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了，總是喜歡在我耳邊，絮叨起她那些記憶猶新的往事。

在這個想穿什么，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點一點手機就可以實現的優越時代，奶奶曾經生活的那個年代，就像是一場穿越。

而她，就是從那里穿越到這里的人。

家里每個人拿著手機低頭玩耍的時候，她只能漠然的左顧右盼，當時間不耐煩地溜走的時候，她學會了一個動作。她用緩慢遲鈍布滿皺紋的手掏出自己的紅色按鍵老人機，反復的按壓開機鍵，閃屏，黑屏，這樣看起來就像是刷屏一樣。可是，那亮著藍光的方塊小屏幕上除了時間日期，什么也沒有。

但她還是會這樣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陪著大家，看了許久許久。

“那個時候，很多時候都是吃糠餅，要是有番薯吃，是非常富裕的了。”

那是奶奶小時候曾經度過的一段富裕的生活，每一次提起，她的嘴角都會微微上揚，褶皺的臉上蕩漾起一種純真的幸福快樂。

那一定是刻苦銘心的感覺，直到幾十年過去了，還深深地在心里不斷地浮現。一個人長期飽受苦難，一點點糖就會讓他永生難忘。

當時奶奶幾歲，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讀了一年書，就不讀了，為什么不讀，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貧窮。

不讀書做什么？

去幫一個親戚帶孩子。

一個小女孩，去帶一個剛出生幾個月的小嬰兒。

這放到現在來說，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在當時，只要手腳健全的，會走路會說話，有力氣干起農活來的，都是杠杠的勞動力，一切，與年齡無關，而年齡又與他該配套的事物無關。

奶奶叫這位親戚做“二舅”，“二舅”直呼奶奶的名字巧珍，奶奶叫林巧珍。奶奶總是親切的叫嬰兒做“小表弟”。

“二舅”是奶奶的媽媽的堂弟，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堂兄弟，輩分上，還叫奶奶的媽媽做“阿姐”，情誼上沒有親兄妹那么親切，卻又比鄰舍多幾分親昵。

那天，二舅興高采烈地提著兩麻袋沉甸甸的番薯，登門拜訪。

“阿姐，這都是我今天早上挖的，你看，大個頭呢。”二舅一進門，就把兩麻袋番薯重重的壓在舊得發著黑光的四方桌上，一邊吆喝著正在織布的莫婷，一邊把麻袋打開。

莫婷就是巧珍的媽媽。

“哎喲！二弟，你這是做什呢？”莫婷看到這陣勢，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兒，急忙地把線頭卷好，把機子挪動到墻邊去，然后彎腰起身，湊近方桌。

“你這是？”莫婷看著那鼓得滾圓裹著黑泥巴的紅薯，心里頭既是樂乎，又有些困惑不解。

“阿姐，這都是給你的！”二舅特意提高了嗓音露出一口已經泛黃的牙齒笑著說道。

“哎喲！這么多！我怎么好意思收呢！”莫婷伸出雙手抓住麻袋的邊沿，用力抖了抖，袋子只是微微地顫抖一下。在這個食物缺乏的年代，大大方方的人是極少數的，這跟道德無關，大家的糧倉跟肚囊一樣，經常都是空蕩蕩的。

兩麻袋番薯，在當時意味著巧珍家半個月的溫飽足食。巧珍家人口眾多，有爺爺奶奶，父母二人，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加上巧珍一個，那就是九口之家。

所以，這個是相當大的禮。

“阿姐，你先聽我說，我這是，有事求你來著。”二舅立即把一雙參和著泥巴的雙手，放下來，順垂地向著地面，弓著腰板，抬起一張笑盈盈的臉，露出一口黃牙，看著莫婷，眼睛里蓄滿了希望。

莫婷松開了雙手，微笑著看著二舅直爽地問道：“什么事呢，別繞彎子哈！”

“知道，阿姐，是個爽快人！”二舅笑呵呵地說道，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摸了摸后腦勺，嘿嘿地笑而不語。

“快說啊！”莫婷提高音調故意放入著急的語氣說道。

二舅右手又擦了擦鼻子，然后，一本正經的對著莫婷說道：“是這樣的，阿姐，你看，能不能讓巧珍，去幫我帶一下娃，你也知道，最近正是農忙時期，我們有點忙不過來，然后，那個，她，也想下田幫忙著，孩子才幾個月，放在家里沒有個人看著，大家都不放心。”

“原來是這事啊，簡單，就讓巧珍去給你帶一陣子，先緩過來。”莫婷笑呵呵說道，然后朝著門口大聲喊叫：“巧珍！巧珍！你過來一下！”

“阿姐，這么說，你是答應了?”二舅緊張仔細地問道。

“那還有假！”莫婷爽快地答道。

“可是，巧珍這學校？”二舅知道巧珍正在上學，他有點理不清楚莫婷的意思，是不是要巧珍到他們村附近的學校繼續讀書，然后一邊幫忙帶孩子。如果是白天還要讀書，那么白天就不能幫忙帶孩子了，如果白天不能幫忙帶孩子，那相當于什么忙也幫不上了，因為，他們就是白天全家出去干農活的。

“這個問題不大，反正也是打算上了這個學期就不讀了，還有兩個月，去不去都無所謂了。”莫婷一臉綻著笑容說道。

這會兒，巧珍不知道從哪里走出來，已經順著莫婷的聲音，乖乖地站在門口，一雙明亮的眼眸，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大人，又是笑著，又是聊著。

“阿媽，你叫我。”巧珍最終還是忍不住出聲了，那聲音不大不小，帶著脆脆的輕柔。

“喲，巧珍都長這么大啦！”二舅轉過身來，笑盈盈地和藹可親地看著巧珍說道。

其實去年二舅見巧珍的時候，巧珍就長這樣，沒有長高，也沒有長肉，小臉蛋兒還是一樣的緊巴巴地，血色都被那黑黝黝的皮膚遮住了，至于到底有沒有血色，根本看不出來。去年幫大舅插秧的時候，胳膊肘還是這樣的又細又短，當大舅家的秧苗插完的時候，巧珍還主動地去幫忙二舅家，插完了毗鄰大舅家的一畝水田。

那個時候二舅就特別地夸贊巧珍“特別懂事，勤快！”。

巧珍特別喜歡大舅和二舅夸贊自己。夸贊，就意味著有飯吃，這里的飯，不是指我們現在的三菜一湯，一葷兩素，白米飯饅頭窩窩頭，而是，熱乎乎的番薯，還有白花花的大米粥，管夠。

那種可以在自由呼吸之下，填滿肚囊的感覺，所產生的力量是無窮的，可以一時驅趕走所有饑餓的時刻。

所以巧珍從骨子里到血液，到每個細胞，甚至呼氣，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如何才能贏得夸贊，那就是要勤快勞作。

巧珍也覺得自己特別的幸運，因為她的懂事勤快，可以吃得上大舅和二舅家的番薯和白粥。

在巧珍眼里，她覺得兩個舅舅家都比自己家富裕，他們家里總是有吃不完的番薯，有時候，還可以吃上熱騰騰的白米飯，甚至摻雜在一大盤蔬菜里的零星透明發亮的臘肉。

她總結起來，那一定是自己家的人口眾多，所以糧食總是不夠吃，而兩個舅舅家，都只有兩個小孩。

事實上，后來，兩個舅舅家也生了很多小孩，巧珍出嫁后，莫婷還給她生了一個小妹妹。這種年齡差距，特別像國家剛剛開放二胎的時候，然而巧珍所在的那個年代，還沒有計劃生育，能生能養，都是順其自然的事。

“二舅！”巧珍高興地親切地對著二舅喊了一聲。

“巧珍，二舅帶你回家，幫忙帶小表弟，你愿不愿意呢？”二舅和藹地微笑著看著巧珍問道。

莫婷兩手搭在兩個麻袋的番薯上，微笑著望著巧珍。

巧珍迅速瞄了一眼那兩麻袋的番薯，立即脫口而出：“二舅，我去！”

“好嘞，那，我們，收拾一下，二舅這就帶你回去。”二舅高興地說道，這心頭的一件事情落實了，他的鼻子里吐出滿滿高興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