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陽光沖淡了繚繞的山霧,緩緩移近屋內,父女兩人說說笑笑吃著早餐。
雖然伙食只是糙米粥,韓云謙還蒸了塊咸熏魚配著,父女大難之后相對安穩下來,更覺這餐飯溫暖美味。
阿木約布敲了敲門,抱了寶生隨身包裹進來。
韓云謙招呼道:“阿木約布,一起來吃些吧?!卑⒛炯s布似乎有些吃驚,尷尬道:“驛丞大人,阿木約布,粗人,不上桌子?!?
韓云謙淡淡道:“我知道你們這邊族內規矩繁重,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狗,眾生平等,此處又沒有外人,何來什么上不上的了桌子之說?!闭f著便讓寶生端了碗筷。
阿木約布嚇了一跳,臉色漲得通紅,連聲道:“不行,不行的。”將手上包裹塞回給寶生,便逃也似的出了去。
寶生拿著碗筷,懷中猛地被塞了個兩三個包裹,沒有抱穩,包裹便跌了下地,散開來。
卻是那襲白狐毛袍子,軟軟的跌散在潮濕的地面中,光潔的毛色襯托的周圍粗糙晦暗的陋室不堪至極。
韓云謙臉色微變,不露聲色掃了眼寶生,俯身拾起托在手上。寶生愣了,本來心中有事,更被父親掃視的有些臉紅,想稍微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仿佛這襲白狐毛袍子聚集起了所有的心結,此時被撕開了,暴露在父親眼下。
韓云謙卻不再言語,微微笑道:“看這地面濕的厲害,姑娘家的還不把衣服都收拾起來?!?
寶生從喉嚨眼嗯了一聲,接過白狐毛袍子于手上。袍子柔軟的仿佛能把人融化進去,卻存在于這屋內,極其刺眼。
寶生有些不敢多看一眼,挽了進了里屋,胡亂折了塞進布里包裹起來。猛然被刺醒了心事兒,寶生呆呆的在土磚砌的炕沿兒上,雙手反抱了胸口發起怔來。
韓云謙在外堂呆立片刻,望著小木桌上的簡易飯菜深深嘆了口氣,溫和喚道:“寶生,粥和魚還熱著,你再用些吧,你不是嫌爹爹的手藝不好吃吧?!?
寶生臉上一紅,心里還是覺得掛不住,悶悶嗯了一聲,方慢慢踱了出來。
父女間竟出現了少見的尷尬,兩人互相默默對著半響,不約而同撞話道:“對不住?!痹捳Z出口,父女皆吃驚抬起頭。
韓云謙細細地打量了女兒,數月未見,寶生又高了許多,下巴不似以前圓潤嘟嘟,漸漸有了尖細的摸樣,眼睛還是彎彎盈盈,仿佛一帶湖水,但水面之下,卻似乎蘊藏了些以前沒有的憂傷和心事漣漪。
韓云謙心頭一堵,招呼女兒坐下:“來,再用點粥吧,你看你都瘦多了,爹爹手藝不好,下次再來改進了。”
說著乘了碗米粥遞過去:“寶生啊,這次真是爹爹連累你了。有些話,也要和你說個明白?!?
寶生見父親語氣沉重提起話頭,心中好奇,便接了碗慢慢吃了幾口。
韓云謙見寶生平靜下來,緩緩道:“當年我和你母親,本不是媒妁之言,相互歡喜之下就雙雙逃了出去,就因為這樣,給劉家給韓家都招惹了不少的麻煩,當時你外公和老太太,還有韓家老族長都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平息下去。這些你也是知道的?!?
韓云謙疼愛看了眼女兒:“其實我和你母親在外游歷,一來只為了我們共同愛好山水游歷和金石考據,二來,二來,也是妥協之策?!?
韓云謙不好意思轉過臉去:“你母親本來定下了當時趙氏皇后的胞弟趙張庚,因為出逃之事,趙氏家顏面盡失,趙氏皇后遷怒于韓劉兩家,兩家老人為了保護我們,作為承罪妥協,韓劉兩家承諾,我不得進入仕途,子孫不得進入朝政?!?
“我和母親遠走江湖,潛心游歷山水,互相之間也甚少談論外界之事。卻也難為你一直以來不知道一些事情?!表n云謙心里自責,臉上有些掛不住。
寶生輕輕喚道:“爹……”
“不過那段時間,托了你母親的福,我在學問方面大為長進?!表n云謙望去門外的山水云霧,臉上浮現了淡淡的笑意。
“我的名聲漸漸傳入了京畿,甚至在東林清流一派都有了些薄名,當時還引以為竊喜,殊不知那時候……?!?
韓云謙重重嘆了口氣,難過看著寶生:“大概是幾年前的時候,東林學社在岳麓山設壇講學,我接到了請柬,聽聞很多東林大儒也有出席,我對其十分敬仰崇拜,便想赴約,只是時值夏末初秋,天氣十分炎熱,你母親當時身體不適,又帶著你,便沒有一同前往?!?
寶生想了想:“那好像是嘉和五年的事情,母親和我留在淮南過了個秋天?!?
韓云謙點點頭,繼續道:“我獨自到了岳麓山,見了許多當時仰慕的學者,聽其講經論學,學問大有長進,都是大儒設壇,實屬盛會。但是過了幾天,講學漸淡,氣氛有些詭異起來。”
寶生停下碗筷,好奇望向父親。
韓云謙瞇起眼睛“本來只是談論學問之事,突然有些不知名的學子開始借設壇的機會,開始議論朝政,甚至當眾重翻一些前朝和當朝的舊案?!?
“東林學風崇尚自由,并不阻止這些學子。但我越來越覺得有違初衷,又很是想念你們,便打算先行離開。那天晚上,卻有位少年來拜訪我。”說道此處,韓云謙臉色凝重警惕起來,似乎不經意瞥了眼寶生。
“東林盛會,各地學子均有參與,大多不甚認識。這個少年器宇軒昂,談吐不凡,自稱謝氏,初次相見,我不便多問,自以為他是無錫謝家的子弟?!?
寶生猛地聽到“謝氏”,心中一震,更不敢抬頭。
韓云謙接著道:“起初他只是向我討論學問,沒想到他小小年紀,于人物地理十分精通,竟有老成凌厲之勢,當時我十分之佩服,不知無錫謝家還出了這樣一位人物。我們漸漸相談甚歡,說了些學問之外的閑話。”
“難道遇此奇才,我便拖延了兩天,才告辭下山?;氐搅嘶茨喜痪茫搅送砬锏臅r候,收到老族長的口信,竟然是游說我重回仕途。接到此信,我當時大為震驚,親自趕回江西豫章府詢問事由。”
“老族長只是說,聽得同族人打聽,趙皇后不得寵信而早薨,皇上極為寵愛當時的賢淑妃,皇長子陳王殿下因失德而封地冀州,皇二子封地西南,皇三子璁王殿下敕封太子,此乃時局大變之時。而且我和你母親的事已過多年,韓氏一族子孫凋零,族中無才可用,族長才托了人,向當時的賢淑妃,也就是當今王太后求情,才得以讓我復出。”
“我本答應過你母親和老太太,不涉足政事,可是禁不住族長的一再苦求,就著手準備仕考的事情。哎……”韓云謙深深嘆了口氣,沉痛的不想再說下去。
“果然,你母親并不贊同我的打算,極力勸阻。老太太更是讓你舅舅親自趕去淮南游說我,放棄此舉。一度我也有些動搖?!?
“就在此時,我收到了一封信,竟是我最為崇敬的一位東林大儒寫來,力勸我不要沉溺山水,要以學人興國為要務。我看后十分奇怪,這位大儒只是以研究古籍經典,甚少參與政事,雖然是東林一流,但只是負責設壇講學。從此我雖然準備入仕,但多了份心眼。”
“后來參加仕考,授戶部副主事的,倒都是極為順利,順利到……。”韓云謙說道此處,輕輕嘆口氣。
“后來入京,拜會長官的時候,我才知道當時見到的謝家少年并不是無錫謝家,而是當朝大學士謝修的大公子,很是吃了一驚。”
“這京城謝家,雖然也是謝家,是東吳一支,卻不是嫡系,只是不知名的一支旁系,聲名地位卻遠超東吳嫡系。更重要的是,這京城謝家和這位大公子身世極為繁雜。”
韓云謙看寶生臉色極差,不敢直稱謝睿其名,微微感嘆道:“這些事情,我本不想和你說起,因為我和你母親約定,只許你安穩平順一生,不染俗事。沒想到我一時逞強之心,不聽你母親勸說,卻攪擾的家中如此下場?!?
“這謝家大公子,父親自不必說,而母親卻是一位西川蠻族公主,因被中原文化感化,率族眾投奔我朝,被英宗皇帝敕封南安郡主,保留武士,分封庭院,而子嗣無論男女,世襲罔替。?!?
韓云謙頓了頓道:“如此殊榮,連皇族也不能常有。但說是無論男女,世襲罔替,實則暗中是質子身份。其后牽涉到我朝幾段公案。這其中的厲害以后我慢慢再說?!?
韓云謙站了起來,看去外面的山野,語氣淡然,但透著不容分說:“寶生,此次大難無礙,我們父女仍能團聚,實屬大幸。我已經不奢求其他,只望你平穩安順。你也年過十六,在此荒蠻之地逗留不是長久之計,此前我和你說過豫章府的親事,對方雖然只是普通鄉紳,但是有德有識之人,并不以我家落難為由撇清關系,在獄中數次傳話于我。等這陣子平靜下去,你的親事便再次提上日程為好,其他的人你是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