恩擺著手,說著就又趴了回去。
瑞恩和哥哥姐姐對視了一眼,感覺既無奈,又有些想笑,三人憋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一起笑了出來。
佩恩大叔就是這么個人,雖然熱情善良,但也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平生兩大樂趣就是喝酒與吹牛,以及喝完了酒之后吹牛和邊喝酒邊吹牛——巴斯就跟瑞恩說,他一度懷疑過,佩恩就是為了找吹牛對象才收養多他們幾個的……
他在孩子面前也沒個做父親的架子,和瑞恩的親生父親是完全不一樣的類型。
不過即使是收養的孩子,他也毫無保留地傾注了感情,連瑞恩自己都沒想到,他居然想為自己舉辦一個驚喜派對,只是很可惜地被取消了,換成了巴斯的舞會……
等等,舞會?什么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