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寧并沒有等著他的反應，笑著說完后，一只手扶著石碑緩緩站了起來。

站定之后，才來得及借著燈光看向后頭石碑刻著的文字。

好一會兒才道，“祖父的手札，我兒時就讀過，他這絢爛傳奇的一生，真總結起來，竟也不過都在這一塊石碑上”

閻清風覺得有些不妥，眉頭微皺，有些不認同，燕原平在所有燕北人的心中都和燕云山一樣巍峨高大。

“人死如燈滅，祖父不會計較的”，就和后頭長了只眼睛似的，燕寧還未背身，就猜到了身后之人的反應。

輕輕摩挲著石碑，輕聲道“比起里頭記著的用兵之道，我對里頭另一句話更深以為然，時刻不敢忘，‘燕家的人，要聽得到燕云十六州城墻之外的哭聲，看得到金陵帝王州時刻存在的陰狠算計’?！?

帶血的手按著石碑上血痕未干的‘燕北二字’，像是按在了心口之中，讓人感受到濃烈的虔誠，這是獨屬于燕北子民的，僅是對這兩個字的信仰之力。

只要燕云山沒有崩塌，燕北的子民，永遠以這片英雄的土地為信仰，為驕傲。

燕寧轉過身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明白影衛的榮耀與職責。所以，我燕寧，作為燕家的新一任燕主，愿以吾之性命守護燕北的安寧。今日以血為盟，重啟燕北影衛”

“從今天開始，你們不必蟄伏，不必藏匿于暗夜之下，不必靜默于蓮池之下”

“我會帶你們回到你們的戰場之上，堂堂正正地告訴九州百姓，你們也是燕北的軍人，是燕北的守護者，我們的目的，是還這九州大地以清風明月，朗朗乾坤！”

閻清風緩緩抬起頭，看向眼前的人，眼中的陰寒幾乎被她的話震得粉碎。

明明是那樣單薄的小姑娘，站起來只到石碑的一半，只著一身素衣，連站都站不大穩當，嘴里說的卻是那樣的話。

那樣，那樣狂妄又膽大的話，身影逐漸與他腦海中想象了無數次的那個畫面所重疊。

是了，燕主就該是這個樣子。

在他眼里，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好像也只是北境和南朝而已，不值得一提，畢竟燕北只是燕云十六州百姓的燕北，燕家人的燕北。

燭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他記起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日光了，他們已經蟄伏了太久太久，久到人們都快忘了他們，忘了他們的故事和聲音。

他想，最后他還是比前任都幸運一些，在近乎絕望的沉默等待之中，他等到了一束光，帶領他，帶領他們走出這四四方方暗黑的地宮，說要讓他們堂堂正正來到天地之間。

他信任她。

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慢慢低伏下來，以無比虔誠的聲音說道“臣閻清風，拜見燕主”

是了，不管天下正統在哪里，他們只會是她的臣，是燕家的家臣，奉她為主，以她令驅使。

而還有半句話，他在心里默念許久，最后卻沒有說出來，他在心底說道——

“從今日起，我會用我的全部守衛您，我的榮光?！?

燭光打在燕寧的身上，只照亮了一半的身影。

聽著閻清風的話，燕寧低低地笑了，她能感受到他收斂了所有的氣息，剩下的只有蟄伏與虔誠。

果然人和人之間靠的還說這些莫虛無的感覺，真心方換得真心，她賭對了。

“我的身邊不需要影子，未來的戰場也不在刀光劍影的戰地之上，你要做的事情還很多?，F今盛夏已至，蟄伏的影衛也該發出屬于你們的鳴響了，五十多年了，也該變一變了?！?

石碑的邊緣有些鋒利，她的手指拂過，不小心劃出一道血痕。

燕寧突發奇想地感慨，大概上輩子命運真的不站在她這邊，直到在去金陵的路上，她才不小心摔開了孔明鎖，拿到這張底牌。

而那時，她已經踏入那一場死局之中，沒有回頭之路。

但轉念一想也有些慶幸。

若非如此，恐怕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被她的祖父隱藏起來的秘密，獲得燕家的傳承，那即使一切重來一次，她能做的也有限，記憶中滿地的鮮血依舊會成為她永遠的夢魘。

而如今，她卻可以作為執棋的人去搏一把。

她還有三年的時間去扭轉乾坤，最終，她會成為金鑾殿上那位的夢魘，何其有趣的因緣際會？

可心底隱隱還是覺得有些悲涼可笑...

如果，祖父知道他的死換不來金陵的仁心，燕家的蟄伏與收斂羽翼也只能換來一道鎮北王府通敵叛國的指控，會不會覺得不甘？

所有的退讓，只能換來敵人的得寸進尺，他們和金陵，從來沒有未來也不會有和解的一天，永遠都是你死我活的生死斗。

還好，這一世她還有些小幸運，還有你來我往的機會，不必一開始就以命相搏。

燕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似乎是被魘住了一般。

底下的人低低地伏在地上，好像也沉浸在了屬于他的夢魘之中，整個地宮一片沉寂。

直到一滴燭淚滴在燕寧的手上，驚得她一下回過了神。

似是想起什么，燕寧忙道“眼下倒有一件正事需要你親自去辦的，衛北將軍燕懷仁在順州主持軍防整治，我隱有不安，擔心金陵對將軍不利，這事我不放心，清風，你親自走一趟順州，六月十七想必他一定會趕回來為我慶賀生辰，你帶一批隊五十人左右的衛隊去，不要驚動旁人，護他一路周全”

頓了一頓，下頭略帶沙啞的聲音立時響起，“屬下領命”。

燕寧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只見閻清風極為瀟灑地轉身，只是地上卻留著兩點濕痕。

巧在她雖沒有什么內力，但天生視力極好，看得真切。

有些戲謔地說道“其實我前頭說的清風明月之說都是胡亂謅的，你若不喜歡清風明月使這樣冗長的名號，我覺得清風公子也挺好的，畢竟天下盛名的清風明月使不過是因為第一任‘閻清風’明月公子的花名罷了”

“所以你也不必悲傷，我之前說你不大智慧也是隨口提的，我覺得你能選我為主誠然是很有智慧的選擇?！?

閻清風的腳步略頓了頓，微彎了嘴角，作為影衛，不，如今是燕衛之主，哪句話真的哪句話假的他還是可以分辨的。

他的燕主，是心思極細膩的人，嗯，插科打諢的功力也實屬一流。

地宮之中又恢復了寧靜，燕寧琢磨了一會兒，就想通了她初認為是鐵漢的人因何流淚。

就和她這樣死了一次的人格外珍惜生命一樣，在黑夜里行走的人也會格外向往光明和自由。

在這世界上生活在牢籠之中的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艱難的活著，掙扎求生。

好在，希望和未來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她用沾著血的手指重新摩畫了初代鎮北王燕原平的名字。

今天該是三年前的五月初三，她還有三年的時間。

那么，也是時候，由她開始落子了。

上一世沒做到的事就用這一次的勝利彌補吧，這一次，她會堂堂正正把輸掉的，都贏回來。

重啟燕衛，只是第一步。

終有一日，她會站在金鑾殿上，親手將那個人的驕傲撕得粉碎，以告慰前一世闔府百余條性命，告慰刑場之上慷慨赴死的三十五位親人，以及為了她這一次重生的機會付出那，那慘重代價的那些無名的冤魂。

畢竟，從來沒有不等價的交換不是嗎，她的重生也帶著血淋淋的凝重呢。

所以，重來一世，皇帝陛下，就請你堂堂正正的接受來自燕北的挑戰吧。

請接受，燕家之主燕寧的戰書！

不是由金陵發出的最后通牒，而是由她代替燕北，重來一次，向秦家發出的戰書。

這一次，她倒是要看看，輸贏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