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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今曰端午兒,家家門首皆鋪陳桃柳枝兒、葵花、蒲葉兒、佛道艾。與粽子、五色水團子、新茶、好酒供養。

昨日自潘樓回來後,身子便有些不自在。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被巷中嘈雜之聲吵醒,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起身,下廚做了兩屜花糕,發爐蒸上。方出至門首,看萍姐兒指揮小廝們鋪陳節物兒。

萍姐兒自小廝手中接過各色節物兒,一一擺在茶床上,有角粽、筒粽、釀梅、五色水團子、龍鳳團茶、菖蒲酒。

又叫了一個身量略高的小廝來,將手里提著的一個尺餘長的艾人遞與他,笑道:“去釘在門上,壓壓日子。”

那小廝聽了,自去找來鐵錘長釘,利落的爬上梯子,三兩下便釘好了。又接過萍姐兒遞上的桃柳枝兒、葵花、蒲葉兒、佛道艾,一一掛好。

萍姐兒見了,拍著手兒笑:“好小子,倒比猴兒還機靈些。”

那小子聽了,撓頭道:“大節下的,人家辛苦干活兒,萍姐姐不賞粽子吃也就罷了,如何反倒打趣起來。”

我見他有趣兒,遂笑道:“你莫急,不只粽子,我早起做了些木樨、玫瑰餡的糖糕,在廚下蒸著,這會子也該好了。”

小廝們聞言,一齊打躬,道:“小底們謝夫人賞。”頗有聲勢,引得臨家鋪陳節物小娘子抬首相望。

我見了,有些不好意思。提了裙角兒,快步進得門去。

萍姐貼好天師像,笑道:“成啦,大伙收工,放節物了!”

小廝們聽了,一個個爭先恐後,隨了萍姐兒去了。

我自行至廚下,拿了兩只影青雲月紋小碟子出來,將那花糕一樣揀了一碟子,端去東屋茶床上。

自坐於短榻上等他。

今日雖無須早朝,但五品以上京官,須按例入禁中向官家請安。翰林學士們則要為官家、聖人、各閤娘子獻上端午兒貼子。官家、聖人也會賜下節物給宗室、近臣。

屋中漸漸熱起來,我捉著白團扇,緩緩搖著,開始打盹兒……

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的覺著有涼風吹來,挾著絲絲龍涎御香,十分舒適。翻了個身,抱住隱囊。哼道:“好涼快。”那風陡然大了起來,龍涎香氛濃郁飄忽……

龍涎!那是官家的御香!聖人都不敢輕用!我猛然驚醒,大呼一聲:“官家,妾有罪!”

仔細看時,卻是他回來了,尚未換下朝服。那緋紅的朝服,映著明亮的朝陽,有幾分似絳紗袍罷了!

見不是官家,我松了一口氣兒,撫著胸口。

他似不曾聽見我的話一般,自盤中拈了一塊兒花糕,慢慢吃了。繼續替我打扇,微笑道:“你醒了,快來瞧瞧,宮里放的節物。”

說著,扶了我起來,指了指窄案上的一堆東西。

我走近細看,只見一匹天水碧的輕容紗,似溶溶春水。我心中喜歡,把來輕撫,那紗觸手生涼,柔若無物。又有一只五色珠子結成的符袋兒,精致異常。打開細瞧,里面是一張小小的釵符兒。他伸出脩長白皙的指,取了那釵符,替我掛在白玉蘭花簪上,溫言道:“這符是張嗣宗天師畫了,獻與禁中的,想來有些神通,好好戴著罷。”

我聞言,微微頜首。

他又指著手上的畫扇,笑道:“你仔細瞧瞧,這扇子柄兒,竟是犀角做的,拿在手里,不生汗漬。你時常手心作燒,用這個最好不過了!”

我接在手里,只見那扇上以飛白書‘忠恕’二字,卻是官家的御筆。扇上的龍涎御香隱隱襲來,讓我不由憶起宮中舊事,竟似能攫住靈魂一般。

心中一驚,將那扇子塞回他手中,道:“天子所賜之物,妾消受不起。”

他自收起來,笑道:“既是這樣,我也不用了。等會兒,我畫一把扇子與你。那碧紗是聖人賜的,教人與你裁件兒衫子穿。”

說罷,拾起我放在茶床上的素絹團扇,向書室行去,我自隨了他,去至書室。

他坐於書案後的椅中,把扇輕搖。我挽起紗袖,執墨而研。只這般靜靜相守,并無一言。竹間偶有鶯聲,嘀嚦婉轉。

移時,墨已研好。我舉目視他,微微一笑。他溫和的目光投向我,只一眼,仿佛千年。

他伏案低眉,以修長的指,搦筆而書。夏日的晨光,將他專注的側影投在地上。

我執了那湘竹畫扇,輕輕搖動,為他喚涼。低眉看著那絹扇上飄逸的文字,動人的情話。

是一闕蝶戀花:

面旋落花風蕩漾

柳重煙深

雪絮飛來往

雨后輕寒猶未放

春愁酒病成惆悵

枕畔屏山圍碧浪

翠被花燈

夜夜空相向

寂寞起來褰繡幌

月明正在梨花上

看罷,不由憶起那個雨夜,他中單上萼綠華的暗香……

臉頰倏然紅了起來,將頭深深垂下。

他拉了我的手,指著寫好的扇子,溫言道:“玉孃,寫的如何?”

我微微頜首。

半晌,他忽舒臂,將我攬在胸前,低聲道:“我今日去了瑤華宮,已與提舉官議定,待過了節後,便報與林尚宮。教人合了八字,今年八月望日,黃道大吉,脩迎娶你過門。”

我聽了,羞澀不已,掙扎著,欲脫離他的懷抱。

他順勢放開了我,低笑道:“孃子,新婚之夜,可不許這般。”

我聞言,越發羞窘,又不好同他謔笑,跺跺腳,一氣兒跑去了庭中。

坐在秋千兒上,以手捂著臉,半晌方緩過來。

萍姐兒手持一帖子,向我福一福,笑道:“張夫人的帖子,邀大官人與夫人去城南清風樓一聚。”

我聞言,微笑著接過帖子,展開細觀。

瓊啟:

仲夏苦熱,數日不外出。值此暇日,於清風正店略備薄酒,冀歐陽內翰攜吾妹妙玉一往。裁詩酌酒,一解炎蒸。瓊再拜。

歐陽內翰閣下,左右,謹空。

五月五日

看罷,微含了笑意,走去書室窗下,隔著窗子,將那拜帖兒擲於書案上。

他見了,撂下手里的書,拾起那帖子瞧了瞧,笑道:“張夫人頭一回相邀,卻是不可不去。你如何不進屋子里說話兒?”

“非是妾不愿進屋子,實是進不得的。這樣熱的天氣,屋里還籠著火兒,如何進得!”我笑吟吟的打趣兒。

他聞言,四下一顧,詫異道:“那里有火?”

我把手指一指他,抿著嘴兒笑。

他反應過來,將袖一拂,佯怒道:“又拿我說嘴!你站那兒,等著我。”

我見了,一壁笑著,一壁跑開。

正鬧著,忽聞扣門聲兒。我恰在門里,便走去開了。

見一個小孃子,身著鵝黃紗褙子,腰系石榴紅裙,鬢邊插著朵艾花兒,手上捧著一只梅子青的大盤子,盤中裝著各色節物兒。

那小孃子見我出來,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夫人萬福。奴家姓文,與你們比鄰而居。現撤了供養,送與宅上些,分樂散福。”

我忙還禮道:“多謝文家妹妹。”接過他手中的盤子,正欲呼萍姐兒。

他不知何時,已出至門首,接過我手中的盤子,呼了個小廝,教他拿去了廚下。

斂起廣袖,向那小孃子一揖,笑道:“四姐兒辛苦,又是令慈教你來的罷?”

那小孃子有些羞澀,低下頭去,拈著衣帶,福了一福,道:“歐陽大官人納福,正是我孃教我來的。”

我見他舉止青澀,目光清純,心下有幾分喜歡。笑著呼了個小廝,教他將我早起做的花糕裝了一小碟子,同些建茶,一并送與那小孃子。

那小孃子接了,福一福,歡歡喜喜的去了。

我與他立在門首,看著巷中如火榴花,相視而笑。

“這東京城中,人情甚好。鄰里之間,往來饋送,便似一家同姓一般。我們宅東那個小院兒,住著文六郎一家,他平日里做些蜜煎果子,沿街叫賣。家中無子,只有五個女兒,適才與我們送節物的小孃子,排行第四。雖為閭里小民,卻甚是出熱。倒比那些腰金曳紫的大臣,更可愛些。”他指著宅東的一處竹籬小院,向我介紹,語氣頗有幾分感慨。

我亦不禁有動於中,向他道:“我家亦是這樣的竹籬小院兒,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父親平日里教小童讀書,閑暇時,便侍弄些花艸。是以一年四季,院中總是花香不斷。那時,我常同父親在院中的小石桌上布一局棋,直下到月上竹梢兒。然後,便燒一兩個他愛吃的菜,父女二人,對月小酌。他吃醉了,就會說起,我過世多年的母親,為國戰死的兩位兄長。”說著,微微哽咽了起來。

他舒臂,將我覽在懷中,輕輕拍著,勸道:“玉孃,莫要傷心。待我們完婚後,脩定攜你返鄉,卜居於西湖畔。到時,你便能常常歸家,侍奉老父,承歡膝下。”

我聞言,靠在他身上,唇角含笑,憧憬著美好的來日。

半晌,他攜了我的手,同回院中。

午后的風吹進檐中,是溫熱的。我捉了那詞扇,頻頻搖動,依舊汗流不止。

他戴了斗笠,一手執韁,一手搖扇,向我道:“這樣熱的天氣,你可受得住?”

我自檐中,微微傾身,含笑道:“無妨,若不去,季玉定會大失所望。到時多作幾首好詩,將他灌殺,便能償得我們這一路辛苦了。”

他聞言,笑了笑,道:“子京必要去的,若真斗起詩來,他定會助張夫人。你可能勝他?”

我亦笑道:“他是翰林學士,狀元之才,我豈敢與他一較高下。還是留給你罷。”

他聞言,撫須笑道:“若論分韻裁句,我們之中,首推圣俞,他若在便好了,界時我們聯手,共戰宋子京,定能將這位宋監脩灌翻過去!”

我聽了,捶著檐壁,笑的前仰后合。

一路語笑,不覺已出朱雀門。又行了四里許,至一河畔,有橋以磚石砌就,平正如州橋。他把扇一指,向我道:“這便是城南蔡河了。此橋喚作龍津橋,下橋南去,便是太學。太學以南五里許,皆是民居,圣俞亦卜居于此。”

說罷,嘆了嘆,目視對岸街心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杈子,向我道:惜哉!這路卻是不通的。否則,便可順路瞧瞧圣俞,邀他同去清風樓。”

此際烈日當空,灼人肌骨。沿岸垂楊上的蟬,抵死嘶鳴著。賣暑藥冰水的小販們,在青布大傘下,望著路過的行人,百端叫賣。

我微笑著打起簾子,向他道:“走罷,官家的御路,等閑抱怨不得。”

他聞言,亦笑了笑,縱馬引路,望西行去。

過一大街,又西行半里許,至一園宅門首,住了檐子,他下馬扶了我出來,微笑道:“這便是清風樓了。”說罷,攜了我的手,同進園去。

迎面小小蓮池,有鳧雁鴛鴦游泳其間,夾岸垂楊蘸水,菰蒲臨風。橋亭臺榭,棋布相峙,俱極瀟灑可愛。

我們才行過小橋,立時有行菜的小子迎上來,打躬道:“小底見過大官人,夫人。大官人那里坐?”

他把扇遮陽,四下瞧了瞧,詢道:“你可識得宋內翰?”

那小子笑回道:“宋內翰今日攜了位作男子妝扮的小孃子,上三樓去了。”

他笑了笑,向我道:“子京果來了。”說罷,吩咐那小子,引我們上樓。

一路行過,亭臺軒榭,處處滿座。才上得樓去,便見宋祁同張瓊立在一閣子門首。

張瓊見了我,立時迎上來,握住我的手,笑道:“妹妹氣色這樣好,白里透紅,似荷花一般。”

我亦上下打量著他,他身著一件白裯兒直裰,罩著皂紗半袖兒。想是怕熱,竟將那半袖的衣角兒卷在腰帶上。

見他這般,我不由分說地將他的衣角兒解下撫平,微嗔道:“有爺們兒在呢,你該留意這些,莫教人看輕了。回你自己房里,脫光了我也懶得管。”

張瓊聞言,干笑兩聲,把扇猛搖。望向樓下,驚乎道:“了不得了,只管同你說話,竟忘了迎客。”

我望樓下瞧去,見一身著白羅大袖兒的清瘦文士,帶著兩個小童。以扇遮面,四處張著,及腹長須,偶被微風拂動。正是起居舍人蔡君謨。

張瓊正欲跑下去,卻被宋祁攔住,笑道:“季玉,你去陪林夫人說話,我去迎他。”說著,提了袍角兒,快步下樓。

那行萊的小子向我們一躬,笑道:“閣子里已備下絕冷的豆兒水,請貴客移步就坐。”

我們一路行來,日高人渴。聞此言后,便隨那小子入閣中坐了。

我吃了一口面前的豆水,四下打量閣中。這閣子與潘樓不同,門窗梁柱,茶床條凳兒,并無彩畫,一色清漆。最妙的是那臨窗欄桿兒,竟有一帶尺許寬木板,高矮適中,可供人閑坐憑眺。我見了,心里十分喜歡,把手撫著,揀一蔭涼處坐了,憑欄遠眺。

習習荷風,迎面而來,挾著細細蓮香。那池中小荷初綻,有鴛鴦兩兩,相逐嬉戲。

我見了,不由想起平山堂那個夏日的午后,遂悄然回首,舉目視他,正對上他深情纏綿的目光。

“蔡官人納福。”

“梅直講萬福,快坐下歇歇兒。”直到閣中傳來張瓊的聲音,我才移開同他相視的目光,站起身來,入得閣中,同眾人一一見禮。

見罷禮,分賓主入坐。宋祁同張瓊正坐,蔡舍人坐在宋祁左側,梅真講挨蔡舍人坐了,他亦隨之入坐,我挨張瓊,坐右手第一。

大家坐定,宋祁呼了那行菜的小子近前,道:“斫一分兒鱸魚膾,一碟兒香橙圓子,另要一注子蔗漿。”

他看了看我,轉向那小子呼道:“一分兒沙糖雞頭瓤,一分兒釀梅,一角子菖蒲酒。”

蔡舍人執了一柄紙扇,緩緩搖著,向那行菜道:“可有閩中的銀魚兒?”

那小子滿面堆笑道:“大官人可算問著了!昨日才到的,新鮮著呢。”

蔡舍人聞之,微笑道:“既這樣,要一分兒來,再要六串林檎。”

張瓊勾了勾手,向那小子道:“近前來。”

那小子見了,忙過去,道:“夫人有何吩咐?”

張瓊笑道:“要一碟荔枝白腰子,一角子醇旨。”

那小子聽了,詫異道:“夫人可是,可是要白腰子?”

坐中的官人們見了,面上皆浮起暖昧的笑意。

宋祁接言道:“胡涂東西,張夫人適才叫的是荔枝膏兒。”

那小子甚是乖覺,忙打躬致歉,下樓去傳菜。

移時酒菜齊備,皆以銀器盛之。萍姐兒同宋祁的兩個貼身小婢一起,上前斟酒。

宋祁執起酒杯,笑道:“枯飲無味,不若分韻賦詩,以消永日,諸君以為如何?”

坐中之人,皆是一時名士,館閣俊彥,豈甘居后,聞言紛紛頜首。

宋祁遂吃了杯中的酒,笑道:“既如此,還依舊例,壓尾的吃盡三大白。”說罷,向張瓊要了韻牌來,置于桌上道:“分韻賦詩,不限體,言之有物即可。”說罷,自拈了一張出來,看了看,扣在桌上,自去吃酒。

蔡舍人隨之拈了,也不去瞧,只夾了那銀魚兒,慢慢吃著。

梅直講拈罷,取了一串林檎在手中,笑向蔡舍人道:“君謨,這那里是林檎了,倒像那沒熟的荔枝一般。”

蔡舍人聞言,撂下手中的銀著,拈須微笑,道:“直講有所不知,此乃閩中林檎,味如牛乳,真一時之佳供也。直講可試取食之,便知蔡某所言非虛矣。”

梅直講聽了,便拈了一顆下來,仔細的剝著果殼兒。渾然不管那韻牌之事。

他攬袖舒臂,拈了一張出來。把那韻牌向我面前推了推。

我自其中拈了一張,把目一視,便扣在桌角兒。亦拈了個林檎,剝了皮兒,慢慢吃了,果如蔡舍人所言,味美汁多,勝似牛乳。便又拈了一顆遞與他。

他接在手里,向我會心一笑。

張瓊望著那韻牌,呵一口氣,搓搓手兒,發狠似的,倏然抽了一張出來。看了看,不由鳳目圓睜,柳眉緊蹙。活像那關撲物件,失了頭錢的潑皮無賴。

我見了,不禁嗤笑出聲,拍了拍張瓊的肩膀,道:“我記得去年殘臘,你曾對我說過,要同玉堂的學士們飲酒賦詩的話。現如今,名公滿坐,嘉賓咸集,你如何反倒成了這副模樣?可是自愧才薄,受了驚嚇?”

張瓊聽罷,冷哼一聲,道:“我是不怕的。便是比不得諸位學士,難道還勝不了你?”

宋祁夾了個香橙元子,放在張瓊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嘗嘗這個。”

張瓊也不吃那元子,只把了韻牌在手中,冥思苦想。

宋祁見狀,笑向張瓊道:“你如何不吃?可是不喜歡?”

張瓊把那韻牌,“篤篤”敲著桌角兒,笑道:“你自吃去!我定要作首好的,灌殺林妙玉!”

宋祁見他這般,微笑著搖搖頭,自去斟了酒吃。

我微覺氣悶,把扇輕搖,掇了面前的那盞豆兒水,出至窗前,憑欄而坐。

時有涼風,撲面而來,一解炎蒸。遠遠眺去,只見一帶清溪潺湲,溪上隱隱升起云氣,飄渺如畫。

“妙哉斯景!”有溫潤男聲自身側傳來。

我側首視之,卻是蔡舍人。他把酒臨風,坐在我左側,不過尺許距離。

見我相視,他自閑閑的飲一口杯中之酒,向我微笑道:“月余不見,林夫人氣色好了許多。”

我聞言,微微一笑,道:“多謝蔡官人垂問。”說罷,復憑欄而眺。

卻見溪外青山間,烏云如墨,隨風翻卷。不過霎時,即至樓前。傾刻狂風大作,竟將樓上的一大束桃柳枝兒,向我所坐之處吹落。蔡舍人見了,把袖一拂,那桃柳枝兒堪堪落在我身側。

我忙起身,深深一福,道:“多謝蔡官人。”

蔡舍人微微蹙眉,握住手臂,道:“林夫人無須多禮。”

我抬目視之,卻他的白衫袖上,有一塊兒鮮紅血漬滲出。心下著急,出袖中羅帕,趨前為他纏裹。

我卷起蔡舍人的袖角兒,只見他手臂上被劃了條寸許長的口子,猶自滲出血來。遂將帕子折成一條兒,輕輕掩住那傷口。只覺他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我越發小心,輕輕的將帕角兒系好,復放下他的衫袖,仔細理平。

蔡舍人低首視我,含笑道:“惜哉!襄識夫人,何其晚矣!究竟是永叔的福氣好。”

我聞言,微微紅了面色,低首走開。欲進閣中,不想走急了些,竟撞在了一個人懷里,才欲陪禮致歉,鼻端便傳來熟悉的綠梅沉水香氛。

“玉孃,外面風大,回去坐罷。”他溫和的聲音傳來,旋即攜了我的手,同回閣中。

才入坐,便見窗外狂風陡作,暴雨驟至,飄瓦敲窗,嘩然作響。

蔡舍人手中把玩著銀杯,徐徐行至閣中,向眾人一揖,微含笑意道:“蔡某不恭,先諸君一步,占得絕句一首。”

說罷,負手于身后,且行且吟:

“清風樓會飲分韻,探得還字。

郭外清溪溪外山,溪云飛上破山顏。

晴明天氣琉璃色,何處峰頭帶雨還。”

坐中諸人聽罷,擊節嘆賞。

梅直講撫掌嘆道:“還字用的妙,直將山峰寫得鮮活起來。”

宋祁頜首,微笑道:“破山顏亦妙,使人吟之,便可想見溪云飛動之態,君謨此詩,平澹天成。”說罷,拈了一箸鱸魚膾,慢慢吃了。呷一口酒,吟道:

“夏日清風樓小飲,坐中分韻,探得涼字。

飛檻枕溪光,歡言客遍觴。

暫云消樹影,驟雨發荷香。

辛臼橙齏熟,庖刀膾縷長。

蘋風如有意,盈衽借浮涼。”

吟罷,披下紗罩衫衣襟,笑道:“真是好雨!”

眾人聞得,亦贊嘆一番。

惟他獨坐不語,待眾人議罷,方撫須笑道:“子京五言,甚得漢晉風韻。然通篇看去,卻不知所云,未免傷于空泛!須知詩者,貴在言志,豈可同小詞一概而論。”

宋祁聽得此論,微微變了顏色。半晌方擠出一絲笑意,向他一揖,道:“祁不才,靜待永叔大作。”

他聞言,略略拱手,道:“修不過就文而論,子京無須介意。”

梅直講向眾人一揖,吟道:“五月五日清風樓會飲,探得峰字。

屈氏已沈死,楚人哀不容。

何嘗奈讒謗,徒欲卻蛟龍。

未泯生前恨,而追沒后蹤。

沅湘碧潭水,應自照千峰。”

“好個應自照千峰!屈子被讒,自沉汩羅,何其凄涼!今子美已沒三載,幽恨無盡!可見古今同理,徒令人嘆息罷了,又豈能奈得似箭讒言!”他帶了三分醉意,說起他的故友,因讒被廢的原監進奏院蘇舜欽。說罷,微微哽咽,斟了一盞酒,灌地而呼曰:“子美,此酒甚佳,汝試飲之!”

在坐之人見了,皆唏噓不已。

蔡舍人仰面吃盡杯中之酒,嘆道:“子美書如花發上林,月氵晃淮水。詩似太白醉月。真國之名士也!惜哉!痛哉!”

梅直講吃得醺然薄醉,拍著桌角,恨聲道:“王拱辰!豎子!”

他拍手應道:“此真小人也!為傾杜相公,不惜押全臺御史上殿廷諍,構陷子美!他竟還能昂然自得,了無愧畏,立朝見士大夫,真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耳!”

我憶及去年于禁中執事時,曾為官家謄錄都堂機要文書,于字里行間悟出,官家似有意起復王拱辰。今見他這般,遂拉了拉他袖角兒,微微搖頭。

他亦覺出不妥,向我笑笑。起身行至窗前,憑欄而眺。

移時雨過,天青如洗,疏竹滴翠,新荷瀉露,鶯聲嘀嚦。

在宋祁的提議下,眾人皆出室窗前,賞景納涼。

他望著那一帶清溪中的如葉輕舟,負手吟道:“登城南清風樓小飲,坐中分韻,探得尋字。

關關啼鳥樹交陰,雨過南城野色侵。

避暑誰能陪劇飲,清歌自可滌煩襟。

稻花欲秀蟬初嘒,菱蔓初長水正深。

知有江湖杳然意,扁舟應許共追尋。

眾人聽罷,紛紛稱贊。

“聞此詩,讓人不禁興起歸田之意矣!永叔詩格高妙,志在江湖,非祁所及也!”宋祁拍手稱贊。

他笑了笑,道:“偶為野老之言,不足為外人道也。”

張瓊拈著韻牌,踱來踱去,冥思苦想。

我見他這般,福了一福,促狹道:“季玉兄,慢慢兒推敲,小妹不才,先你一步啦。”說罷,向眾人一揖,吟道:“五日清風樓會飲,坐中分韻,探得鄉字。

仲夏時節日初長,僵捉白扇頻換涼。

卻喜炎天一霎雨,洗出新荷細細香。

眾人聞罷,贊此詩直白可愛。

梅直講向我略略拱手,道:“恕我直言,夫人作此,想是欲仿太白筆意。只未免傷于直白質樸。”

宋祁把扇漫搖,向他道:“適才永叔言,鄙作空泛無物,卻不知此詩同鄙作相較如何?”

他聞言,微微一笑,道:“子京兄進士甲科出身,現領著唐書局,如何同女子爭起長短來!”

宋祁卻不依不饒,把扇敲著欄桿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男女,既行了令,便該認罰才是!”

說罷,呼了個貼身小婢近前,笑道:“去斟三盞酒來!”

那小婢笑嘻嘻應了,轉去閣中。

他見了,不禁皺起眉頭,低聲向我道:“你去閣中歇歇兒,我替你吃!”

宋祁把玩著手中的扇子,笑向眾人道:“你們瞧瞧,永叔可真會憐香惜玉啊。”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

那小婢使個盤子,托了三大白酒來,行至他面前,福一福,道:“歐陽學士請。”

我見那酒杯足有小碗一般大,杯中滿盛扶頭烈酒。不禁微微紅了眼圈兒。

他見我難過,向我笑了笑,溫言道:“脩雖比不得李太白,一飲三百杯,吃這幾盞,卻是無妨!”說罷,舉杯欲飲。

“永叔莫急。坐中六人,才得詩五首。”一清潤的男聲響起,卻是蔡舍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把目光投向尚在冥思苦想的張瓊。

張瓊見了,越發著急,向眾人一揖,告饒道:“諸君且待,還差一聯便成了!”

學士們聞言,也不出言迫他,自去吃酒賞景兒。

張瓊急得手挽衣帶,走來走去,一刻不住。宋祁見了,悄然踱去張瓊身側,指著遠處如畫煙景,說了些什么。張瓊聽罷,恍然大悟,面現喜色,撇下宋祁,走過來向眾人一揖,吟道:“午日清風樓小宴,坐中分韻,探得非字。

宴堂叢橑倚晨霏,客衽風清酒力微。

曲沼新荷能礙釣,霽林濃葉不通飛。

盤紛素膾魚腴美,齒漬寒津蔗境肥。

一笑相歡無吏責,張扶應悟坐曹非。”

眾人聞得此詩,相與嘆賞。皆曰,不圖一女子竟能作得如此好句。

梅直講負手于身后,反復吟著“一笑相歡無吏責,張扶應悟坐曹非。”一聯。忽將手一拍,笑向眾人道:“此詩定非張夫人所作!諸公試看‘吏責’‘坐曹’之詞,此乃朝士本等,張夫人寧有此事!”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細推起這詩來,皆云非張瓊所作。

蔡舍人漫搖紙扇,微含了笑意,向宋祁一揖,道:“襄適才曾見子京同張夫人交頭接耳,不知所言為何?”

宋祁聞言,囁嚅半晌,無言以對。

他以手拈須,緩緩踱至宋祁身側,微微一哂,拍了拍他肩頭,道:“子京兄,依舊例,令官若違了酒令,該當如何?”

宋祁撫掌沉吟半晌,呼了貼身的小婢近前,命道:“再去斟三盞酒來!”

那小婢見他面色不豫,急急走去斟酒。

張瓊走去宋祁身側,爽朗一笑,道:“小宋,愿賭便要服輸,你苦著一張臉做什么。我二人對半兒分,一人吃三盞就罷了!”

宋祁聞言,苦笑了一下。

移時,那小婢端了三大白酒來,同之前的三盞,一齊捧至宋祁面前。

宋祁見了,微微蹙起眉頭。張瓊見狀,白了宋祁一眼,走上前去,攬袖掇起一盞,仰面吃了一半兒,竟吐出一口在地上,啐道:“那個促狹鬼,備這樣的烈酒,吃煞我也!”

宋祁忙上前,替張瓊拍著。張瓊的面頰泛起紅暈,把手推開他,道:“不用你這般蝎蝎蜇蜇的。”說罷,復端起酒盞。

宋祁見了,批手奪下那盞酒,發了發狠,仰面吃盡。

復端起一盞,一口氣兒吃了,把盞口朝下,向眾人一揮。

眾人見他這般,皆拍手叫好兒。

宋祁一盞接一盞,一氣兒將余下的四盞酒吃盡,勉強向眾人拱了拱手兒。

一眾學士皆含笑還禮。

“子京,好酒量!”梅堯臣拍手笑贊。

蔡舍人把紙扇敲著欄檻,微笑道:“妙哉此會!昔者李太白一飲三百杯,今有宋監脩自罰六大白!”

眾人聞言,一時為之傾倒。

宋祁卻吃了八九分醉,踉踉蹌蹌,走去張瓊身側,乜斜了醉眼,盯著張瓊,含糊哼道:“張夫人!季玉!官家……既將……將你賜給了我,你……為何……不理我?是宋……宋祁出身低賤?還是……還是……相貌鄙陋?”

張瓊扶住宋祁的手臂,哄他道:“宋大學士既非低賤,也不鄙陋,只是太過風流多情!我若嫁人,必不許自家官人尋花問柳!你可受得了?”

宋祁聞言,微微一怔,笑向張瓊道:“有了你,我還尋那凡花俗柳做什么?”

張瓊想是不曾料到宋祁會這般說話,甩開他的手臂,自走去酒閣子里。

他見狀,微含了笑意,走到我身側,低聲兒道:“子京降服了張夫人,要受苦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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