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曦未明，雞鳴方歇，這晨間的空氣尚有些潮濕，溫度略冷。

鄉下人總習慣早起干活兒，不管是大人小孩都一樣，不是因為年紀越大，睡眠越少的關系。所以這天色雖然看著還早，可已經有好一些人都做完事，要回家吃早飯了。阿芳也一樣，綁著頭巾扛著鋤，剛從后院菜園里回來，腰背雖有些駝，可氣色精神得很。她邊走邊想著：昨夜做的芹菜鹵不知道味道跟以前還一樣不？這人老了，加上好幾年沒做了，怕生疏走味可就不好了！也不知道他們啥時會到??這兔崽子也不跟我說個時間，唉，這芹菜肉絲面不能等啊??

芹菜肉絲面對鄉下人而言，那可是難得的「奢侈」，要知道這是大年初一才能嘗到的味道，其中還取了一個諧音寓意：「芹」通「勤」，就是希望「初一吃芹，全年持勤」。

千萬別小瞧這一碗家常面，里頭可是處處藏有「大師手筆」，且看這芹菜吧，選用的必定要是芹菜苔，那是最嫩的芹菜梗，但這還不夠，你還得除去那莖里的絲；要配上最嫩的芹菜，自然得用上最嫩的肉，所以要特別選豬的小里肌肉，這是豬的脊骨下面一條與大排骨相連的瘦肉，無筋膜，少脂肪，水分多，纖維細，腥味淡，熱量低，煎煮炒炸皆適宜；這面也得講究，必須手工拉的細面條，粗了，這口感不對頭，也不易入味，倘若用蘭州人的說法，大概就是「二細」面了吧。

芹菜肉絲鹵得在前一夜做好，佐料簡單，不過就是醬油、冰糖、鹽，鹵好之后放入冰箱浸泡通宵，隔日吃，那味道正好。這面的湯頭底必須用雞高湯，其色呈淺淡的乳白色，面上厚厚的一層雞油必須撇得清、撈得凈，一點油花都不可以有，才能味厚爽口不膩。面下水起鍋后還需甩入涼水降溫提勁，再放入已盛好在碗中的滾熱雞高湯，舀一勺芹菜肉絲鹵，放至頂端。對了，這鹵可別加熱！所以這一來一往，跟洗了三溫暖一樣，等要食用時，筷子一拌，溫度剛好，面也收味，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一碗家常面，內含非常味。

阿芳一進家門便飛快地將東西歸位，洗洗臉擦擦汗，換身衣服后，就開始守在客廳的電話旁做事，深怕錯過一通電話。她從桌幾下方拿出一摞舊報紙和舊日歷，開始折折褶褶，折出一個又一個紙盒子；紙盒子折夠了，又開始折三角片兒，因為隔壁阿秀家的小孫女想要一只美麗的天鵝，阿芳很喜歡這小孩，把她當成自家孫女疼，一口答應給她組一只。老太太喜歡讓自己忙得樂呵樂呵，也不嫌麻煩，因為這讓她覺得自己還不老，還很有用。

時間就在老太太做著這些瑣事中，悄悄溜走，轉眼便是近正午。突然外頭門板響了，阿芳先是驚醒，后是欣喜，她看了看時鐘，十一點五十三分，正好吃午飯。她將手中的東西全擱在一旁，健步如飛地跑去開門。

“來了、來了，哎呀，你們怎么現??”

“阿芳奶奶！小葡萄來了！”

一個綁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懷里抱著一個熊布偶，對阿芳笑得像顆小太陽一樣。

“??原來是小葡萄啊，怎么來找阿芳奶奶了？”老太太雖然有些失落，卻也還是和藹地笑問小葡萄。

“我跟奶奶說了要來找阿芳奶奶玩，看天鵝！”

“哎喲，小葡萄原來不是想阿芳奶奶，而是想你的小天鵝呀？”

“啊？不是不是，小葡萄也想阿芳奶奶噠！”

“乖，阿芳奶奶跟咱們的小葡萄鬧著玩的，阿芳奶奶隨時歡迎小葡萄過來玩啊。”阿芳說完便牽起小葡萄的手，慢慢走回屋里。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阿芳松開小葡萄的手，立刻快步進屋接電話。

“喂、喂，是小康嗎？你們??啊？哦，好吧，沒事，晚上媽等你回家吃??這??好吧，那媽晚上給你們等門??行了，這事聽媽的，別跟媽吵了！”

掛上電話后，阿芳暗自嘆了口氣，她低頭看看不知何時站到身邊的小葡萄，頓了一下便笑著對小葡萄說：

“來，小葡萄，阿芳奶奶給你下碗芹菜肉絲面吧，這可是阿芳奶奶的拿手好菜”

“好！”

小葡萄在阿芳家里待了一下午，只是吃頓午飯，睡個午覺，便開心地抱著熊布偶和新出爐的小天鵝，心滿意足地踩著夕陽回家。本來也就沒多熱鬧，只是這人一離開，屋里變得格外寂靜??

天色漸暗，阿芳一個人在家隨便下了碗白面，加點生抽加點醋，撒點蔥花滴點辣，配上一小碟醬菜，也就是一頓了。平常不愛看電視的她將電視打開，上頭播放的是老太太從來沒看過的洋片，沒轉臺，就單純地放著。

有個聲音在，還是好一點。

“當、當、當??”

墻上老時鐘的時針分針指到了「12」，發出報時的鐘聲，驚醒了不小心睡著的老太太。

“哎，我睡著了啊？這是幾點了？嗯??原來都12點了啊??怎么??”老太太迷迷糊糊地戴起老花眼鏡，往墻上瞧去，又往屋外的大門望去。

“媽，媽，我們回來了！”

“哎哎哎，來了來了，小點聲小點聲！你們怎么這么晚啊？”

“嘿嘿，媽，我們這路上剛好遇到塞車。”

“那你也??唉，沒事兒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們餓了沒？我給你們下碗面吃啊？”老太太看著眼前的兒子和兒媳婦，一臉疲憊的樣子，本想責怪的話語又吞了回去。真是，回來就好。

“哎，媽，您別忙了，您還是休息吧！小康和我都在路上吃過了。”

“是啊，媽，你不要忙了，這都多晚了！你兒子我在減??肥??呢??”話還沒說完，男人的肚子就傳出一陣雷鳴。男人抓了抓頭，尷尬地笑了一下，女人則是暗地里對男人翻了個白眼，男人也不介意，傻笑呵呵的。

“行了，我去給你煮碗面，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漱洗一下就可以吃了。美心要嗎？”

“我不用了，謝謝媽。媽，我看我來幫您吧！”

“沒事兒，你去跟小康把行李放好了，煮個面而已，我一個人就行了，料都是弄好的。”

“那、那好吧，我就先去幫小康了。”

老太太不是那種會為難兒媳婦的惡婆婆，從來是有話直說不客套，所以她說不用就是真不用，女人也是清楚的。

阿芳走進廚房，將東西一鍋一鍋地搬出來，雖然一樣是一個人在廚房，可這心安了不少??

男人悄聲地走近廚房門口，看著昏黃的燈光下，被蒸汽繞身的背影，他突然發現眼前這位生他養他育他的母親，頭發又白了些，腰背又彎了些。男人的眼睛有點發酸，心頭也一抽一抽的。

她，原來有這么嬌小嗎？

老太太端起煮好的面轉身要走出去時，看到自己的兒子正雙眼凝視著自己，老太太只是笑了笑，便開口：“傻兒子喲，看到你媽面煮好了也不過來端出去，還要我伺候你到底呀？”

“沒沒沒，哪能讓您伺候兒臣呢！哈哈哈！”男人嬉皮笑臉地跑去接過老太太手中的碗。

“皮猴兒啊你！”老太太輕打了男人一下，男人也配合裝出自己被打得唉唉叫，逗得老太太笑不攏嘴。

“媽，對不起。”

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兒子在說什么，她靜靜地拍拍兒子的手。

“不管你去了哪里，你都是我兒子，這里也都是你的家，媽永遠會在這里，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