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羅宗強文集
- 羅宗強
- 4809字
- 2020-04-10 10:11:06
序
傅璇琮
宗強兄是我的畏友。我說這話,一是指他的學識,一是指他的人品。就學識而言,自從他于1980年出版他的第一部著作《李杜論略》以來,短短十年,他在學術上的進展是如此的驚人,無論是審視近十年的中國文學思想史的研究,還是回顧這一時期古典詩歌特別是唐代詩歌的研究,他的著作的問世,總會使人感覺到是在整個研究的進程中劃出一道線,明顯地標志出研究層次的提高。這不是指他的作品的數量,比較起來,他的專著,他的單篇論文,在我們這一代學人中,數量不能算是最多的,我是指這些論著的質量,特別是他的幾本為數不多的專著,總是為學術界提供精品,無論從立論上,研究方法上,還是整個行文的風度上,總表現出由深沉的理論素養和敏銳的思辨能力相結合而構成的一種嚴肅的學術追求。
就人品而言,最能體現他的精神風貌的,我以為是本書《后記》中最后的一句話:“青燈攤書,實在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蓖瑯拥囊馑迹脖憩F在他為《文史知識》1990年第10期治學之道專欄所寫的《路越走越遠——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史的體會》中的結束語:“我能說的唯一一點經驗,就是我在涉足于自己的研究領域時,雖步履艱難而始終感受到無窮樂趣,這或者就是甘于寂寞的力量之所在?!痹捄芏蹋星楹苤兀挥谐浞至私馑芯可厴I以后很長一段的坎坷經歷,才會真切體味出這些話的分量。他自己說,自從上大學至今,三十五年來,能夠真正坐下來讀書作文,只是近十年來的事。我曾聽他講述過如何在贛南山區跋涉流落的行跡,聽了使人心酸,但宗強兄講起這些來,無論感情和語調,都是平和的。他分析古代文學思想演進的軌跡,是很推崇道家思想的影響和貢獻的,但他的為人,我總感到于儒家為近,特別是對友朋,溫厚之至,而對自己,卻似乎恪守君子固窮的古訓,表現出類似于清峻的風格。
這使我想起近代大學者陳寅恪先生的一些話。陳先生1929年作《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其中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弊鳛橐晃徽嬲膶W者,陳寅恪先生一生是以此自律的。俗諦的范圍可以包括很廣,他最鄙視的是以學問為利祿的工具。他總是把學術的分量看得很重。他在抗戰時期的桂林,處于那樣一種輾轉流徙的境地,特地為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先生的《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編》作序,盛贊楊先生“持短筆,照孤燈”,甘居寂寞不廢著述的風概,并有為而發地說:“與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見者,肥瘠榮悴,固不相同,而孰難孰易,孰得孰失,天下后世當有能辨之者。”這幾句話,表現了一種學術上的自覺,一種對從事于民族文化研究的自信。在同一時期,他在寄楊樹達先生的一首詩中,前一句說“蔽遮白日兵塵滿”,是那樣的戰火紛飛的年代,后一句說“寂寞玄文酒盞深”,自甘于寂寞,在學問的研索中求得自慰。像陳寅恪先生這樣的一種學術心態,是為“五四”以來我國不少知識分子所共有的。也正因為此,近三四十年來雖有不少人經歷種種坎坷曲折,只要他們能有機會做學問,他們總是如陶淵明所說的“量力守故轍”,為學術事業作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
前面說過,宗強兄的第一部著作是《李杜論略》,出版于1980年,寫作當在此前幾年。他自己對這部書不大滿意,那是因為他是站在今天的高度。這部書出版后我曾看過,后來我與霍松林先生共同編《唐代文學研究年鑒》,還請人寫書評刊入《年鑒》。但那時我正忙于其他工作,只是粗粗泛覽,印象不深。最近因為要寫本書《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的序,重新閱讀那本《李杜論略》,感到這本書出版后所得到的反應與它所達到的成就,是太不相稱了。學術著作與文藝作品一樣,它的意義有時是不易為人所理解的。1980年或稍前一二年,我們剛剛從“文革”所掃蕩過的荒漠上起步,那時還只有少數一些學術著作出現,就像嚴冬剛過,在初春的寒風中冒霜先開的小花,寥落不受人們的注意。又因為人們厭惡前一時期假大空與偽飾的學風,乃一反其道,對實證的研究感到興趣,于是一些偏重于材料考辨的著作格外受到重視和好評。這是可以理解的。而《李杜論略》在當時的出版,現在看來,卻以其準確的理論把握和細膩的審美體認,挺立于當時的古典文學界。書中對李白、杜甫從政治思想、生活理想、文學思想、創作方法、藝術風格、藝術表現手法等幾方面作了極為細致的比較,從而也探討了李、杜各自的創作特色。我曾查閱過在這前后的論著目錄,并根據自己的回憶,當時還很少有對李、杜作這樣深入的研究的。特別是書中提出:一種審美趣味之形成思潮,自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一種普遍的審美趣味常常伴隨著相應的理論主張。作家和評論家們在創作上普遍追求某種傾向時,也在理論上進行著同樣的探討。因此,探討一個時期的文藝思潮,有必要從理論和創作實踐兩個方面進行考察,作出評價,特別是對當時的代表人物的研究尤其必須如此(見該書第103頁)。這種從理論和創作實踐兩個方面來考察文藝思潮,也就是他在五六年后寫成出版的《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立論的基調:
文學思想不僅僅反映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著作里,它還大量反映在文學創作中。作家對于文學的思考,例如,他對于文學的社會功能和它的藝術特質的認識,他的審美理想,他對文學遺產的態度和取舍,他對藝術技巧的追求,對藝術形式的探索,都可以在他的創作中反映出來。某種重要的文學思想的代表人物,有時可能并不是文學批評家或文學理論家,有時甚至很少或竟至于沒有理論上的明確表述,他的文學思想,僅僅在他的創作傾向里反映出來。一個文學流派的文學思想,就常常反映在他們共同的創作傾向里,而一個時代的文學思潮的發展與演變,大量的是在創作中反映出來的。因此,研究文學思想史,除了研究文學批評的發展史和文學理論的發展史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內容,便是研究文學創作中反映出來的文學思想傾向。離開了對文學創作中所反映的文學思想傾向的研究,僅只研究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的發展史,對于文學思想史來說,至少是不完全的。
我之所以引這一大段話,一方面借以說明,《李杜論略》是人們怎樣地還在古代文學思想史批評史以及古代作家作品研究中摸索行進時,已經提出極可寶貴的一種新的思路,而可惜沒有為許多人所認識。另一方面,是想說明宗強兄是怎樣地從這一可貴的思想萌芽出發,堅韌不拔地(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步履艱難地)前進,終于對古代文學思想史的研究格局有了成熟而明確的思考。
許多年來,不少學者研究我國古代文學思想和理論批評,總是把材料局限于一些文論和批評著作,把古代文學思想史與古代文論研究混同起來。這樣時間一長,材料就顯得雷同,立論不免單一,學科的發展受到影響。《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對于研治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史、批評史,是一個突破,它的意義不僅是擴展了文學理論批評研究的范圍,而且是為文學思想史的研究樹立一個高的標準,把文學思想史的研究真正安放在科學的基礎上。把創作中反映出來的文學思想與理論批評著作結合起來,這些年來其他學者也在做,而《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則以專著的形式,系統地論述三百年來文學思想演進的軌跡,以實際的業績說明這種研究思路具有規范的性質,這就極大地促進了這門學科的發展。
但宗強兄不以此為滿足,他又以此為起點,繼續思考著如何深化研究思路,開拓研究格局。他從古代文學的實際出發,在寫作《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的過程中,終于又得出一種新的研究設想,即作家心態變化的研究。這一次他是深入到文學思想發展原因中去尋討,認為要真正確切地闡釋文學思想發展的主要原因,必須研究士人心態的演變軌跡,而影響士人心態的原因又甚為復雜,有政局變化的原因,有社會思潮的原因,以及不同生活環境和文學修養的相互作用。作為這一思考的成果,就是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一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這一思路,當同時體現在他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我認為,這是他治學經歷的又一新的階段,也將是標志文學思想史學科的又一新的進展。
士人心態的研究,實在是一項綜合工程。它在許多方面已突破文學的范圍,牽涉到當時的政局、哲學、社會思潮,牽涉到士人本身的許多方面,如他們各自不同的政治和經濟地位,他們生活的環境、所受的教養,以及更為特殊的一些心理因素等等,這差不多可以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海外有些研究者,也有以中國古代的士為研究對象寫成專書的。但就我的見聞所及,這些書程度不等地存在著圖解式的研究框架,往往把不同時代不同身份不同教養的士人,作簡單的概括,歸納出幾個統一的概念范疇,有時又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了。比較起來,宗強兄的工作則“實”得多。他的目的很明確,研究士人心態,是為了更深一層地探討文學思想演變的原因,研究文學創作所包含的生活理想和藝術追求形成的社會因素與作家的心理因素,而他的立足點又在大量史料的搜輯與辨析上,對牽涉到形成士人普遍心態發展的具體事件,其前后因果和發展脈絡,作細致的、個案式的清理與研討。可以想見,這一工作的難度是相當大的。它不但要求研究者有較高的理論素質,還要求有較強的審美感受能力,能夠從政局、社會思潮的迅變和劇變中敏銳地把握士人心態的走向起伏,并從這些心態變化所引起的藝術情趣中去細膩地辨認其審美風尚的性質與價值。同時,還要求研究者不但有宏觀把握的能力,還要有細致地審核材料的嚴謹學風與功力。另外,不言而喻的,是要求有一種真正做學問的氣質,如陳寅恪所說的,要有一種“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的志尚。我覺得,宗強兄于此三者都是勝任的(他的《唐詩小史》藝術感受的新鮮與細微,簡直可以作為美學著作來讀)。我想這不是我親其所好的阿私之言,這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就是明證。我的本職工作是出版,年來又因種種原因,事情雜亂,幾乎達到杜甫所說“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的程度。但接到宗強兄所寄的這部書的復印稿,一天繁忙之余,于燈下翻開書稿,讀了幾頁,心即平靜下來,讀著讀著,感到極大的滿足,既有一種藝術享受的美感,又得到思辨清晰所引起的理性的愉悅。
譬如書中講到嵇康被殺的最根本的原因,作者不同意嵇康因與魏宗室聯姻而與司馬氏集團對立的舊說,認為嵇康執著于“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樣執著,就使自己在整個思想感情上與世俗,特別是與當政者對立起來,就使自己在思想感情上處于社會批判者的立場”。又說“嵇康卻是處處以己之執著高潔,顯名教之偽飾。而偽飾,正是當時名教中人之一要害”?!帮档膱讨拇嬖冢瑢τ趥物椀拿讨腥藢嵲谑且环N太大的刺激。他之為司馬氏所不容,乃是必然的事?!边@種從當時當政者與嵇康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感情尖銳對立來分析嵇康被殺的悲劇結局,無疑是深刻得多的。又如論西晉名士心態,將其歸納為:“貪財,用心并善于保護自己,縱欲,求名,怡情山水和神往于男性的女性美?!薄八麄兿M玫轿镉c情欲的極大滿足,又希望得到風流瀟灑的精神享受。”這與一些治美學史者好談晉人風流,比之若神仙中人,何啻深淺之別。書中又并不將此歸結于士人本身,而追溯到因政無準的而導致士無特操。又如東晉士人,過去史書上描繪的,大多是寧靜、高雅、飄逸,一種洋溢著這樣意趣的人生境界。而書中指出:“這種追求瀟灑風流、高情遠韻、尋找一個寧靜精神天地的心態,千古以來一直被看作是一種高雅情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精神的美。但是,如果考慮到其時的半壁河山,考慮到中國士人的憂國憂民的固有傳統的話,那么這種高雅情趣所反映的精神天地,便實在是一種狹小的心地的產物,是偏安政局中的一種自慰。”從偏安的局面,遂論及士人的人生理想、生活情趣,以至他們的審美趣味,以及一代文藝思潮的形成,既合乎邏輯,又生動具體。
我認為,由這幾個極少的例子,已足可看出士人心態的研究對于文學思想史與一般的作家作品研究的意義。這是宗強兄經過幾年的思考,繼《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之后對學術界所作的貢獻。我有這樣一種感覺:有像《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這樣著作的出現,有像羅宗強同志學識修養與人品操守那樣的學者在不斷工作,做出成績,是不是標志著我們古典文學研究正在走向成熟呢?我謹借此表示這一虔誠的愿望。
1990年秋冬之際,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