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名公子
- 大秦將相
- 騎鶴呀
- 3228字
- 2020-05-11 17:37:10
兩位出言不遜的小公子,一個被帶去挖坑鑿井、一個被拉去取牛吹牛,蒙武窩在心里的這口惡氣,當真是痛痛快快的吐了出來。再加上前兩日那些耀武揚威、目中無人的王族權貴們,此時此刻,在楚南雄面前,連話都不敢說了,蒙武就更加覺得酣暢淋漓。
他挺直腰板,背負雙手,站在楚南雄身側,指著那幫官吏道:“有什么話趕緊說。楚公子在此,什么問題解決不了?”
眾人雖然不忿,可楚南雄那兩條政令,確實是難以挑剔。一群人相互看了看,都覺得這個時候開口,無疑是給自己臉上抹黑、給對方臉上貼金,因此踟躕半晌,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
蒙武更樂了,伸手指著那幾名為難過他的官吏道:“泥、泥、還有泥,昨兒不是說有問題么?問,現在就問!”
那幾人被蒙武當面指出,都覺得臉上實在過不去。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怒哼一聲站了出來,叫道:“下官有話說!”
楚南雄點了點頭,“但說無妨。”
那人道:“內史之地,有遺民無所事事、終成盜賊,如何處置?”
楚南雄道:“謹以秦律即可。”
如此簡簡單單的六個字,頓時讓那提問者啞口無言。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些什么,可楚南雄的話一點問題也沒有,他又說不出話了,竟站在那里愣了起來。
身后有人眼見如此,急忙向前一步,替他代為遮掩,問道:“有遺民私設祭祀、悼念舊王,如何處置?”
楚南雄道:“謹以秦律即可。”
又是這六個字!
官吏中當即有人哼道:“秦律秦律,凡事都推脫給秦律,那要這典屬國何用?要府令何用?”
楚南雄道:“有秦律不守,莫非都去違法?”
府中主簿突然站了出來,盯著楚南雄,一字一頓的道:“舊國遺民初到秦川,無依無靠、無糧無錢,如何過冬?府君,這一條秦律中可沒說吧?”
楚南雄道:“不過些許小事,就手足無措,處處詢問府君,自己則半點主意也無。和那挖井者吹牛者有何不同?”
一句話落畢,眾官吏更是哼哼唧唧,多有不服。
楚南雄也不予理睬,微微抬起頭,說道:“本府現在頒布第三條府令,內史之地、一應舊國遺民,可到荒山、原野、河灘、大澤中拓土墾田。所墾之田禁止私用、必須交與咸陽宮,待朝堂決議、另行發落。墾田者每畝可得布一尺、錢五枚、米十斤;十畝可得布十丈、錢五十枚、米二百斤;十畝之上,分文不得。墾田者可拖家帶口,無論男女、不管老少,每日三餐、每餐斤米。”
司馬欣不敢耽擱,在楚南雄剛剛說出“本府”二字時,就急忙蘸了蘸墨,將府令一字不差的寫了下來。待寫完之后,他總覺得這府令有些偏頗,低聲問了問楚南雄:“府君,墾田一畝只得布一尺?”
楚南雄點了點頭。
司馬欣不再多嘴,拿過相印、府印,砰砰蓋上,交由書吏謄寫傳抄、發往各地。
政令傳到百歲樓時,廂房內文武眾官,包括秦王嬴政在內,都覺得過于嚴苛了。但大家既不在一個房間,彼此之間也不好交流,都在那里苦思冥想:這第三條政令,是否另有高明之處。
天字二號房內,長史馮去疾深深吸了口氣,皺著眉頭問王綰道:“丞相,如今可是隆冬。天寒地凍、手腳都伸不開,墾田一畝才只得布一尺、錢五枚、米十斤,而且,這田還要上交國庫。如此做法,與苛政何異?這楚南雄到底怎么想的?”
老丞相王綰雖說謀略不足,但他能做到丞相這個位子,靠的是扎扎實實的基本功。別人不知道這道政令的奇妙之處,他卻一眼就看了出來。
王綰呵呵一聲,笑道:“長史以為,該當如何?”
馮去疾道:“若依下官之見,一畝田該給布一丈。好歹能做兩件衣服,裹住身子。其次,錢米倒無所謂,關鍵是這田要歸他自己所有。否則,辛辛苦苦墾了幾塊田,到頭來還要上交國庫,這可不是欺辱舊國遺民?”
王綰聽罷,忍不住深深的嘆息一聲。他搖了搖頭,走到窗外,指著遠處的群山漫野道:“長史你看,你我目極之處,無論山田原田,這些田地都是誰家的?”
馮去疾抬頭向窗外看了一眼,見遠處群山丘陵此起彼伏、漫野故道阡陌交通,景色既美、視野也十分開闊。他心里舒了口氣,答道:“自然先是王室各宗各族的供田,其次是各侯各府的職田,再次是各侯各府及咸陽居民的私田。最遠處那片,則又是各侯各府的私田。”
王綰點了點頭,“王城之地尚且如此,內史又遠了幾縣。你說,若私墾田地不交國庫、人人皆可自領,那這些田產最終會到了誰的手里?”
馮去疾一聽此話,心頭頓時一顫,失聲叫道:“若是如此,這全都要落入世家豪門手中。”
王綰附和一聲,道:“所以,這個口子一定不能開。否則,舉國上下各郡各縣的豪門望族,別的不干,專門帶人墾荒拓田。不需五年,還不得把荒山野地瓜分殆盡?若是開墾出來的私田必須交給國庫,那這些豪門望族就只得望洋興嘆了。至于上交給國庫之后,或分給遺民、或留以自用;或賞賜功臣、或公主陪嫁,都是可以的。”
馮去疾嘶的一聲,“我倒沒想到這一點。”
他自窗邊走回席位,在席位旁來回踱了幾步,又皺眉問道:“可也不至于只給了這么一點東西。一尺布,別說衣服,連個襯褲都做不了,如何讓他們過冬?”
王綰呵呵笑了起來,他對馮去疾招了招手,再次把他叫到窗邊,指著大街上圍觀的人群道:“來,你再看。”
馮去疾走了過去,見王綰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自窗戶邊上往下一丟。那銅錢就嚶嚶繞繞,自百歲樓上提溜而下,叮的一聲,落在了大街上。
馮去疾奇道:“丞相這是做什么?”
王綰指著底下人群道:“你瞧。”
街面上許多人都扭過頭來,向那枚銅錢尋聲望去。
有些衣著華貴的富家翁,只隨意的瞄了一眼,之后便繼續去看典屬國的熱鬧。
有些衣著樸素的寒門子弟,在那枚銅錢上盯了許久,便左右掃了掃,一步一步慢慢的挪了過去。
這時,一名乞丐突然沖了過來,抓起那枚銅錢,拔腿就跑。
王綰望著馮去疾,意味深長的道:“瞧見了沒?”
馮去疾回過身來,琢磨一陣,道:“丞相,你是說、說……”
王綰笑了笑,“這一枚銅錢丟下去,還算是吸引了不少人。可我若是丟下一張面餅、順道踩上兩腳,那乞丐照樣會飛奔過去、當寶貝一樣撿起來。至于其他人,則看也不會看了。”
馮去疾看著那喜不自勝、越跑越遠的乞丐,又看了看典屬國院內、十幾名書吏正在傳抄的政令,一瞬之間,他終于明白了過來。
隆冬歲月、天寒地凍,墾一畝田,只得布一尺、錢五枚、米十斤,但凡家里有點存糧的,想都不愿往這方面去想。只有那些實在揭不開鍋的、熬不下去的、走投無路的,才會敞開膀子,為了給家里掙那一日三餐的糧米、掙那打補丁的半尺布、掙那關鍵時刻能救命的五個銅子,在朔風之中揮舞鋤頭。
馮去疾仰天長嘆,民間疾苦民間疾苦,這些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說的時候總有種憂國憂民、圣賢君子的高傲韻味。可當親眼看時、親身體會時,那種迎面撲來的滄桑感、無力感,是任何一人都難以承受的。
尤其是,他明知如此,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馮去疾苦笑一聲,“如此說來,這第三條政令,不僅不嚴苛,反而十分周密。”
王綰正色道:“楚南雄所出的這幾條政令,都是救命的。但凡有一絲差池,不僅會導致舊國遺民難以生存,反而還會留下禍根。那些過不下去的遺民,靠著墾田拓荒這個辦法,雖然掙不了幾個錢,卻能保證他們一家老小能夠活得下去。只要一家人能夠活下去、不至于走投無路,誰會揭竿而起?誰會去做盜匪?”
馮去疾一邊聽王綰說,一邊頻頻點頭。經過這么一番點撥,他頓時云開見日、明朗起來。
王綰接著又道:“至于開墾出來的田地,說是上交國庫,實則是以國家之名,先替他們保管起來,不使豪門望族來騙、來搶。幾個遺民、一個冬日,能墾出來多少田地?國家豈會私吞?待天暖春耕之時,朝堂之上只需發布一條詔令,‘遺民冬日所墾之田,各為己用。’那這些田產,還是會回到他們手上。”
“這第三條政令,一可保遺民安穩過冬,不受饑餒;二可使走投無路者有飯吃、有事做,不至于去做盜匪;三可得到些許金錢、布匹,以資家用;四可多出幾塊田地,辛苦一場,沒算白忙。此一條政令可解決四處難題,正所謂‘救人、除匪、養家、襄民。’楚公子之計,妙之極矣!”
馮去疾早就激動的無以復加,尤其是聽到“救人、除匪、養家、襄民”八個字,竟忍不住叫了起來:“好!好!”
隔壁天字一號房,嬴政原本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楚南雄這第三條政令究竟何意。待他悄悄靠在窗邊、靜靜的聽完王綰闡釋后,頓時大喜不已。扭過頭來,看著那依舊皺眉苦思的少女,笑道:“怎樣?弄玉,我大秦的名公子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