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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直忙過了上元節,總算是理清了書目。只待秘閣學士索要,便能送過去。

連日的忙碌,加之受了些閑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人竟瘦了一圈兒,圓領的公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鏡中的面容十分憔悴,眼角魚尾細紋密密的掃開來。

紅顏易逝,青春易老。況更有朝來寒雨晚來風。

原本盼著上元賞燈,可以隔簾相望。不想歲逢饑饉,罷了游賞。

打開朱紅琉璃的香水瓶子,倒了點薔薇水在手里。調進珠子粉,慢慢蘸了潤著眼角......

這是他托人自番商那里高價購得送與我的,只為贈我好顏色。

“呀,好香啊。”七姐笑著進來。

“什么東西這樣香?”張瓊也跟了進來。

因是新年里,他們都穿了鮮亮的顏色。

張瓊穿了件大紅芍藥紋錦交領大袖,系著郁金香色的百褶羅裙。臂上挽著橙黃地兒繡仙鶴紋的披帛。頭上加了頂金鑲琥珀的冠子。臉上一水兒的珠鈿。竟比位分低的娘子穿的還體面些。

七姐穿了件鵝黃色繡著梨花的小棉襖兒,戴著兔毛領抹兒。腰系秋香色越羅細褶裙。挽著雙髻,一邊兒加一朵銀鑲蜜蠟的鈿花兒。耳上一對兒云月紋點翠鑲珠的墜子,隨著他的動作打秋千似的晃著。

“呦,兩位娘子萬福。”我笑著打趣兒道。

“唉,花了半年的例錢,才置辦下這么一身像意的衣裳,偏又不教放燈了。只得穿了各處逛逛。”張瓊笑道。

“我的衣裳首飾,都是張姐姐給我做的。我的例錢少,一大半都換了吃的。”七姐笑的一朵花似的。

“新年里,人人都穿新衣裳,你怎么還是這身公服?人也瘦了許多。”張瓊關心道。

“我的例錢都拿來收書了,余下的不多。再者也不大喜歡這些穿戴涂澤上的東西,只覺著費心思。”我微笑道。

“姐姐不用心打扮,怎的用這樣名貴的薔薇水兒?”七姐不知什么時候,把那瓶薔薇水拿在手里把玩著,艷羨道。

“我哪里舍得買這些,是歐陽...是別人送的。七妹妹要是喜歡,改日拿了你的香水瓶子來,我送你一些。”見他喜歡,我便如此道。

“林姐姐的話怎么只說一半,是誰送的?”想來是我說漏了話兒,引的七姐笑嘻嘻的追問。

“成了精的小蹄子兒,見好兒就收著吧。再問,我就不給你了。”我佯嗔道。

唬的他吐吐舌頭跑開了。

“才來的路上,見各司里的人都往尚功局去。想是在放新年的衣裳,我們也去看看。”張瓊挽一挽披帛,笑道。

“忙了大半個月了,十五也沒閑著,是怪悶的,就依你,去看看。”我應道。

說著便起身,隨了他們一道去尚功局。

六尚各司相隔不遠,一會兒便到了。

有宮人三三兩兩的說笑著出來。人手一套嶄新的春天穿的夾衣,并一頂新樣兒花冠。

我們一同走了進去。只見站了一屋子的宮人女官。吳尚功正指揮著小內侍們抬衣箱子。司記宋喜兒同兩個掌記并女史們忙的不可開交。

我最不喜湊趣兒,見人太多,便道:“我們且出去逛逛再來,不然衣裳也擠皺了,發髻也擠散了,什么意思。”

拉了他們出來。幾個人漫無目地的走著,不覺到了宣佑門。

再往前走就是外廷了,宮人無故不得出去。才欲折返,只見幾個官員自左銀臺門走出,直奔宣佑門而來。

為首的一人,身著緋紅圓領袍,腰束金帶,加著漆紗展腳幞頭。昂首闊步走來。

有一瞬間的呆滯,不敢相信,朝暮思念的人,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眼前。他欣長的身姿,是那樣的光華耀目,有如星君降世,真仙臨凡。讓我有些不敢直視。

他亦發現了我,灼灼目光直視,漸漸的走近我們。

我們三人斂衽為禮,他們一揖答拜。

“小宋,好些日子沒見了。聽說你們近日在修史。校書修史最是費心思了,得了空還該出來逛逛,別累著自己。”張瓊倒像是與宋學士說慣了話似的,甚是親熱。

幾個學士與崇班裴湘都好奇的看向宋學士。

他尷尬的理了理衣襟,一揖至地,道:“多謝內夫人關心,祁修書之余,定當保養好身子。”說罷臉都紅了。

張瓊卻是絲毫沒覺察,兀自理著鬢腳兒笑。

“裴大官,書目可寫得了?”歐陽學士一手拈須,微笑詢問。

“昨日里才得,不然怎么敢勞煩學士來呢。為了這個事,我們年都沒過踏實。要不是林夫人幫襯著,出了正月還未必得呢。”裴湘笑得合不攏嘴兒。

他向我投來憐惜的目光,柔聲道:“夫人辛苦了。”

“不敢言苦。經籍筆墨上的事,是司籍內人的本等,妾安敢不用心。”因有人在,不敢露一句體己話的兒,只得拿著官腔。

他皺了皺眉頭,似是有話要說。看看四周的人,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立在當地,以手捻須,沉吟半晌。忽一揖道:“書目既是林夫人寫的,還得勞煩夫人與我們一道按驗。”

“妾責無旁貸。”我福了一福應道。

張瓊還想說些什么,七姐把他的袖子一拉,對我笑道:“林姐姐只管去忙,我們幫你拿衣裳。”說罷沖我眨了眨眼睛,扯了張瓊,奔尚功局而去。

我便隨了他們一路去內館閣。

到得寶文閣前,我早已累得頭暈目眩,又怕他看了憂心,只得強撐著。

有直閣的小內侍出來接著,引我們上樓。裴湘走在前面引路。宋、梅二位學士緊隨而上。

我亦撩起袍角,跟著拾級而上。直累的喘氣不已,虛汗涔涔而下。

忽覺一暖,是他悄然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不敢回首去看,只覺的臉上慢慢熱起來。

上了二樓,迎面便是一排排高至屋頂的書架子,密密的碼著書籍。

裴湘引我們挨窗坐了,叫了小內侍去烹茶磨墨。

自己陪著說話兒。

宋祁起身望了望日色,道:“裴大官,請人取了書目來,我們這就校對。想是不少的,如今天又短,不敢耽擱了。”

“你們在外頭館閣做事慣了,一提起筆來,就只聽得沙沙的寫字兒聲。不出兩個時辰,再繁雜的文章,包管也就成了。”裴湘笑著叫人拿了書目過來。

一時墨也研好了。宋祁分派道:“圣愈拿了書目唱名兒。裴大官與我一塊找出來,按驗明白書名冊數。我們驗得明白,林夫人便寫下來。若有紕漏,永叔管勾校對。”

不等他說完,歐陽修插言道:“子京,還是我來記錄,請林夫人校對。”

宋祁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撩袍而坐,鋪開一摞紙,將筆蘸了蘸墨,只待下筆。

梅堯臣翻開書目唱名道:“尚書大傳兩函,八冊全,舊太清樓本。”

裴湘便叫人找了書來,放在宋祁的書案上。只聽得翻書聲兒,不到一晌功夫,他便道:“尚書大傳,兩函八冊,太清本,驗明無誤。品相上好,釋文精當,可抄送。

他的聲音剛落下,歐陽修已記錄完畢。

梅堯臣念了一冊下來,也不曾有一本書的謬誤。

“林夫人寫的書目甚是用心,字也清楚。我看抽驗幾冊也就罷了。要是不見紕漏,直接教秘閣書匠去抄就成。”宋祁滿意道。

其他幾人紛紛頷首。

裴湘便叫人把我寫的書目一齊搬來,摞了整整一書案。引得眾人嘖嘖而嘆。

“這是半月時間寫得的?倒比我的手還快些。”梅堯臣撫髯贊道。

“夫人要是個男子,我等就請旨,教你去外頭秘閣校書。”宋祁毫不掩飾的贊賞。

他卻不發一言,只是用憐惜的眼神看著我。

大家商議定,一人抽了一冊出來校對。

不到晌午,便按驗完畢了。

宋祁叫人直接送了我的書目去秘閣。

梅堯臣伸了伸腰,站起來笑道:“哪次同司籍的人做事也沒有這回痛快,倒省了我等許多功夫。”

裴湘笑著,讓了我們去吃茶。一壁走一壁贊道:“林夫人的才學,我敢說是女官里的頭一號,就是我們也不敢比呢,做起事來倒像是個兩榜出身的學士。”

“裴大官這樣說,我怎么敢當呢,不過是做了分內的事兒。”我不好意思的道。

“夫人當的起的,不必妄自誹薄。”

“是啊。”

“當之無愧。”

學士們紛紛附和。

只有他不說話,眼神卻總是在我的身上。

一時有小內侍捧了鏨銀的茶盞來,一一斟上煮好的茶湯,大家落坐吃茶。

我才拿起茶盞,坐在身側的歐陽修勸道:“夫人元氣不足,這樣寒性的東西還是少吃些。得空煮了紅棗熟水來吃吧。”

我順從的放下了茶盞。

“林夫人倒是肯聽永叔的話。他自己還三災八難的呢,偏去充醫官。”宋祁玩笑道。

我也不去搭腔,只垂首坐著。

“子京,聽說你近日添了一闕好詞,滿京城里都在傳唱呢。念了來讓我們聽聽,你去哪兒招惹人家的小娘子了?”梅堯臣拍了拍宋祁的肩膀,拈須笑道。

宋祁只管拿了茶盞在手里把玩,并不搭腔。

裴湘湊趣道:“他不好意思的。還是我來念。”

說罷清了清嗓子,哼道:“繡幕茫茫羅帳卷。春睡騰騰,困人嬌波慢。隱隱枕痕留玉臉。膩云斜溜釵頭燕。遠夢無端歡又散。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就是這個。子京,你來說說是也不是?”梅堯臣拍手喝個彩,笑問宋祁道。

“不過是些閑來無事的游戲之作。你難道就不曾玩過?”宋祁撂了手里的茶盞反問。

“不曾。世人多知道,梅直講詩文言志。”梅堯臣笑著搖頭。

“在坐的人中,我的小詞恐怕不是最多的吧,你如何只說我?”宋祁笑指歐陽修道。

想是聽他們說的過了些,歐陽修笑著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二位繼續聊。”說罷看了看我,負手于身后,度步下樓。

我耐著性子,又坐了半晌,方辭道:“裴大官,你與學士們說話兒,我且回去了。”

“夫人慢走。”宋祁與梅堯臣站起來做揖道。

我福了一福,作辭而去。

下得樓來,四處張著,只不見他的身影。

便往閣后荒廢了的延福宮去尋。轉過一道朽壞了的角門,穿過那堵塌了一角的宮墻。

金漆剝落的樓閣下,一樹綠梅臨水盛放,他緋紅的身影負手立于樹下。讓我有些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回首相望。早春的陽光灑落他溫和的眉目間,溫潤如玉。以至于許多年后,臥病深宮的那些日子里,常常回憶起這一幕。

我怯懦著走近,局促不安的卷著袖角兒。

“半年不見,如何比病著時還清減了這樣多?可是太過勞神的緣故?”他不加掩飾的關心道。

“朝風暮雨,春花不過百日。世事艱難,青春豈能千朝。”我低眉臻首,不無傷感的作答。

“是我誤了你,若我不薦你來禁中,你也許不會病成這個樣子。”他伸手扶住我肩頭,痛惜道。

“是妾薄命,無關其他。恩師不須自責。”我泫然作答。

他聞得“恩師”二字,有些黯然,緩緩放開扶在我肩上的手。

“恩師還記得平山堂嗎?那是我一生最美的記憶。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我慢慢的度著步子。

“那時我才坐罪外放,你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是你的快樂與朝氣,讓我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逐臣!”他緩步跟上。

“我那時隨了父親每日習經做文,只怕學問不好。那一日得閑游湖,秋月拿了雪泡的白酒,我們都沒帶酒杯來,就折了荷葉做杯,吃的爛醉,船頭擱在了灘上,竟也不覺著。不想被你看了去,填了新詞傳唱開來。”回憶起我們最初的相見,不由唇角含笑。

他溫和的看著我,低沉的聲音和煦好聽:“花底忽聞敲兩槳。逡巡女伴來尋訪。酒盞旋將荷葉當。蓮舟蕩。時時盞里生紅浪。花氣酒香清廝釀。花腮酒面紅相向。醉倚綠陰眠一餉。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

“那一年夏天,你日日都要來平山堂,教我與你改詩文。看書時,總有你在一旁打扇。欲寫字,總能用到濃淡可心的墨色。有一日,天氣甚熱,我洗了頭發,坐在荷花池邊納涼。你走了來,與我梳發,荷風習習,和著你身上的甜香。這么多年過去了,總是能憶起那味道。唉,真想讓那一刻永遠停留!”他不禁輕嘆。

聽了他的話,回想起那段美好的日子。

輕輕的為他通著頭發。他發間有淡淡的龍腦澡豆的味道。像極了松衫被晚秋陽光照射的感覺,溫暖而清洌。讓人不由的安心。誰知此時,他忽的解開白綢長袍的衣帶,披襟當風。我心下一緊,掉了手上的梳子,羞的滿面飛紅。不由嗔道:“先生既為人師,如何這般舉止輕佻。”他撫須大笑道:“嵇叔夜有太學弟子三千之眾,尚且披襟長嘯。如今只你一個弟子在側,我如何就做不得?”我不能作答,羞澀的跑開,躲了好幾日,不肯去平山堂。

現如今想來,還是覺得羞澀,臉上不由作燒。

他灼灼的目光看著我。直讓人覺得自由的呼吸都是件困難的事,臉上一片火熱。

“在想什么?”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我羞澀的低下了頭,不肯作答。

半晌,忽覺腰間一緊。他的手自背后環住了我的腰身。溫熱的鼻息拂在頸中。心舂如鼓,仿佛要跳出來一般,身上的力氣一絲也無,只得靠在他身上,勉強站立。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一直沒有只把你做弟子。而是想保護你,不再讓你漂泊無依,給你想要的安穩。若是宮里放人,你便到我宅中來吧,我們還像以前一般,日日在一起。”

“好啊,只是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知還有沒有福氣等到那一日。”我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幽幽開口。

“你好好保養著,缺什么東西,只管告訴李懷玉,我會傾其所有來守護你。”他拉了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道。

“我信你。只是一入禁中,有些事,就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了。”我隱隱有些擔心。

聽了我的話,他的目光倏然黯淡下來。拉了我緩緩步上那坐角樓。

并肩望著熙熙攘攘的市井。我卻總是覺著游離其外,不知什么時候起,失去了那顆熱情鮮活的心。也許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融入他們中間了吧。我不無悲哀的想。

“我隱約覺著,官家對你,像是...像是有些特別的心思。”他的聲音響起,略帶惆悵。

“若有一日,果如君所言,妾又當如何?”我企盼的望著他道。

他沉吟了半晌,看向我道:“君命不可違,官家...官家他,是位難得的仁主。”

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我強忍淚意道:“若果如此,妾不欲再活下去了。”

他無言以對,只是默默的擁我入懷。

太陽漸漸偏西了。

我們即將分開了,下一次再見,不知何時。亦不知能或不能。

淚水滾滾而落,濡濕了他緋紅的衣襟。看起來像極了新鮮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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