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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亡國

角鼓爭鳴,流血漂櫓,連天烽火,萬民逃竄。

在兵器碰撞的鳴響與殺戮的戰聲中,朝歌被攻陷了。

昭安國,亡了。

城樓上,男子輕摟著她,纖細修長的手輕輕覆上她的雙眸,附在她耳畔,柔聲念道:

“卿卿勿怕,我在,勿怕……”

衣衫間盡是血腥味,隱沒了那淡淡的青檀香。

人已氣若游絲,卻依舊緩聲呢喃:“卿卿,下一世,心悅我,可好?”

她未語。

他的手緩緩從她雙眸上滑落,身子倏然一沉,再無生息。

垂下的手腕卻有一抹明亮的緋紅。

她輕輕牽起他的手,指尖延至手心已沒了溫度,一片冰涼--——皓白的手腕上,系著一枚相思結。

她怔怔地盯著那枚相思結,心口猝然一緊,“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風乍起,刺骨的寒冷。

一抹冰涼落在她眸下,混著滾燙的淚水滑落,墜在那相思結上,激起一點暗褐色。

暮冬臘月,下雪了。今年朝歌的頭一場雪。

她忽的憶起了她與他初次相遇的那次————

那年的朝歌下了一場雪,大雪紛飛,堆銀砌玉。

她急沖沖地向大殿趕去,卻不料白霜鋪地,一不留神腳底一滑,向前栽去。

出乎意料的栽入一個懷抱,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青檀香,不禁一時恍了神。

她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沉悶的輕笑,低沉而富有磁性:

“一直抱著我不肯撒手,怎的,賴上我了?”

她掙扎著從那人的懷中起開,面頰薄染一層緋紅。

她抬頭望向那人,卻落入一雙滿是笑意的眼眸———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滿眼的戲謔,卻不顯輕佻,鼻如懸膽,劍目星眉,薄唇微微上揚,烏發高高綰起。身著一件青色鶴紋錦袍,腰間系著云紋鶴符腰帶,腰間墜著一枚白玉佩,披著一件白色大麾,風帽上的雪白狐貍毛夾雜著雪花迎風飛舞。

在她愣神之際,他俯下身朝她拱手一拜:“方才不識,竟是昭卿公主,是在下冒犯了?!?

聲音低啞溫潤,帶著微微笑意,說的雖是道歉的話,卻也顯得忒沒誠意。

她含糊地應聲,掩飾著慌亂,匆匆離去……

那年朝歌的雪連著下了三日未曾停歇,她望著窗欞外的雪,一整日都心神不定,鼻間總是縈繞著那若有若無的青檀香,揮之不去……

那日她丟了一枚隨身攜帶許久的相思結,后來派人去沿著大殿的那條路找了許久也未曾找到……

原來是他給撿走了,戴在身上這么多年。

她竟什么都不知!

她俯身向城樓下遙望:曾經熱鬧繁華的都城,現已是一片廢墟。硝煙彌漫,尸橫街頭,哀鴻遍野。

她的子民被大涼人盡數趕盡殺絕,哀鳴不歇。她的國土被大涼的鐵騎肆意踐踏。她的皇兄被大涼人殘忍殺害,父皇為護她逃走,命宮人將她藏于暗門后帶她出宮。透過暗門縫隙,她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曾最愛慕之人,一柄長劍,刺穿了她父皇的胸膛!

她的心徹底涼了,萬念俱灰。

大涼軍隊攻城時,她聽探子報,說是昭安前將軍親自帶領大涼人前來攻打昭安。

她不信!

她記得那玄衣青年曾向她信誓旦旦的保證:“予歌,你放心!只要你將那兵防圖拿來,待我再立軍功重封將軍之時,我定會娶你為妻!”

她信了,她費盡心機,從她父皇手中偷出兵防圖,交到那人手中。等來的,卻是她國破家亡的這一天!

是她鑄下大錯,害死了她的父皇皇兄,害死了這昭安百姓。

害了這昭安!

她不甘!

掙脫宮人的桎梏,她獨自一人登上城樓,企圖以一己之力最后挽救一下她犯下的大錯。

登入城樓,面對她的是密密麻麻的箭雨。

危急關頭,她被一人扯入懷中,懷抱溫暖而有力。他緊緊的摟著她,她抵著他胸膛,耳畔是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像初遇那般。

利刃劃破衣衫刺破血肉的聲音。他悶哼一聲,縈繞在鼻端的青檀香逐漸被血腥味所掩蓋。

她察覺到不對勁,胡亂地抓著他衣襟,卻摸到了一股溫熱。

是血!

他眼含笑意,伸出手擋住她的雙眸,替她擋下了這無盡的殺戮,附在她耳畔告訴她,他在,勿怕。

問她,下一世,可不可以心悅他。

她本以為她是恨他的。

被父皇逼迫著嫁與他,成親三年,在世人面前做了三年的太平夫妻??稍谒较聼o人時,她羞他,辱他,用刻薄的言語狠狠地傷他。但無論每次她說什么,他皆一笑置之,眉眼帶笑,溫潤的喚她的小名:

“卿卿”

她看向那倒在地上的青袍男子,終于嗬的一聲哭出聲來,眼淚大滴大滴從眼眶墜落,弄亂了臉上的妝容,混著唇角的鮮血,狼狽至極!

她錯了,真的知錯了!可終究是遲了!

是她負了這昭安百姓,負了他!

“噠-噠-”身后傳來一陣有規律且緩慢的腳步聲,從容不迫,在距離她兩三丈處停下。

背后傳來陰冷的聲音:“哦?予歌不在宮中,跑這城樓來做甚么?”

一陣寒氣自她脊背騰起。

她驀的回首望去——-那人年紀輕輕身著一身玄色戎裝,身形修長,腰間別著一柄長劍,劍柄上散發著刺眼的寒光。唇含笑意,目光溫柔,眉宇間卻是掩蓋不住的陰鷙之氣。

“謝世言!”她目光猩紅,恨聲大喝,目光嘲諷:“待在宮中?待在宮中被你趕盡殺絕嗎?!”

青年不置可否,笑意更甚:“予歌這么說可就傷到世言哥哥的心了,予歌真的忍心看到世言哥哥傷心嗎?”

惺惺作態,虛偽至極!

她厭惡的扭過頭,不去看他。

玄衣青年面色不變,目中卻閃過一絲陰翳:“予歌可不能只怪我,如今這一切可不止有我一人功勞吶,當初是誰把兵防圖親手交與我的,嗯?昭卿小殿下?”語氣中似有委屈。

聞言,她面死如灰,死死握緊雙手,指甲深深嵌進肉里。

他見狀毫無征兆的一聲輕笑,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語氣陰冷:“呵,如果昭安百姓知道是他們敬仰的昭卿小殿下將他們推向的覆滅,你說,他們會作何感想?”

她雙唇發白,緊閉雙目,死命地抑制著顫抖。

他似乎愈加高興,笑意從唇角延至眼底:“步予歌,你是真蠢還是裝傻?你還真以為我會娶你?一個成過親的殘花敗柳罷了,你也配么?”

那玄衣青年似乎還不打算放過她,目光移至地下,望向那青袍男子身上:“嘖,這不是名動天下的太傅大人么,怎的倒地上了……”

“不準你說他!”她厲聲打斷:“呵,謝世言,你有什么資格提他?你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聽聞那人的笑容終是掛不住了,臉色鐵青,目光逐漸狠厲:“步予歌,你可別忘了,當初是誰死活不肯嫁他,讓他成為了整個朝歌的笑話!傷他最深的人,不是你嗎?!”忽的似乎又想起什么,短促的嗤笑一聲,望想那青袍男子的目光似有憐憫,又似有羨慕:“太傅?倒還真是委屈他了……若沒了你,他至于這樣?”

察覺到他話里有話,她恨聲追問:“你什么意思?!”

那人似是被她逗樂了,唇邊扯出偌大的笑容,辛諷至極:“步予歌,你這好夫君,可不止昭安太傅這一個身份這么簡單。你以為昭安國和南封國這般友密,是為哪般?”

她呼吸一滯,仿佛料到了什么。

“十一年前,南封皇室動蕩,丞相權野傾國,預謀造反,危急關頭,南封皇后將她幺兒交與心腹,護送出宮。聽聞這心腹帶著這小皇子逃往了昭安,后來,這南封少了一位三皇子,昭安卻多了一位小小年紀便名動四海的少年,剛及弱冠便因一篇《賦國論》名揚天下,后又年紀輕輕便被這昭安國主破例提拔成了太傅。據說這位太傅與這幼時的南封小皇子長得極為神似。”那人故作疑惑,反問她:“你說,是不是很巧?”

她不語,只是低頭怔怔地望向地下那青袍男子。怪不得她父皇一直強硬的逼迫她嫁與他。昭安亡國,他本能全身而退,他卻留了下來……

“可惜啊,”語氣惋惜,“南封國多次暗地派探子召他回國,卻屢次推脫,這次本欲留他一命……嘖嘖,可惜是個癡情種……”那人說著,一步步朝她走來。

她睫羽低垂,怔忡地望向那青袍男子。男子面相柔和,恍若安熟假寐。

她啟了啟唇,似想說些甚么,不料喉間梗阻,哽咽半晌,終是伸手,藕白色指間輕輕覆上他的面龐,一片冰涼。

良久,長睫微顫,她褪下滿目恨意,粲然一笑。

那玄衣青年一愣,似是未料到,步履一頓。

她從衣袖中掏出一包藥粉,猛然向那人一撒。

青年大駭,跟蹌著后退幾步,略顯狼狽。

那藥粉撒在她與那玄衣青年之間,迅速騰起一道白霧屏障。

魂疆散!

此藥撒出能迅速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一道毒障,擋住來人。

那人沖她一陣尖銳大笑:“步予歌,你以為就僅憑這一道小小的毒障便能擋住我?不出半個時辰,待這毒障散去,我……”

他臉上的笑容驟然僵硬,定定的望著她,似是料到了什么,驟然慌了神,厲聲大喝:“步予歌,你、你敢!”

那人慌了。

她恍若未聞,只低頭看向那青袍男子。

勾唇淺笑,眉眼彎彎。

朝前俯身,額間相抵。

她牽起青袍男子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心手相貼,抱緊了他。

另一只手握向刺穿他心口的那一箭,用力向前一刺。

“刺啦”一聲,是利刃劃破衣衫與血肉的聲音。

她心口倏然一痛,唇角溢出一抹鮮紅。

這便是一劍刺心的感覺么?那他方才……得有多痛啊……

她與他并齊倒下。

彌留之際,她聽見那人撕心裂肺的怒吼。

她輕笑了一聲,湊前輕輕吻了一下青袍男子的唇角。

“好,沈景辭,我答應你。”

她終歸欠他太多,這一世,還不清了。

待下一世吧,下一世,定心悅你!

周遭逐漸歸于寂靜,天空層層陰翳,殘雪飄零。

她緊緊攥著他的手,眼眸近乎渙散。冰雪覆上了她的眉心,她的睫羽,她的面龐……逐漸凝結霜翳……

彌留之際,她側首看向他,笑了。

真的好冷啊……沈景辭,我來殉你……

昭順三十七年間,昭安國前將軍謝世言勾結敵國,帶領大涼數萬軍隊攻陷昭安,占領都城朝歌。

昭安昭卿公主步予歌獨上城樓抵御外敵,當朝太傅沈景辭為護其妻,身中數箭。

后夫妻二人被同一箭刺心而死,十指相扣……

昭安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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