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顯見步練師開口便問李子聰，馬上想起幾個時辰前步府發生的那一幕。

瞬間，心頭的那點點疑惑一下釋然。

現在的步家，步子良已死，步家自步明心以下，便只有步練師與鄒氏這兩個孤女寡母。

步家的衰落已是必然，但若能夠找到一個可以繼承家業的乘龍快婿，說不得步家還能夠以另一種形式重新崛起？

而這乘龍快婿，眼目之下，除了智勇雙全的李子聰，還能有誰？

糜顯心念電轉間，已明白了步練師或者說步家的選擇。

但此刻，李子聰卻已陷在城外萬軍之中，能夠活出性命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敢看步練師那寒光逼人的一雙美眸，糜顯眼望堵死的城門，痛心道：“李公子，還在城外。”

“什么？”步練師雙目也轉而看著已被堵死門洞，驚道，“他帶了多少人手？”

糜顯搖搖頭，不敢繼續說下去。

而在他身側，隨李子殺出又殺進的幾名精卒，面上滿是悲色，截口回道：“李公為掩護我等，只身一人陷在城外，生死不知。”

步練師聞言，嬌軀一顫，星眸中已有淚水滾出。

下一瞬，卻陡然拔出腰間那把只有兩尺余的鑲珠佩劍。

劍尖指著糜顯，厲聲道：“你這狗官，怎可讓李公子一人陷在城外？！”

饒是糜顯久居縣丞，平素倒也不懼步家人，但此刻，感受到年紀小小的步練師滿身寒氣，也不禁打了個冷顫。

想要張口解釋幾句，卻又沒了勇氣。

步練師見糜顯沉默不言，更是又氣又怒，劍刃直接架在糜顯脖頸，嬌喝道：“開城門，我要救公子回城！”

糜顯脖子縮了縮，最終搖頭，苦道：“城門一開，再難合上，步姑娘不僅救不了李公子，還要搭上咱臨沂這數萬軍民。”

這時，站立在步練師身側的鄒氏也是滿面寒霜，星眸帶淚。

但她畢竟比步練師年長十幾年，經歷了無數風浪，早沒了年輕人的沖動。

眼見步練師對糜顯如此不敬，只得伸手搭在步練師肩上，溫聲勸道：“練師，不要這樣，城外敵兵太眾，你又不通武藝，怎救得回李公子，說不得——”

“住口！”

步練師不等鄒氏說出最后幾個字，怒聲截口，轉頭望著母親，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娘親，不管救不救得回，練師也必須去救！”

鄒氏從未被自己的乖女兒這么吼，一時楞了下，見她梨花帶雨地一張臉滿是倔強，明白自己這傻女兒已用了深情。

作為母親，她對步練師比任何人都了解。

自己這傻女兒自幼喪父，打小性子又倔又好強。

偏偏她又生了顆七竅玲瓏心，人情事故看得通透，眼光又很獨到，因而也極難動情。

十幾年來，臨沂乃至整個徐州，能被她瞧上眼的少年俊杰一個也無。

但自從前日李子聰出現在步府，自己這傻女兒在他面前，便完全變了個樣兒。

誰也看得出來，傻閨女步練師已對李子聰動了情。

特別是今日晌午，李子聰一人一刀，將步子良的奸計破壞，讓她們母女也幸免了即將遭受的恥辱一幕，更加深了步練師對李子聰那份癡情。

別說是女兒步練師了，就是她這已為人母的寡婦，被那渾身都是英雄氣的少年抱著，也不免心神蕩漾，難以自持。

但鄒氏怎么也不會想到，人情練達、事事洞明的乖女兒步練師，對李子聰的一片深情已到了可以不顧惜自己性命的地步。

這結果，不是她想看到的。

“練師——”

“別說了娘親，今兒個若李公子死了，我也不會茍活。”

步練師根本不給鄒氏再勸的余地，直接將話說死，然后玉手一抖，劍鋒直接在糜顯脖頸劃拉個血口，厲聲道：“我要出城救公子，你允是不允？”

糜顯痛得一個哆嗦，看著步練師眼眸中那殺人的目光，絲毫不懷疑，若是他說出半個不字，這美若天仙的小妮子定會讓他人頭落地。

“我我我——”

糜顯想說我不允，卻結巴了半天，說不出來。

“步姑娘大義，本將隨你一起出城營救李公子！”

就在糜顯進退不得之際，原本在城樓上的尹禮領著剩余的十幾精卒，已然下了城頭。

他是臧霸麾下大將，記得臧霸臨走之前的重托。

深知今日李子聰要是死在城外，不說他的腦袋搬家，至少一通毒打是免不了的。

更何況，他也是惜才之人，親眼見到李子聰那一身豪勇，又怎不明白，此子一人的價值，遠遠不是一座臨沂縣城便能換得。

朗朗說了一聲，尹禮也不給糜顯再啰嗦的機會，大手一揮，無數兵卒便沖到門洞，趕緊將堵塞在城門后的泥土麻袋搬離。

步練師見此，再不為難糜顯。

“步家家仆和各位壯士請上城樓助戰，步家私兵隨我出城救李公子。”

步練師收回佩劍，對身后私兵家仆下了命令

身后五百余人得步練師之令，頓時分成兩撥。

一撥是那五顏六色的家仆和動員起來的壯丁，扛著鋤頭、扁擔等物什便上了城頭。

另一撥，百余私兵，卻是拔出刀槍，列成陣勢，靜等城門開啟。

眼見城門將啟，步練師側頭看著身邊的母親，吩咐道：“娘親，你且在城內，爺爺抱恙，步家總得留個能夠收拾后事的人吧。”

鄒氏看著滿面決然的步練師，美眸中淚水狂涌。

伸出雙手撫摸著步練師那張俏臉，終是重重點頭，再不多說一句，按劍轉身，也上了城頭。

步練師看著母親蕭索的背影，心頭一嘆：“女兒心，深似海，誰能相交到白頭？娘親，便讓練師為自己、為步家，拼這最后一次吧。”

在她一嘆之際，門洞里幾百袋泥土也已搬空。

“吱嘎”聲中，緊閉的城門緩緩開啟。

早已候在城門口的尹禮、步練師各自揮動手中刀劍，領著著剩余十幾個精卒和一百私兵飛快沖出城門。

城門之外，數十丈遠，高高聳立著一座錐形的尸山。

尸山之上，那昂長的少年，便如一根勁松矗立。

周圍的敵兵，一圈圈將他圍住，輪番用長槍長矛往他顧忌不到的地方捅刺。

“噗噗”聲響，本是刀槍不入的銀灰直裾，也開始有了豁口。

豁口之下，便是一個個鮮血飆射的血窟窿。

李子聰全憑一口氣硬撐著，手中環首刀長度不夠，已掃不到持著長槍長矛捅刺的敵兵。

只能勉強砍斷些許槍桿矛桿，蕩開幾處致命要害攻擊。

“當——”

終于，左手已卷刃的長刀磕著一根偷襲來、刺向小腿的鐵矛，因無力攥緊，直接被磕飛出去。

雙刀成了單刀，再難護住全身。

又是一根長槍，趁他不注意時，捅在了后腰上。

幸而后腰衣衫還未破裂，只是槍尖撞得劇痛，并未真正捅到骨肉。

李子聰吃痛之下，本能地擰身，一刀掃斷那槍桿。

但手已麻木，再也無法握住刀柄。

右手長刀，也脫手而飛，砍進不遠處一名長矛兵頭顱。

兩手空空下，李子聰體力耗盡，再難從背上布囊中掏出武器。

死亡，第一次讓李子聰感覺即將來臨。

“李公子，練師來也！”

就在李子聰垂目待死之際，一道清音自城門處傳來。

李子聰艱難抬目，便見夕陽余輝映照下，一個渾身散發著銀色光芒的瘦削將領，舉著泛著寒光的短劍，邁著細碎的步子，惶惶奔來。

“這小將，營養不良啊……”

喃喃發出這一句嘲諷，體力不支、耳目模糊的李子聰終于兩眼一黑，直直栽倒在尸山之上。

浪潮一般的喊殺聲，漸漸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