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開場白:我的失去

第一部 尚未覺醒的

“爸爸。”

這是我的大兒子,路易斯,當時十一歲。

“嗯?”

而我的爸爸會這么說:“……呃——嗯?”音調降了下去又揚了起來,說明他著惱了,雖然就一點兒。我曾問過他,為什么這么回答,他說:“呃,我可不就在這兒嘛,不是嗎?”對他而言,這“爸爸——嗯”一呼一應顯然是多余的,因為我們就在同一間屋子里,本來就說著話,雖說沒什么目的(在他看來,也毫無趣味)。我理解他的意思,但五分鐘之后,我發現自己叫道:“爸爸。”這一叫,我就得迎接一聲特別嚴厲的應答。我要到了十來歲,才斷了這個習慣。孩子需要短促的一點時間,一邊讓想法在腦子里成形,一邊確定得到了大人的注意。

下面這一節選自金斯利第三本也是最貼近現實生活的小說《我喜歡在這兒》(1958)[1]:

“爸爸。”

“嗯?”

“載著我們去葡萄牙的船有多大啊?”

“我真不知道。挺大的吧,我覺得。”

“和殺人鯨一樣大嗎?”

“什么?哦,是的,肯定有那么大。”

“和藍鯨一樣大嗎?”

“是的,當然啰,再大的鯨魚都比得過呢。”

“比鯨魚還大?”

“是的,大得多。”

“大多少呢?”

“你別惦記著大多少了。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大得多。”

停頓了一下后,討論又繼續了下去:

……“爸爸。”

“嗯?”

“要是有兩只老虎跳到了一條藍鯨身上,老虎會不會把藍鯨弄死了呢?”

“啊,可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你懂嗎?如果鯨魚是在海里,老虎馬上就淹死了。如果鯨魚是……”

“可是假設它們真的跳到了鯨魚身上呢?”

……“噢,天哪。好吧,我想老虎最終把鯨魚給弄死了,不過那可花了很長時間。”

“要是是一只老虎呢,那要花上多長時間呢?”

“那就更長了。好了,我不想再回答有關鯨魚、老虎的問題了。”

“爸爸。”

“哦,這下是什么問題呢,大衛?”

“要是兩條海蛇……”

那些有趣得緊的對話,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的老虎可不是一般的老虎:它們長著利劍般的牙齒。而且我想象出來的這些對峙角斗比《我喜歡在這兒》中描述的錯綜復雜多了。要是有兩條巨蟒、四條梭魚、三條水蟒和一條大王烏賊……那時我五六歲。

回過頭看,我明白這些問題觸及了父親最深處的恐懼。金斯利拒絕開車拒絕坐飛機,不愿獨自坐公交車、火車、電梯(也不愿天黑后,獨自待在一幢屋子里)。對坐船,他并不熱衷——對海蛇也沒興趣。何況,他不想去葡萄牙,也不想去別的任何地方。去葡萄牙是毛姆文學獎規定,強加于他的。在給菲利普·拉金的一封信中,他稱之為“驅逐令”(“非要我出國,非要給我幾個錢”)。他因出版于1954年的第一部小說《幸運的吉姆》獲獎。二十年之后,我也得了這個獎。

《雷切爾文件》于1973年11月中旬面世。12月27日晚上,在格羅斯特郡和媽媽一起過圣誕的表妹露西·帕汀頓,去切爾特納姆[2]見她的老友海倫·倫德爾。那天晚上,露西和海倫討論了未來,一起給科陶德藝術學院寫了封申請信。露西想繼續在那兒學習中世紀藝術。十點一刻,她們分手。到公交車站,三分鐘的路。她沒有寄出那封信,也沒有上公交車。那年她二十一歲。要再等二十一年,人們才會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么。

“爸爸。”

“嗯?”

路易斯和我在車上——這是做父母的盡職的主要場所。過了一會兒,今后要給孩子當車夫的那些年頭就像高速公路似的,開始在眼前延展開去。

“要是你沒有名氣,但其它什么都不會變,你還想要有名氣嗎?”

問題提得很好,我心想。他知道,有了一群讀者后,名氣就必定隨之而來。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名氣是毫無價值的商品。偶爾,名氣讓你得到些特殊待遇,如果你想要這些的話。但名氣更多會讓你得到不懷好意的好奇心。我并不在意——不過我算是個個案。那令我與眾不同的,也令我對此習以為常。簡而言之一個詞——金斯利。

“我不想要了,”我答道。

“為什么呢?”

“因為名氣讓人頭腦發昏。”

他聽了進去,點點頭。[3]

以前老有人說,每個人身上都裝著一部小說。這話我以前也是信以為真的,而且仍舊有點兒相信。如果你是個寫小說的,就得相信這一點,這是你的工作之一:很多時候你寫著的就是別人身上的小說。[4]不過,1999年的這一刻,或許對此得有點兒懷疑:如今這時代,每個人身上裝的不是一部小說,而是一部回憶錄。

我們生活在一個眾聲滔滔的時代。我們要不是正寫著,至少也是在談著回憶錄呀,自白書呀,簡歷呀,呼吁書呀。如今,什么也比不過經歷——如此無可爭辯的真實可信,如此民主自由地勻布眾生。我們每個人平平等等都有的唯有經歷這東西,對此每個人都感覺到了。環顧四周都是特殊的個例,特殊的呼吁,上下左右莫不是名人。[5]我是個寫小說的,職業就是拿經歷用作其它用途。那我為什么還要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呢?

我做這事兒是因為父親現在不在人世了,而我一直都知道我得紀念他一下。他是個作家,我也是個作家。說說我們的事簡直責無旁貸——又來一樁文壇趣事,又是父子兩代文人。這樣一來,我得縱容自己某些壞習慣。時不時提些名人不可避免地是其中之一。不過,自從我第一次開口叫上“爸爸”,我就在縱容自己這一壞習慣了。

我做這事兒是因為和別人一樣,我也感覺到蠢蠢欲動,想要澄清問題,說明真相(很多早已經公示于天下了),而且,至少這一回不用再迂回曲折了。雖然還得有一定的形式。人生的麻煩在于(寫小說的都會這么覺得)其難以捉摸的形狀,荒誕無稽的隨意性。瞧瞧吧:情節散淡,缺少主題,不可避免的悲情陳腐。對話不說乏味無趣,至少是參差不齊。到了轉折處,不是落了俗套,就是煽情唬人。而且,總是同一個開頭,同一個結尾……所以說,我的組織原則來自內心的驅使,來自小說家對尋求平行和關聯的癡迷。這一方法,加上腳注的運用(這是為了保存隨之而來的一些想法)應當可以清晰地給出一個作家腦袋的地形結構。如果結果有時候是時斷時續或離題萬里或停停走走,我只能說,這個坐在書桌旁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更何況,我做這事兒是迫不得已。我見到了或許是哪個作家都不應該見到的:無意識的那塊區域中,我的小說起源的地方。沒有助力,我沒有可能撞上那塊地方,而事實上,我也不是碰巧撞上的。是在報紙上讀到的……

有人不在這兒了。那個斡旋者,父親,那個站在兒子與死亡之間的人,不在這兒了,再也不會一如往日了。他不見了。不過,我知道這很尋常。凡是有生命的都會死去,穿過大自然的軌跡走向永恒。我的父親失去了他的父親,我的孩子將會失去他們的父親,而他們的孩子(這事想想都繁重不堪)也將會失去他們的父親。

我的書桌旁的架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雙面相架,相架里裝著兩張照片。一張是黑白的,護照大小:一個十來歲的女學生穿著一件雞心領毛衣和襯衫,打著一條領帶。棕色的長發中分,戴著眼鏡,微微要笑起來。她的頭上方用大寫印刷體字母寫著:不受歡迎的外星人。這是露西·帕汀頓……第二張照片是彩色的: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穿著一條深色的花裙子,胸前打著褶,泡泡短袖襯衣,鑲著粉色的邊。她有著金色的細軟頭發。她的微笑靦腆端莊:挺高興的,不過是不出聲的暗自歡喜。這是迪萊拉·西爾。

兩張照片放在一起。差不多有二十年時間,照片中的人物一起活在我腦海的深處。因為她們是,或者說曾經是,我所失去的。

《艾米斯選集》選取了金斯利·艾米斯的非虛構寫作,包括書評、廣播和書信。

主站蜘蛛池模板: 郧西县| 漳平市| 金乡县| 栾川县| 北海市| 青神县| 丹巴县| 麟游县| 广河县| 汶川县| 清新县| 郎溪县| 吉安县| 罗源县| 定远县| 濮阳市| 鄂州市| 锦州市| 共和县| 银川市| 河池市| 东明县| 股票| 沂水县| 宁蒗| 宣城市| 彭水| 鄄城县| 莱州市| 资中县| 普兰县| 眉山市| 西乌珠穆沁旗| 阿克陶县| 九龙城区| 西城区| 鹤峰县| 荆州市| 黑山县| 喜德县| 光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