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篤學書院，草長鶯飛的季節里，學堂郎朗書聲，正歌頌著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品行。

馮學究站在三尺講堂，正在一遍遍翻閱昨日的功課。

點評道：“此次書法習作，長孫瑯最佳，南宮垚第二，江子謙次之。”

聽到這排名，蔣兒從早起便開始懸著的一顆心終究是碎了，她不由的泄了口氣，心中遭受冰雪一般慘淡。

不為別的，只因她和長孫瑯昨日的打賭。

學究還在點評：“再者…蕭琛、王知溫之流可評二等書?！北娙寺犞粗?，學究翻閱文章的手停了下來，一刻之后，怒斥道：“張臨、夏侯方最差，不堪入目！”

說完，學究氣的將宣紙排丟在地，學堂頓時噤聲。

他大罵道：“茗華也才入學三秋，你們二人早他多少時日上學，就寫出這樣的大作？一看便知沒有用心，各上來領十下手板，再去將《蘭亭集序》抄上三遍！”

“學究！”

張臨急得大叫，跳起便道：“我前幾日練箭傷了手，昨日這篇作業是我小廝幫我寫的…”他語氣放緩，討價還價：“學究要罰，是不是該罰始作俑者??？”

張臨小廝嚇的趕忙跪地，“學究饒了我吧，小人實在是讀書少啊?！?

學究面色柔和，挑眉問到：“哦？竟是傷了手，可好些？”

學究的嚴厲人盡皆知，但平日的關愛之心也確實勝于別的師父，聽見學究關心自己，張臨放松了心情，是以答到：“好了好了，多謝學究關心！”

學究面色立時轉陰，氣的胡子上翹，大罵：“我平日最恨驕奢淫逸之人，手傷了可以告假，但你竟將我布置的功課交給貼身小廝寫，可惡至極，你打二十板子！抄十遍！”

“哈哈哈哈…”

蔣兒忍不住帶頭笑了起來，學堂一片歡聲。

“噤聲！”

學究怒目而視，開始一下又一下地教訓張臨、夏侯方，打完板子，學究收拾課案，開始交代，“至下學還有一二時辰，剩下時間你等自行溫書，知溫師兄替我看顧爾等，妄圖早退。”

眾人起身恭送學究，學究一走，學堂便活躍起來。

挨完板子的夏侯方自感折了面子，一語不發的坐回位子溫書，張臨卻是滿口哀嚎的叫來叫去，可憐可嘆。

蔣兒見他二人如此模樣，心里便是開心，笑得更盛。

張臨不滿道：“我說茗華，看看你這一臉得意的樣子，我手都成這樣了，你還笑這么大聲，不幫我抄點？”

蔣兒挑挑面具下的眉毛，令清明鋪紙練字，半晌才說：“學究剛才罰了你讓人替寫之過，我可不敢亂幫。再者，我的字太好，怕學究看出破綻?！?

江懷正溫書，見蔣兒幸災樂禍，忍不住側頭看她，然后忍俊不禁。

學堂枯燥無味，常有蔣兒、張臨二人斗嘴，課堂到有趣許多。

“切！”張臨心中生氣，嘟囔道：“不寫就不寫唄，寒磣人做什么。”

蔣兒高高仰頭，繼續和他斗嘴：“那當然了，平日都是你寒磣別人，還不許別人寒磣你了？”

張臨道：“許、許你！那你寫的好，怎么還是讓司廷得了第一，我可記得你和他打賭，輸了就把你的面具脫下來看看?！?

蔣兒練字的手一僵，手心微微冒汗，還是被提起來了。

江懷忙道：“茗華自入學堂起便帶著面具，學究都是默許的，切勿強人所難。”

張臨哪里是好打發的人，見蔣兒這樣，更加起哄道：“那可不行，輸了就得立規矩，是吧司廷？”

長孫瑯坐在最后一排，甚少和人打交道，此時聽到有人叫他，慢慢站起。

他眼如星波，慢悠悠掃過前面叫他的人，開口問到：“何事？”

張臨道：“我說，你和茗華打的賭還算不算數？”

整個學堂的目光都被這邊的熱鬧吸引來了，就連還在悶氣的夏侯方都忍不住好奇的回頭。

江懷平日和長孫瑯關系不錯，此刻連連眼神示意，意在讓他放蔣兒一馬。蔣兒感受到了眾人灼熱的目光，也不停期許禱告，希望長孫瑯就此劃過。

長孫瑯有著江南沒有的凜冽氣質，蔣兒第一次見他，是在芙蕖澤。

此時的他一言不發地站著，眼如星鋒死死盯住蔣兒，和第一次一樣。蔣兒被他看的心跳如雷，額間開始出汗。

半晌，他咧嘴笑道：“當然算數。”

“妙哉！”有人歡呼起來：“拖司廷的福，我們也可看看茗華這高高在上的面具下到底是什么樣子?！?

蔣兒失望的閉上眼，長長的呼了口氣。

跟來的為伍看出局勢不對，連忙跳出來擋在蔣兒面前，“公子不必理會他們，面具不用摘?！?

說罷，為伍將手按上佩刀，面朝長孫瑯，狠狠瞪著他，一如盾山般的守護姿態。

長孫瑯嘴角微微上揚，毫不退縮的對視回去，二人頓時劍拔弩張。

學堂突然變得鴉雀無聲，江懷不知所措，張臨饒有趣味，夏侯一臉期待。

“退下吧?！笔Y兒輕輕推開為伍，“我愿賭服輸。”

說話間，蔣兒輕輕揭下了臉上那副神秘而嚴肅的面具，學堂弟子之間，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蔣兒毫不扭捏的轉了一圈，讓那些好奇的、感嘆的、看戲的目光，充分落到她易容層層的臉上。她為上學做足了準備，這張臉除了比尋常男子清麗些并無特別之處，就連眉眼都只和原來有三四分相像，保證萬無一失。

蔣兒對視長孫瑯，問到：“見過了，如何？”

長孫瑯仔細看了一瞬，斬釘截鐵道：“我見過你。”

“沒有！”

蔣兒手一抖，立刻回絕。

“我見過你?！?

長孫瑯又肯定的重復了一遍。

“你沒見過我?！笔Y兒較起勁來，再次否認，又說：“不但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否則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看出蔣兒的緊張，不嫌事大的夏侯笑意盈盈的說：“司廷兄就說說，到底在哪見過茗華，也好全了這緣分？”

長孫瑯笑盈盈的看著蔣兒，慢道：“我見過你，在夢里。”

“嗯？”眾人聞言一愣。

“嗐！司廷耍我們玩啊?！睆埮R大失所望，沒想到歷來正經的長孫瑯會開這種無稽的玩笑，頓時招呼眾人散了。

那邊的眾人散了興趣，這邊蔣兒臉卻紅了，畢竟是個女孩子，聽見這般仿照牡丹亭戲本一般的曠世輕薄之語，怎么會無動于衷。

“胡言亂語！”

蔣兒不痛不癢的申斥了一句，趕忙帶回面具，繼續佯裝鎮靜的練字。

過了許久，學堂再次恢復了無關痛癢的熱鬧，江懷端詳蔣兒神態，小心問到：“沒事吧？”

蔣兒的面具映光而亮，上半臉被牢牢遮住，從她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她側頭對上江懷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水墨印染上宣紙，緩慢而深沉，江懷忍了很久，還是遞上那張被擱在手邊的紙條。

沒能護著你。

蔣兒接過紙條，一眼看穿了上面的千言萬語，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