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臉色僵了片刻，眉頭微微蹙起，心中隱有不安，但想著她既然已經(jīng)站在這里了，自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的。可唯獨沒想到，秦傾會推另一個人上來...

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小孩子，這位看著瓷娃娃一般的小少爺，竟讓她感受到了一股不尋常的危險。

憑著她這漫長的二十年里頭對于危險的敏銳的感知，這位粉雕玉琢的小少爺，可不像面上看得那樣簡單。

霍安又看了眼秦傾，輕笑一聲，她這么些年見過的人和事，哪個是簡單的角色，有人要扮豬吃虎，也得看看，誰才真正是那個是盤中虎。

她心里這樣想著，面上卻是不露痕跡，微微一笑，道，“當(dāng)然可以”

燕寧的嘴角微微揚起，偏頭看著她，眉眼之間盡是狡黠，看來這位姐姐很是自信啊，焉知這世上還有一句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

臺高五層，雖未得高聳入云之勢，但修得極為大氣，燕寧如今還沒抽條，長得還有些小巧，于他而言，層層臺階還有些吃力。

這個時候，她就格外得羨慕能修內(nèi)力的秦傾他們，有功法，會輕功，飛身而上，該怎樣的瀟灑帥氣啊。

彎腰向松嶺先生行了個禮，畢竟是云臺書院的山長，在幽州乃至整個燕北的學(xué)界都頗有賢名，“小輩謝寧見過松嶺先生，學(xué)生自請上臺論學(xué)，確有言行魯莽之處，之后若有什么說的不當(dāng)?shù)模治哿四亩模憔彤?dāng)沒聽見算了”

松嶺先生擺了擺手，“學(xué)之一字，揚在廟堂之高，在江湖之遠(yuǎn)，在市井煙火，駢文也好，策論也罷，都不過是一種展示觀點的手段而已，但求持心正即可，小兄弟若是有說的不夠，觀點不清晰的，我盡量幫扶與你。”

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燕寧抬起頭，有些深意地看了一眼松嶺先生，這位先生說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不過，只怕她的論點，他可潤色不了，也應(yīng)該，沒膽子潤色吧。

此時，霍安也在認(rèn)真地打量著眼前的人，謝寧，通身氣度不像是出自無名之處的人，這身上的這身天青色長衫就已經(jīng)價值連城，頭上那個簪子雖然不起眼，但世面上少見這樣通亮無雜質(zhì)的墨玉了，應(yīng)該是哪個世家大族出來游歷的小公子。

謝家？謝家可沒出過這樣氣質(zhì)斐然的少年啊，即使謝元慈盛名在外，這個人，也不會弱半分，謝家沒有這樣讓人過目不忘的兒郎。

小公子粉雕玉琢，笑得又極為和善，又嬌又甜。

她在高臺上環(huán)顧著下頭的人走了一圈，目光所及之處，或是疑惑，或是好奇，或是興奮，或是憤怒，或是沉默，活脫脫突出一個眾生百態(tài)，怪不得所有人都想做人上人，為的是睥睨眾生，冷眼看這眾生百態(tài)啊，突然有些想笑，也就這樣在高臺之上笑開了。

眾人被她突然地笑聲感染，難得極為默契地紛紛靜默下來。

“對不住，不是故意笑的，只是覺得有些想笑，也就笑了。剛剛這位姐姐說了燕云之戰(zhàn)的三罪，我也想說說，也只說三件事，可否？”

霍安笑著點了點頭，“請吧，謝小公子”

燕寧走到高臺邊沿，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雙腳放在空中，以手撐地，格外的悠閑從容，下頭的人看著卻是驚恐萬分，尤其是謝明華和謝明霞，滿臉的慌張，秦傾的面色也十分不悅，沒有輕功的人，偏要坐在這樣危險的地方，自己的性命，從來都不在意。

“我剛看著底下的各位，只覺得有些好笑，所以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并沒有什么惡意。嗯，只覺得有趣，下頭的那位黃衣服背著孩子的叔叔，上面熱鬧非凡明明很想湊熱鬧，卻偏偏要回過頭好好哄兒子的；那位紫色衣服戴著多寶簪的小姐姐，丫鬟拉了好幾遍都沒把你拉回去；還有那邊藍(lán)色衣服拿著折扇的小哥哥，似乎剛剛?cè)A北辰哥哥和霍安姐姐的話，你都一一點了點頭，怎么合著你這是墻頭草，風(fēng)一吹你就倒？”

眾人哄笑起來，燕寧仰天凝視，月滿則虧，滿月之后，又是一點點被蠶食回新月，但難得今天晚上群星璀璨，天上的星河滿天似乎將今晚的夜又照得格外的亮，讓每個旅人都能看到回家的路。

低下頭，已是隱有水光。

她的聲音明明很輕，卻清楚的傳遞給了場上的每一個人，“請夏節(jié)的熱鬧可真好看啊，我們在這笑著鬧著，聽著不同的聲音，看著眾生百態(tài)，不正是因為我們活著不是嗎，因為我們活著，而且活得還不錯，衣能蔽體，食能果腹，有機會讀書，有機會上街，多好啊，有多少人，連著這最基礎(chǔ)的都沒有”

她看著下頭沉默的眾人，笑中帶淚，繼續(xù)說道，“剛剛霍姑娘說了三點。言歸正傳，我也只說三點。第一，她說燕云之戰(zhàn)中，鎮(zhèn)北王燕原平抗旨不遵，蔑視皇權(quán)，狡詔起兵。我不同意！身為皇朝人，江山是所有皇朝人的江山，天下是所有皇朝子民的天下。若是國家危急存亡之際，一個人，拿起武器，號召不愿屈從，想要反抗的皇朝子民奮起反抗是錯！驅(qū)除韃虜是錯！那大家都不用在這里站著了”

“既然這片土地沒有一個人想要，沒有一個人愿意拼死守護(hù)，那上頭站著的是北周人還是西齊人還是皇朝人，有什么區(qū)別嗎？國之一字當(dāng)頭，皇權(quán)威嚴(yán)重不過黎民百姓安居樂業(yè)，重不過萬里山河疆土不失，這，才是于皇朝而言，最大的規(guī)矩，才是巍巍皇權(quán)最大的意義，為黎民，為蒼生，為天下！”

整個請夏臺周圍，寂靜無聲，從她開口說第一段話，霍安就知道，自己輸了，民心已失，燕寧高明多了，一開頭就拉近了和百姓的距離，而且，以民之為重對抗皇命之尊，她輸了。

但她還是想聽完她的話，單純只是想聽完。

“第二，霍姑娘說，燕云之戰(zhàn)，罪在血染江山，殺伐過重，有傷天和。我不同意！此戰(zhàn)，我朝死將士四十五萬，燕云之戰(zhàn)多為攻城之戰(zhàn)。北周傷亡亦過五十萬，自此暫無回攻之力，兩國得享五十八年的太平。僅去年一年，幽州城新生約兩萬人，燕云十六州共十六州府轄地，姑且就算作二十萬人，這也僅僅是這一年燕北新生的孩子。若是算上皇朝全境，每年以百萬人記得新生，這樣的日子，我們享了五十八年，天下間數(shù)千萬人，因為這場和平得以來到這個世間。是的，每一個人的性命，都彌足珍貴，是有傷天和，還是功在千秋，不是用生者與死者的數(shù)量去做衡量比較的。”

“我們?nèi)俗澹d延千百年，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感情，有選擇，若有一日，北周來犯，依舊需要有那么一些人，拋頭顱灑熱血，以吾輩之血換我炎黃之延續(xù)，皇朝之安寧，我不知道在場的怎么選，至少我愿意做那個犧牲者，心甘情愿。”

她就這么坐在高臺上，秦傾看著眉眼之間盡是平靜和認(rèn)真，心里卻有些共情的心疼。

她說的這樣肯定，似乎同樣的選擇，她已經(jīng)做過了一樣，明明別的孩子心里裝的不是東門的糖葫蘆西門的木頭人，而她張口論的心里算的都是家國天下。

明明，明明和那個梨花初見的那個年畫娃娃沒有半點相似，可就是讓他移不開眼睛了，她那樣堅定且認(rèn)真，認(rèn)真地他心頭都有些抽疼。

“第三，霍姑娘剛剛說，燕云之戰(zhàn)之后，鎮(zhèn)北王府擁兵自重，威蓋王權(quán)。我不同意！鎮(zhèn)北王府之所以在燕北，因為這是守護(hù)皇朝的最后一道防線。連小孩子都知道，丟燕云則必禍中原。北周勢強，所以鎮(zhèn)北王府鎮(zhèn)守的是燕北，若是如今強的是西齊，那是不是會有另外一支隊伍扼守蜀中？燕北若是無兵，金陵怎有高床軟枕溫柔鄉(xiāng)？百姓信賴的，只是那個護(hù)佑一方的強者，我相信金陵城中的皇帝陛下，會有這樣的自信，是福澤天下的強者，所以擁兵自重，威蓋王權(quán)，霍小姐，這樣的罪，太重了，不要因為一己之私拿這樣的大罪壓給嘔心瀝血風(fēng)餐露宿守土邊疆的忠臣”

燕寧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看向眾人，滿目盡是悲憫與悲涼，“若是，鎮(zhèn)北王府歷代守衛(wèi)的，是這樣的燕北，是這樣的眾生...那么，我為那些沙場之上的英魂不值，為祭靈臺上的無字碑不值。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不要讓那些將士，讓那些忠勇義士，撒了身上的熱血，又涼了心底的熱忱。”

“是非曲折自有公道，真理自在人心，孰是孰非，請諸君自斷！”

她說完這句話，走過霍安身邊的時候，微微點了點頭。

霍安忍不住輕聲叫住了她，“謝家養(yǎng)不出這樣的孩子，謝寧，你究竟是誰？”

燕寧抬頭看向她，眼力帶著張揚的自信，身上有一種來自上位者的威壓，讓霍安都有些愣神。

“霍小姐，不論你因何來到幽州城，因何擺下這一出好戲，作為燕北人，我不允許任何人，踩著數(shù)十萬英靈的鮮血為自己著聲名。人固有輸贏成敗，心當(dāng)存是非曲直。”

“你輸我不是因為我比你會辯，而是錯就是錯，對就是對，你錯了，所以輸了，燕北以血鑄就的清白，我不允許任何人玷污”

遠(yuǎn)處的擁金閣里，一藍(lán)衣男子輕搖著折扇，高臺下涌動的人群，高臺上那個身影，甚至算不得高大，笑出了聲，“真是與有榮焉啊，我們家養(yǎng)的女王陛下，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乾坤，不錯”

一旁的黑衣男子微微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那個人，不殺嗎？”

藍(lán)衣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卻很快壓下，“不急，先留著看看，阿寧不會想要那個人的性命的，至少，現(xiàn)在不能要。”

底下的人群傳來騷動，不知道是誰先喊了第一聲“燕北萬歲”

隨后便是山呼海嘯之聲“燕北萬歲”

似乎突然明白，謝寧他究竟是誰，不，或許應(yīng)該是她。

是了，早該想到的，與那個人關(guān)系匪淺的人，有這樣的胸襟氣場的人，有這樣的眼界的人，又對鎮(zhèn)北王府和燕北甚為關(guān)切的人，也只有那一位燕北這十六州灌溉出的金蓮花，不是嗎？

沒想到竟是屈尊上來與她論學(xué)了，實在是榮幸之至啊。

我們的燕寧郡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