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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四月孟夏,迤邐時光晝永。庭中花樹密葉初蔭,有求友黃鶯兒隱于其間,嘀嚦婉轉……

榻邊打盹兒的五白,被鶯聲驚起,伸了個懶腰,跳上窗臺,只呆呆看著那兩只黃鶯,似乎已被它們的鳴聲打動,忘記了自身是一只貓兒。

半月以來,我被勒令靜臥將養,等閑不許下榻。他收走了我臥病時唯一的樂趣兒——那卷艸堂集,只說教我莫勞神兒。

因近日公務甚是繁重,他只晌午回來半個時辰。我百無聊賴之下,便令萍姐兒把五白抱來屋中逗弄。眼見它嬌憨可喜的模樣,心下莫名歡悅,隨口吟出一首五絕。

“汴中時氣過清明,嬌云濃淡弄陰晴。

更喜貍奴新睡覺,癡看黃鸝相對鳴。”

“妙哉!妙哉!好詩啊!”我正看著窗臺上的五白,冷不妨被嚇了一跳,回首去看,卻見他立在圍屏邊,身著一襲鶴氅,把著湘竹畫扇漫搖……

我見了,忙撐起身子,靠床屏坐了,理著零亂的鬢發,詢道:“永叔,你這會子如何回來了?不用到史館當值嗎?”

他并未回答我的問話。踱步過來,將手里的扇子撂在窄案上,坐在榻邊,把手來探我的面頰,覷著我微笑道:“今日的氣色好些!我得了樣好東西,與你解悶兒!”

說罷,自袖中取出一個錦盒,遞與我道:“快打開瞧瞧,像不像意。”

我伸出雙手,將那錦盒捧在掌心。那盒子約十寸許,以名貴的真紅童子攀花紋錦制成,其上隱隱綠梅香氛襲人……輕輕揭開蓋子,只見一支脂白蘭花簪,靜靜躺在真紅絲絨的內襯上,沐于和煦陽光之中。像極了花燭之夜,橫陳繡榻的新婦!想到這層,不由微紅了面頰。

他見了,微含笑意視我,自妝奩中取出梳子,攏了我的頭發,輕輕通著……

“玉孃,待你身子好些,便寫封家書罷,順便把盒子里的帖子替我寄與令尊。”

我聞言,低首看那錦盒,果見一張折疊整齊的帖子,遂取出展開細看。

上云:

汴京翰林學士史館修撰歐陽宅

一二代

祖儀前唐屯田朗中

父觀泰州軍事推官

一本宅元宣教景德四年六月生

一母鄭氏

右見議親次

四月九日艸帖

看罷,不由滿面飛紅。那飄逸的文字,寫的竟是娶嫡婦時,議親的艸帖子。

他伸出白皙修長的指,取了那蘭花玉簪,為我簪在梳好的髻中,執了鸞鏡,映出我的容顏……

鏡中的女子,雖然依舊消瘦,卻沒有了往日的頹然。面色紅潤如春花,含羞帶怯。那小盤髻雖則簡單,卻梳的一絲不茍。他手指溫潤的觸感似尚停在我發間。簪頭蘭花碾的極其工細,花瓣間嵌著一顆米珠,隨著我臻首的動作,光影流轉……

他溫和的話語在耳畔響起:“幽蘭生空谷,不以無人而不芳,與君極似。修今攀君在手,俾君子之守,子孫永昌。”

說罷,以指撫過我的面頰,停在我的下頜上,微微用力,迫我抬起頭來,傾身而吻……

撂于榻邊的鸞鏡,映出我們成雙倩影。

靜中歲月,忽忽易逝,不覺又過了二十幾日,已是仲夏時節。

他曝值玉堂已十幾日,不堪其苦。是以新五代史的稿子多無暇謄錄。我的病大見好轉,每日晨起后,都要到書室中為他謄錄文稿。

都中之人,最重節序,今日才端一,早已有賣花人走街串巷,喝賣桃柳枝兒、葵花、蒲葉、佛道艾諸般節物,吟叫百端,甚是清奇可聽……

“新鮮鯽魚,八文一條。”有賣魚人的喝叫之聲傳來,似就在門首。想起他喜食鯽魚。遂擱筆起身,在匣中拎出一串制錢兒,出至門首。

見一漁人,持著柳條兒,其上穿著十幾條鯽魚,有的尚在擺尾搖頭,想是才釣得的。

我遂上前,福一福,笑道:“老伯,與我穿六條新鮮些的。”

那漁人揀了鮮活的,使一枝兒柳條穿著,笑道:“小娘子好生和氣,老漢不過是個打漁的,受了小娘子的禮,怕要折壽。”

見他這般說,我不禁勸道:“老伯莫要看低了自家。我倒想披蓑頂笠,做個漁人,賣魚得酬,沽酒而飲,便是現世里的神仙了。”

那漁人已串好了六尾鯽魚。我見了,數了四十八枚制錢兒遞與他,接過他遞來的魚,福一福,向他道:“這幾日,再有這般新鮮的鯽魚,勞煩老伯送幾條到門上。”

那漁人滿面堆笑的應了。我便拎了那魚,轉回宅中……

耳畔猶聞那漁人嘆道:“好生單弱的身子。”

行至庭中,喚來萍姐兒,將手里的魚遞與他。自洗了手,回到書室中繼續謄錄……

不覺已至晌午,我撂下手中的筆,看著那一疊文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夫人,張夫人來看你了。”萍姐兒歡快的語聲在庭中響起。

我聞言,站起身來,向窗外張去。

見萍姐兒引著張瓊,已行至秋千架下。張瓊卻不進屋,只在秋千兒上坐了,搖晃著,向我招手道:“屋子里怪熱的,你出來,咱們打秋千兒玩。”

我聽了,遂用玉琴鎮紙把那疊文字壓好,出至庭中。

“妙玉,這些日子不見,你倒是白了些,氣色也好了許多。可見歐陽學士把你養的甚好。”張瓊著一件兒襕衫兒,系著皂紗幅巾,做士子妝扮。把扇遮住陽光,瞇起那雙狹長的鳳目,打量著我,一臉促狹的笑道。

“呸,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畜牲才喚作養呢!成日家滿嘴的村話。”見他打趣兒,我不禁微紅了面頰。緩緩走近秋千架兒……

趁他不留神兒,伸手在他背后猛推了一把。那秋千兒霎時搖晃起來,冷不妨唬了他一跳,掉了手里的扇子。

我見了,拍著手笑道:“你出來的這些時日,倒把那捶丸射柳的好身手荒廢了!端午兒還去不去同官人們一爭高下?”

他俯身拾起扇子,嘆道:“怎見得荒廢了?掉了扇子,那是被你使促唬的。就拿這秋千兒說,我能打到平架子呢!”

說罷,將扇子遞與我拿著,撩起袍角兒,系在腰間挽好,輕捷的跳上秋千兒,把住兩索,將身子一蹲一縱,那秋千兒便前后蕩起來……

“九百!今兒你總算落在我手里了!不蕩平,我是不依的!”見他中計,我抿著嘴兒笑,使盡渾身力氣去推他。

他也不害怕,且是玩的高興,叫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壞了!再使勁些才好呢,倒省了我的力氣。

我推得幾下,便覺有些氣悶,遂撂開手,走去那海棠樹下,以手憑著樹干,輕咳起來。

張瓊聽見,竟于蕩的一人多高的秋千上,利落跳下,上前握住我的手,微嗔道:“身子才好些,便要去玩別人。若是累壞了,教我怎生過意的去呢!”

見他這般大度,絲毫不以我的戲弄為忤,反倒為著掛心我而冒險跳下秋千。不禁感動的反握住他的手,抬袖替他拭了拭額角的汗珠子。

我們正說話兒間,聞得門外響起馬蹄聲,立時有小廝出去接著……

半晌,萍姐兒迎了他進來。我抬目相視,只見他緋紅的官袍上染著一層兒征塵,平添了幾分黯淡,越發襯出眼周明顯的青暈。

見我相視,他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向我們走來,身子略微搖晃了一下,旋即被他強行穩住。

見他這般,我心下一痛,顧不得矜持,趨前扶住他手臂,微咽道:“官家這是怎么了!如今倒折磨起學士詞臣來!哪有教人十幾日曝值的道理!五更趨朝,整日值館,入夜曝值,又不是那不知倦怠的藥傀儡!”

他聞言,苦笑一下,聲音沙啞不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便累死殉職,也是命罷了!豈能口出怨言犯上!官家乃千古難遇之仁主,是我……唉!怨不得官家。”

我見他欲言又止,心中隱隱生出幾分不祥,也不去追問,扶著他向屋中行去,柔聲道:“今日有人在巷中叫賣鯽魚,我見新鮮,買了幾條,養在盆里。午間與你做紫蘇水晶兜子可好?”

他舒臂撫著我的手,嘆道:“你如何能做那繁重活計!再病了,越發艱難了!我真是老了,不中用啦,反倒連累重病的你,為我憂心。”

說罷,叫來萍姐兒,吩咐道:“中午吃魚羹,你去做來。再叫兩個小廝,去樊樓呼兩角子羊羔兒酒,一碟兒荔枝腰子,一分兒煎鵪子,并一碟兒筍丁蕨菜餡的包子。再要些脆梅子薦酒。”

萍姐兒聽了,叫了小廝,出去呼索。

我們上得堂前臺階兒,他才似恍然想起什么,轉身向庭中立著的張瓊一揖,道:“修曝值數日,頭目昏沉,張夫人見笑了。”

張瓊一揖,笑道:“不打緊,我來慣了的。學士請自便就是。”

他聞言,微含了笑意,向我道:“你替我招呼張夫人,我去睡上半個時辰,便來同你們敘話兒。”

我欲服侍他換衣凈面,不想才進得寢室,他便頹然就榻。

厚重的公服,重重裹著他清瘦的身軀。腰間緊系的金帶魚符,似宿命般將他桎梏。

這情形,令我心痛不已……

他合目半晌,發現我沒走,疲憊的略略抬手,示意我去陪張瓊。

見他這般,我不忍遽走,輕聲道:“脫了靴子,睡的舒適些。”說罷,靠近榻邊兒,俯身為他除下皂羅朝靴。

這是我們議及婚嫁后,我第一次近身侍侯,不禁羞紅了面頰,偷眼去看他。卻見他亦垂目視我。

半晌,憐惜的撫了撫我的面頰,溫言道:“你這般體貼溫柔,真是我的福氣呢。去陪張夫人說話兒罷,你終究是閨閣之女,在這兒久了,仔細張夫人取笑。”

我聞言,撂下了一層兒碧紗帳子,輕輕掩好,方轉身出至堂中。

卻聞得張瓊的聲音在庭中傳來:“快與我瞧瞧,好兒多著呢!”

“張夫人,你莫要為難奴家!”萍姐兒的聲音略帶焦急。

說著,快步走上堂來,將一封信遞與我,笑道:“門上才接得的。”

我遂接了,只見信封上是父親瘦勁的字體。不禁濕潤了雙眸。啟書視之,卻是一紙許親的定帖子。

具位姓林熙

右熙伏承

親家歐陽公以士大夫之清貴辱納鄙三女。言念立冰既兆,適諧鳳吉之占。種玉未成,先拜魚棧之籠。雖若大簡,不替初心。自愧家貧,莫辦帳幄之具。敢祈終惠,少加筐篚之資。諒惟

臺慈特賜

鑒察

皇佑二年四月十五日具位姓林熙定帖

看罷,不由滿面飛紅。才欲收起,卻見張瓊不知何時立于我背后,踮起腳尖偷看。

我見此,不由又羞又急,忙將那帖子收在袖中,遮掩道:“不過是封家書,又不是皇命誥身,也值得你做賊似的偷著瞧。”

張瓊聞言,執了扇子,緩緩打開,邊搖邊道:“雖非誥命,卻比誥命更可看呢!你竟不聲不響的將自己許人了,還是匹嫡之禮,真真讓人佩服!我只道歐陽學士不過說說兒罷了,再沒料想他這般。”

我不禁紅了面頰,佯啐道:“呸!誰教你這般渾說的,等我撕爛你的壞嘴,看你還說不說了。”說罷,便走去,欲捉住他泄忿。

他見了,一溜兒走至東屋書室,躲在書架后,向我吐吐舌頭,笑道:“妹妹別惱,如此良辰,捶人不吉。”

我聞言,越發羞惱,追著他道:“小蹄子,別教我捉住了!”

他身形輕捷,左躲右閃。半晌不曾抓住他,我急得直跺腳兒。

“玉孃,教你招乎張夫人,你如何反倒追起人來?忒也失禮。還不請來入席賠禮。”他溫和的聲音傳來,略帶幾分笑意。

張瓊聞言,自書架后走出來,向他一揖至地,唱了個肥喏。轉而向我嘆道:“究竟是歐陽學士知禮,日后有他調教你,我總算放心了。”

見張瓊這般,我羞惱不已,只欲捉住他。不想張瓊竟躲去了他身后,笑道:“林夫人瘋了,要撕我的肉吃呢!學士救我!”

他聞言,舒臂攔住我,我卻不依,兩下拉扯中,忽有物自我袖中滑出,落在地上。

正是那封家書,我見了,心下突突直跳,才欲撿起,不想被他先拾了在手里,展開細看……

看罷,收入袖中,呼來個小廝,吩咐道:“去宅中告訴夫人,林家已許下了,教他備好許口酒,繳了紅檐子,送到這兒來。”那小廝猶豫半晌,囁嚅道:“大官人,夫人,夫人知曉此事嗎?這樣大的事,小的怕……怕辦不好,要……要不你自去同夫人商議定了……”

他聞言,不禁微微變了臉色,斥道:“教你去便去,哪來的這許多話!”

那小廝聽了,連聲兒應下,唬的一溜走下堂去。

時宴席已齊備。我們遂入席吃飯。暫按下此事不提。

飯罷,張瓊作辭而去。

他攜了我手,同行至書室中。見他坐于書案后的椅中,似欲作字。我便跟了過去,執墨輕研,滿室彌散開清雅墨香……

他似往常一般,執筆在手,寫下清雋流麗的文字……

室中有些悶熱,我便持起那湘竹畫扇,有一下沒一下的為他喚涼兒,有些昏然欲睡起來……

“玉娘,你來瞧瞧,文字像意否?若不像意,我重新寫過。”他溫和語聲傳來。

我聞言,隨口道:“不用瞧,你若沒耐性兒作正書,便艸艸寫了,明日我與你謄出來就是。”

“快瞧瞧罷,你寫的卻是作不得數兒。”他說著,將一張文字遞到我眼前。

我不禁疑惑,接在手里細看。

只見通篇作工細楷書,一絲不茍。

上云:

“具位姓歐陽修

右修伏承

親家林公謹以元院小娘與區區議親,言念蠲豆邊之薦聿,修宗事之嚴躬。井臼之勞尚賴,素風之舊既令。龜而葉吉,將奠雁以告虔。敬致微誠,愿聞嘉命。

伏惟

合臺慈特賜

鑒察

皇佑二年五月一日具位歐陽修定貼”

堪堪看罷,卻已滿面盡紅,將那帖子撂在書案上,轉身跑了出去。

耳畔猶聞他溫和的聲音,略帶謔意:“你若不瞧,那便這樣定了,明日連同紅檐子,一并發去維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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