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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認識時間

中學和大學之間,英國的男男女女有傳統,去菲律賓徒步旅行,或是去馬達加斯加照看病人。我的那“九個月”,除了在里克曼斯沃斯[55]我繼叔的唱片店里當了三個星期的收銀,說不出什么來。不過,還是有些旅行。發生了下面的事。

迷你吉普里坐了四個人:我,羅伯,賽和弗蘭(他們是一對兒)。老樣子的混雜裝扮,掛著花圍脖穿著絲絨褲,沒有受過邀請也沒有提前通知(還抽哈希什抽得暈乎乎的),我們打算去騷擾在世的最偉大詩人之一,羅伯特·格雷夫斯。

“他還會記得你嗎?”有人問我。

“不會記得我的長相?!?

不過等我長長地解釋了一通之后,我說,我想他很可能還記得的。我自然是記得他。

這是我父親模仿大衛·塞西爾爵士。塞西爾爵士英俊、夸張、拿腔拿調卻毫不費力,最重要的是,他是世襲貴族,牛津學監(他的成就之一是沒讓金斯利在牛津的畢業論文通過):

“女西……女西和先生們,當我們說某個人像一位詩人……這不是說……是像喬素……不是說……是像德南頓……不是說撒斯匹阿[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幾乎難以辨清說的是“莎士比亞”]……說的是像雪萊[發音像是“鞋男”什么的]。馬修·阿諾德[接著是一連串的最急板]把雪萊稱為美麗而無能的天使。馬修·阿諾德的臉[漸慢]像匹馬。不過今早,我的主題不是詩人雪萊。是簡……奧斯汀……”

方括號都是原文里自帶的(摘自《回憶錄》)。“奧斯汀”居然還是原本的拼寫沒有變化,我挺奇怪的:在金斯利的口頭表述中,第一個音節一向都是被惡意強化的。

當我說某個人像一位詩人,我說的是像羅伯特·格雷夫斯。身材高大,棱角分明,雙唇沉郁性感,有點下陷但依舊不失高挺的鼻梁,水汪汪的雙眼透著刺穿千里的目光——與此相配的是,大手大腳,肢體靈活,動作豐富:我記得他攀上峭立在無砂的海灘上的崖石——又從另一側一路跳下去,再躍入水中。這實打實是一位勇士詩人。我又知道他有著寬容厚道的心靈。有天晚上,那是在1962年,我媽和我爸出去晚餐,他招待艾米斯家的孩子。那天有格雷夫斯的妻子貝麗爾(她讓人吃驚地具有男性氣質,古板而質樸,兩側總是跟著兩條大卷毛狗),還有他自己的一些門徒和追隨者。晚餐快結束時,格雷夫斯提議一個席間游戲:口頭聯詩,餐桌上的每個人都輪流說一句。菲利普和我坐在那兒,乖孩子做了幾個小時了,稍稍有點疲了。格雷夫斯說:“菲利普,你來起句吧?”這位讓我又怕又敬又愛的哥哥一如他平時的作為,馬上去找最有破壞力的——當然那也是最近便的。他說道:“從前有個老農,坐上個草垛……”[56]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著:這下完了,我想。因為這首“詩”,那天早上父親才教了我們,接下來是這么說的:“笑著揮著他毛茸茸的拳頭/對著那個水手……”[57]格雷夫斯笑笑,目光朝下輕輕地說:“你們不該知道那首詩的。”我想是貝麗爾啟發我們說了有關家養動物的什么。我唯一記得的一句是格雷夫斯的:“那貓灰色的毛,暹羅的種……”很多年以后,我才會意識到,這里所用的完美低調的節律。

“他是怎么樣的?。俊绷_伯問,“我們該有怎樣舉止啊?”

這一刻,我們正穿過德亞村,對著路人問“格雷夫斯先生?”“詩人?”,他們都很自信地揮手讓我們往前。當時,格雷夫斯剛剛結束了牛津大學詩歌教授的五年任期。根據他其中一部歷史小說《我,克勞迪烏斯》改編的電視劇剛剛播出,他早年的學術著作《白色女神》和《希臘神話》還一點都不過時。他七十三歲。

“噢,別擔心,”我說,“就當他是個神吧?!?

看到我們,格雷夫斯似乎有點納悶不解,但總體上還是挺高興的。和幾年前大步流星的大高個比,他可能有點兒縮小了,但仍舊很挺拔,昂著頭,古錢幣頭像般的臉沒有黯然褪色。我介紹了朋友們,說道,

“我很不好意思,羅伯特,不過,現在你這么有名氣,這些日子你肯定有些非常怪異的人來看你?!?

“哦,是啊,是啊。有些非同尋常的人來看我。非同尋常吶?!?

我們五個人朝著高低起伏的幾英畝地看去,尖坡、石山、坡地、枝節橫生的橄欖樹。隨后,羅伯對羅伯特說,

“打開那座山?!?

“什么?”

“噴出巖漿。”

“什么?”

“來吧。你能行的。趕走那片云?!?

“哦,你是——”

“喚來一陣浪花。”

“你這個小——”

“讓月亮出來?!?

“噢,你——”

“令——”

這時,羅伯特抓住了羅伯,呵他癢癢。[58]

一兩個小時之后迷你吉普一點點地駛出車道。格雷夫斯一次次地跑回屋子,給我們拿來新鮮出爐的面包、貼了標簽的腌菜和家制的果醬。

那是1968年,貨幣貶值,流通受限(而別的事卻紛紛紜紜):每個人去國外能帶五十英鎊。我帶了五十鎊出來。羅伯帶的不到五十鎊。我們離開的前一天,他進了博彩店。兩三年前幾乎每天光顧博彩店后,我已經不再去了。我歇了手,是因為我突然注意到博彩店里多的不是變得更富的富人,而是變得更窮的窮人。我把這觀察的結果也告訴了羅伯,不過他還是堅持去。等他到了馬略卡島的時候(在那兒我們免費住在賽父親的房子里),他回程的錢都不夠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要實際得多。我們從巴塞羅那往北開的時候,車子出現了重要的故障。我的十九歲生日和我的十三歲生日一樣:都是把汽車推上比利牛斯山。也不是完全一樣,因為這次還要把這輛車推下山。這破玩意兒連順坡溜也不行了。金斯利在1962年寫的一篇叫《我的車子出毛病了》的文章中寫道:

開了十英里后,來到了一個稍稍有點陡的山坡。僅僅是那樣。我們到了一個叫勒布盧的小鎮子。這個地名,再讓我在地圖上見到(頂多也就在地圖上見了),我是不可能不心生恐懼了。

而我們就在那兒。勒布盧。[59]剛開始的時候,玩到深更半夜,男性荷爾蒙帶來的種種不經心的偶遇,我喜歡極了。不過這時,看著羅伯走向最近的房舍(指望能借用電話給修車鋪打個電話),敲著門環用法語說“下午好!”散淡隨意,卻又可憐巴巴。唉,在門還沒當著他的臉關上之前,我已經感覺到前路漫漫了。

終于,汽車被拖回了佩皮尼昂[60]。對這次危機,我們的反應同普天下中產旅行探險的人一樣,打電話回家要錢。我打通了繼叔科林(金斯利和簡也在度假)的電話?!斑溃覀円c錢。”“為什么?難道不能找份工嗎?”“找份工?什么工?做什么?”羅伯給他媽打電話,我在郵局等著。

“她怎么說?”

“她說,‘找份工?!?

“天啊。找份工?這說的都是什么啊?!?

我們沒有找份工。我繼續跟科林磨著,直到他同意。要父親的會計安排轉賬得花點時間(這個過程挺復雜,或許還算是半法律程序)。羅伯和我隨意亂花著。到了第二天就沒錢了,剩下的幾個法郎也花在了可口可樂和彈球機上。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只好甘心情愿地打著哆嗦,忍著饑餓,在郵局晃悠著。我們睡在一家公營的青年旅社里。白天,我們有時候去公園打著哆嗦,挨過饑餓。在這兒,我們會和搭車旅行的大高個兒(德國人,瑞典人)混一會兒。這些北方的巨人們進化得很不錯,自立自足,經常一個美金就能繞上地球一圈。對我們批發買來的西班牙香煙,他們感恩不盡。

“你們是從巴塞羅那過來的?在巴塞羅那找工容易嗎?”

羅伯和我對看了一眼,我們中的一個說道,

“看情況了?!?

“碼頭怎么樣?能在巴塞羅那的碼頭找份工嗎?”

羅伯和我對看了一眼:蒼白的臉色,缺少的那幾英寸高度,臟兮兮的花襯衣。我們開始說道,聲音突然間聽起來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嗯,還算容易吧?!?

“找得到的?!?

“我是說,你也不能一徑走到巴塞羅那的碼頭,可沒有一份工在等你。”

當然,錢最后都匯到了。等取回車后,我們估計還有十五法郎可以用來買點日常的東西。羅伯走開了,回來時帶著一些薄荷硬糖,一些夾心咖啡奶油餅干和橘子水——這個組合就是現在落在紙上,還是讓我一哆嗦。開橘子水瓶時,瓶頸處斷裂了(那時候,佩皮尼昂北邊郊區正下著一場歇斯底里的大暴雨),把我的手割開了一個唬人的大口子。見血的事第二天還有,我在路邊停車處咳出了個透明的水母,中間透著點血漿。我開車大概只開了十五分鐘:一個煙蒂從后座被彈向駕駛座前的車窗,直接落到了我穿的牛仔褲的后面,導致我快速轉向,沖進了對面駛來的家具搬運車。輪到我開車的機會僅此而已了。整個晚上都是羅伯在開車。輪渡過海峽時,我們打了張欠條,用了最后一點點的汽油趕回了家。

在嬰兒時期,我非常缺錢。我在一個抽屜里睡覺,在室外的水槽里洗澡。我的尿布有個三角形的焦印,那是放在爐欄上烘干留下的。日子挺不容易的。父親的晚餐經常是母親從她工作的電影院咖啡店帶回來的剩菜。(見《回憶錄》:“斯旺西”)金斯利有時候會給拉金寫信,借五鎊——甚至就一鎊。真是挺不容易的,不過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1978年的一天,在另一輛車子里,我把羅伯放下車時,他說,

“對不起,馬特,你能借十鎊錢嗎?”

我能借,通常我也就給他了。但這次,我沒給他。

“五鎊吧。好吧,就一鎊?!?

“好的。一鎊?!?

在佩皮尼昂的那個禮拜,是我唯一一次經歷窮困和饑餓。而羅伯卻大不一樣,他歷經種種艱難困苦,千錘百煉,成為了對抗逆境的人才。那不是些尋常的挫折困難,而是非同小可的不幸災難。出生優渥的羅伯以自己為榜樣,教會了奧斯力克怎么念“星期日”,學會說“沙發”和“廁所”,學會用“起居室”,不要“小家子氣”。[61]不過,他的種種劫難和辛勞,和追求物質享受毫無關系。您的眉凝神聚著,您柔嫩的手搭在背脊上,我“高貴”的讀者[62],他的困厄是在公園的長凳上,冬日不是在地下小煤庫里就是無瓦遮頭,也可能是在監牢里。羅伯小時候讀的是基督慈善學校,一所古老的私立小學。接著去的是威斯敏斯特學校,一所古老的私立中學。再接下來是去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獄。[63]現在,1999年,他沒事了。有些人沒法遵從通行的規范,別的規范或許可以,但通行的規范卻不行。三十年之前,他有著一張紐瑞耶夫[64]的臉,后來被經歷浸透了,帶上了某種中世紀的特質:自加的傷痕,卻不帶怨毒。他現在沒事了,不過羅伯——一敗涂地的羅伯——總是離我筆下的世界很近。

從“水,不要”到“水,要”

在伯爵府區的地鐵上,我看到一個年輕人在看《雷切爾文件》,差不多是在這本書出版的一個星期之后。他正讀得起勁,而且以最好不過的方式:勉勉強強地笑笑,情不自禁地笑笑,勉勉強強地笑笑,如此這般。我至今還在后悔沒有上前同他搭話。不過,當時我告訴自己:聽著,這事會經常發生的——習慣了就好。不過,再次發生,是在十五年之后(在飛機上,有人戴著頭戴式耳機,對著《蠢貨地獄》皺著眉,一臉憤怒)。我的第一部小說獲得毛姆獎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同樣的話:習慣了就好。而那事兒再也不曾發生過。[65]

毛姆獎的條件是要求作者在國外待上一段時間。我們已經知道這讓金斯利挺惱火的。之前,父親已經帶我們去過葡萄牙了。這次得獎我去媽媽在西班牙的家。西班牙:我們又在西班牙了。西班牙是我在歐洲的另一處家國,不是意大利,不是法國。是西班牙……那時候,媽媽(我是這么叫她想她的:我得全神貫注想一想才能記起她的名字——希拉里)想在馬拉加省的隆達開家酒吧掙錢。她一向覺得自己在餐飲業方面有商業頭腦。幾年之后回到英國,每天早上六點,她開上她的漢堡熱狗餐車——那種路邊停靠處看到的小廂車。她的主要成功創業是在密歇根州的安娜堡和別人合開了一家炸魚薯條店,店名叫“幸運的吉姆”。提到這件事,她依舊會激動得很。1974年那會兒,她過得幸福極了,有新任的丈夫(她的第三任)和新來的娃(她的第四個)。她的住宅取名“龍山”,與近旁摩爾國王的王宮同名,是它的小妹妹。

我寫作的地方是王宮里的一個房間。我的第二部小說從手稿變成了打字稿,一邊一個兩升的瓶子里也裝滿了煙蒂,這讓隔壁的住客覺得惡心極了。中午,我會過橋進城去吃午飯,再玩上半個小時的彈球機,感受著身邊著了迷的孩童們吹到指頭上的溫暖的呼吸。隆達是海明威[66]推薦的,特別是中心廣場周邊的賭場、俱樂部和旅館,是私奔的最好去處。安達盧西亞的每一家酒吧都有一張海明威和酒吧主人喝醉酒的簽名合影。現在賭場已經是空落落的了:沒了球袋的臺球桌,零星幾個老人在用不費什么腦子的西班牙下法下象棋,啪的一聲把棋子落在棋盤格里,伴著一記吼聲、一句嘲弄。但是隆達還是非同一般——從地勢上就是一處令人心跳的居住之地。小城坐落在高地上,一道深淵將其割開變成兩半。往下看,能看到鳥兒飛在幾百英尺的高處。

西班牙也是母親的另一處家國。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她和她的丈夫回到了那兒,住在一處簡陋的小木屋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他們打算開荒種菜,自給自足來著。我母親所掌握的西班牙語程度,最好用這個故事來說明。有一次,有個當地小伙子想性侵她,她對他高聲尖叫:“過來!過來!”[67]即便有這樣的事,這還是她的家國,她的最愛,我想我了解其中的原因。1974年某個下午,我們一起漫步走在主商業街上,碰到了拉斐爾,當地的一位名人。那個年代(弗朗哥還有一年在位),你絕不會忘了西班牙有很多跛腳瘸腿、使拐棍兒等這樣的人。但拉斐爾還是與眾不同。雖然他的臉變形得可怕,但他溫和善良。他是個痙攣性麻痹癥患者,程度之重引人注目,每一個步子都令人難以置信,像是馬塞爾·馬索[68]竭盡其才華,在舞臺上模仿一個醉鬼。每一步都如此的不省力,他怎么可能會抵達什么地方呢?(你心里會嘀咕)拉斐爾甩著四肢,一寸一寸地挪移著,路人大聲朝他打著招呼:“哎,傻逼!”[69]然后給他一個擁抱,模仿他拿左腳勾了勾,母親轉向我說,

“我真熱愛住在西班牙啊。我現在認為他完完全全是個正常人?!?

隆達竟然還是個讓人經歷到對牙口自我意識的地方,這會讓你——或者說讓我——挺吃驚的吧。很多輪廓完美的面容毫無保留地張開,坦露在你面前——露出了一袋子混合堅果,在安達盧西亞,更常見的是一袋子混合堅果和葡萄干。這可太適合我了,因為我至少有五年沒有毫無保留地大笑了。我的父母都一輩子牙口不好,而我注定要更糟,這一點已經明明白白了。十歲那年,“把他帶回家吧,”我們的威爾士牙醫對母親說(他邊擦著手,這次看診費勁得很),“他的牙齒壞透了?!倍业难例X這時正越來越壞,被后來的牙醫稱作是“戲劇性的”衰敗。我十八九歲的時候,一顆上切牙被哥哥用肘部從右側撞入(這是難得一次和金斯利一起三個人打鬧)。幾年之后,一顆下切牙被羅伯扔過來的撲克牌籌碼齊根砸斷(這是因為他受到嚴重挑釁,而且一點也不算用力)。這些牙齒就是不對勁。它們不合我的嘴,一點都不合。我咬牙時,它們合不起來??谇粏栴}是特別容易讓人心心念念備受困擾的。要是那兒出了點什么事,你就活在那兒了:沒錯,身心都在你的嘴里了。我快要完工的一部小說中有一個人物是牙齒偏執狂(整本書里,他都沒法想別的事)。我差不多就是那樣兒。因此,我理解并加入我母親對西班牙的熱愛。理由很簡單:那兒的標準要低一些,牙口給體格帶來的羞慚感也少一點。

1974年,我同母異父的弟弟杰米才兩歲。因此,幾乎可以斷定下面的事件發生在后來的夏天。不過,我現在就來講一講,因為在我看來,這是對我當時正在發展的戀愛生涯一段尖銳、譏諷的評論……和其他很多西班牙的孩子一樣,杰米可以就著一杯葡萄酒[70]吃晚飯,酒里兌了許多水。這個晚上,杰米盯著兌水的過程一點不松眼?!八?,不要。”[71]每次我母親到水龍頭旁,他就豎起一根手指不停地說道,“水,不要?!彼蟾藕认铝藘扇S即,還沒有誰能夠阻攔他,他已經抓起沒人在喝的一杯杜松子酒一干而凈。接下來就是一幅十足典型的醉酒場面,精短得讓人稱奇。杰米笑著,舞著,唱著,大喊著,大吵著,隨后暈了過去,一刻鐘內結束了整個過程。之后,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我們聽到從他的房間傳來一聲干渴的呻吟。杰米已經在經歷宿醉了。微弱的聲音在說,“水!……水!……”[72]

“水,要?!盵73]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金斯利后,他說道。

——沒錯。從“水,不要”到“水,要”這一路,全在一個小時內。

如此的急迫饑渴、唯我獨大又缺乏管教,這就是我自己當時戀愛生涯的特點。時不時會感覺到時間被加速了——還成了賭注。和蒂娜·布朗[74]的戀愛是一場真正的戀愛(對“是現在嗎?是你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明晰肯定的),但結束得太快了,好像是一場本來要長得多的事被稀里糊涂地壓縮成六七個月了……我父親作毛姆獎的旅行時,他三十三歲,帶領著一家五口子。我母親在二十一歲就已經成了我的母親了,在二十歲時就是菲利普的母親了。這是他們那一代的模式。而我這一代的模式是結婚晚,生孩子也晚。[75]我那時候不知道,其實還有很漫長的單身時期要度過。某種模式也開始在我身上顯示出來了。激情漸漸消退了。三個月,六個月,十二個月,所愛戀的慢慢被忽略了。后來,蒂娜指出我的情感體驗中的空白:從來沒有誰傷過我的心。我現在認識到,我下意識地不信任愛情(這一點我后來還會提到)。不過,當時我只覺得像是一個過程,越來越熟悉,越來越難以動情。激情,接著是漸漸消退的激情,然后是不斷地重新開始。一路從“過來”到“滾開”,一路從“水,要”到“水,不要”。[76]

這些情事中最短暫的一段——也是在時間上最濃縮的一段——讓我又去看了趟母親,那是在1977年,她不甘心地回到英格蘭之后不久。我說我有個故事想告訴她,還有一張照片想給她看。

“哦,親愛的?!?

差不多三年前,我說,我和一個叫拉莫娜的年輕女人好上了。她那時有個年長不少的丈夫,兩人現在還是夫妻。她丈夫叫帕特里克,我算是認識他,且有段時間了(“他和葛莉約會過,媽,”我說。指的是我第一部小說的題獻人[77],母親笑了,這下對這一些覺得熟悉自在了)。我繼續說道:“帕特里克和拉莫娜處得不好,他們的婚姻是無性的?!?

“嗯,親愛的?!?

我說拉莫娜和我仍舊是朋友,最近和她一起吃了午餐……我沒有接著再提拉莫娜總體氣質和光彩讓我眼前一亮——她的美貌,她的清醒。拉莫娜患有躁郁癥——這種病癥曾被一位心理學家稱作“精神疾病中的施瓦辛格”。這種叫法雖然輕浮不妥,卻容易讓人記住。我曾見到也會再次見到她處于這種狀態中:被藥物鎮靜了的煩躁,混亂的想法,因小小的恐懼和小小的對敵造成的困擾。那天午餐,我是那個煩躁不安的(是當時的心情所致)。我記得拉莫娜建議我點一個混煮的菜,燉菜或是雜燴之類的,不要去對付一大塊牛排、豬排。她了解煩躁。她對煩躁太了解了……飯店是女王大道上的老店伯托雷利,就在書店對面(兩家店都已經不見了,《金錢》里的敘述者毫無悲傷地提過這事兒)。在黑色的木質桌椅和亮麗的桌布餐巾間,拉莫娜看起來漂亮精致。而我,一如往常,對她美麗健康的牙口著了迷。她一口咬入烤面包上的希臘紅魚子泥色拉,齒間頂部細小的接合處扇開了粉色的小羽毛,我以為她是從未有過的強壯和快樂。我以為她找到了平和。但我錯了,大錯特錯了。

“她說著她的女兒。然后,拿出張照片,媽。她給了我一張照片?!?

“哦,親愛的?!?

照片就在我的口袋里。照片里是一個兩歲的小女孩穿著深色的花裙子,胸前打了褶,泡泡短袖,粉色的飾邊。她有細細的金發,她的微笑矜持靦腆:挺高興的,不過是不出聲的暗自歡喜。

母親一把從我手里奪過了照片。

“拉莫娜說我是她父親。你覺得呢,媽?”

她舉著照片,遠看近看,伸直了手臂,另一只手托著眼鏡。她舉到近處再看。她頭也沒抬,說道:

“一點都沒錯?!?

離拉莫娜出現還有幾個月。我坐在“王宮”(這幢樓有著衰敗前動彈不得的氣息)的桌旁,我的腦海中有另一樁血親缺失的事困擾著我。是困擾嗎?是牽繞吧。不時地牽繞在心。

……我母親喜歡住在西班牙有許多原因,特別是可以在大多藥房,直接買到冰毒。過了一陣子,她喜歡的那種被規定只能用處方購買,于是她只得穿上十層衣物去醫院,假裝得了肥胖癥(在冬天輕而易舉,但在七八月的酷暑,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把毒品主要視作是節省勞力的方法。母親要是藥物到手,總是能看得出來,因為屋子里一下子成了大規模清掃和整理的場面。你會看到她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哼著歌,一手夾著一個沙發,另一手夾著一只餐具柜。不過整個夏天只有這次,我看到她做大規模的清理,同樣的徹底卻沒有往日的興致。我記得問過她,毒品是不是吃完了。她提醒我說,米姬姨媽要來住上幾天。當然啰,母親想要家里看起來是最好的樣子。我們再沒多說。

姨媽的來訪讓我開始“思考”(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想用的詞)前一年十二月發生的令人無法接受的慘事。如果你無法“接受”,何以思考?我認為你沒法思考無法接受的事;或者說,我認為你不會去思考無法接受的事。

在那個年代,我通常在圣誕前夜購買所有的圣誕禮物,買完后開著一輛白色迷你轎車(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能夠發動),接上妹妹、哥哥,可能還有哥哥的女朋友,然后一起去巴尼特區北邊的大房子,車里滿載著禮物、酒瓶、大包的薯片、啤酒罐和大麻煙頭,感覺像是吸血鬼在裝得滿滿的棺材里急著要趕在暮色降臨前回到城堡去。那時英格蘭的圣誕是黑暗的時節,從十二月二十四日到感覺像是一月底,所有的燈都熄滅了,整個世界同蘇格蘭最北端的阿伯丁一般的黑暗。

哈德利林地的大房子是喝酒狂鬧的大本營——不僅僅是在圣誕,每個周末都是如此。儲備豐足有深度,一個地窖,一大桶的麥芽威士忌,一個走入式的食物儲藏室:即便暴風雪或是商店關門也無礙。我想就是在那個圣誕節的早上,四個艾米斯,腿上放著早餐盤,看《地心游記》,接著去了酒吧,接著是長得像一整天一整星期的午餐。金斯利像是喜劇永動機,興致高昂,幽默打趣……在那幢屋子里,我覺得是如此的安全——顯然,在別的地方覺得如此的不安全——以致我在星期天晚上(任何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爬進車子的時候,都感受到一陣恐懼的觸摸,然后駛向高速公路和星期一,駛向我的公寓或是小房間、街道、工作、一無所成最終成為流浪漢的擔憂、外面的世界。這種恐懼在這個再也終結不了的圣誕之后被大大擴大了,一連串的星期天被切割再切割成小塊。而且,還不僅如此,外面的世界有人消失了。1973年12月27日的晚上,我的表妹露西·帕汀頓消失了。

按照西班牙的習慣,我們晚飯吃得很晚,我母親、姨媽和我都在廚房里。她們在瀝水盤旁做熱飲,我還坐在桌旁,深深地陷入對牙齒的沉思中——這類沉思令人不快,毫無助益,而且還太司空見慣。上頜新近有處發炎,讓右側鼻甲碰起來有點痛——當然啰,因此我也就會不斷地去摸一摸,感覺一下,再試一試……我醒了過來,意識到那兩姐妹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在談論露西。我與姨媽非常的親厚:她還有她的四個子女,特別是老大瑪麗安和老二戴維。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們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而露西自己的音容總是恍若在眼前。因此,我的心全在她們的談話上,但想象留在了別處。

畢竟,這不是我第一次離缺失這么近。我六歲的時候,兩歲的妹妹從花園的桌上摔了下來,頭先落地掉到了石質的地面上。一天一夜,她的生命垂危。[78]我還沒準備好,還沒計劃去面對這一類或是任何一種離我很近的死亡,我感覺像是被一種不祥的秘密包圍著,一種不祥的隱私和安靜。第二次感覺到這樣一種靠近無色和沉默又被排斥在外是在我發育時期:長長的分離之后,我開始以為我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但是這兩次經歷都不足以讓我理解眼前這場災難的重量和深度。理解——或者說是淺表的一點理解,還要等上很長一段距離,不是空間上的而是時間上的。那是在隆達城外的鄉間,離我們那天晚上坐的地方隔了幾英里。我三歲的兒子跑到花園里去“探險”,陪伴他的是我岳母的狗。十五分鐘,狗獨自回來了??赡茉龠^了一個小時,孩子才被找到。沒過多久,我突然意識到,本已是無可復加的惡心和恐慌繼續再升級的感覺。不過,那是在1987年,而這事是在1974年。

我姨媽背靠著臺面,兩手捧著熱飲放在身前。她用平穩的聲音說道,沒有哪一分鐘她不想著露西,不想著她會在哪兒……我的內心躲了開去,躲在我不懂不解的深處。我低下了頭。我快要到二十五歲了,但那時我多年輕啊,真的是太年輕了。而年輕——那段每時每刻都在裝的年齡——能持續多久?什么都不懂,卻得裝成知曉一切。你一點兒都不懂時間。我低下頭,心想:可憐的米姬!太糟了。她仍舊每分鐘都想著露西,而這事已經過去……九個月了。

九個月了?

譯者改編了原文注中的例子,以符合中文語音?!敖烫谩北九c“床”押韻,但說者故意用其它詞來替代。

T. E.勞倫斯(1888—1935),英國軍人、學者,被稱為“阿拉伯的勞倫斯”。一戰期間,受命加入阿拉伯軍隊,從事間諜工作和游擊戰,著有《七根智慧之柱》。

在英國博彩店可以就布克獎得獎作品下注。

肯尼斯·泰南(1927—1980),英國劇作家和劇評家。

原文為西班牙語(“Venga!Venga!”)。

原文為西班牙俚語,指女性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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