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卓琳回來接近小半個月，才聽說爺爺要上電視了。
“有個電視臺來我們村拍節目，之前過來踩點的工作人員跟老馬，馬村長，商量找幾位本地村民一起參與拍攝，老馬就讓我們家也去當個代表。”爺爺說道，“險些忘了，今天一大早打電話過來，讓我回去一趟，電視臺的人下午過來。”
許卓琳好奇地問道：“什么代表啊？”
爺爺有些猶豫，在許卓琳的注視下說出口：“空巢老人。”
“說是一個公益類型的節目。”爺爺不出所料地看到許卓琳低落的神情，試圖讓氣氛回暖，“你看我又能做件好事又能上電視的，多好啊！”
許卓琳勉強地微笑，他們都知道有事，都假裝沒事，都各自粉飾。
“你讓卓琳帶你去把頭發剪剪，現在這頭發跟雞窩似的，別上電視出我的丑。”奶奶適時地開口，她這兩天恢復了許多，有了些許血色，能夠在他們聊天的時候插上幾句，醫生說繼續保持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
許卓琳隨著奶奶的話看向爺爺的頭發，有些長，倒也不至于像是雞窩，不過她還是附和道：“是可以剪短些。”
“我才不會出你的丑。”爺爺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頂嘴道，“最多出我自己的丑。”
“卓琳，你送你爺爺回去，就去我們村許建國那里把頭發剪了，他知道怎么剪你爺爺的頭發。”奶奶無心與爺爺拌嘴，只交待許卓琳，“好好看著你爺爺，別讓他說錯話。”
“能說錯什么話，我自己回去看著辦。”爺爺否定了奶奶的話，“錄節目要錄個兩三天，我們都走了誰來照顧你？真讓許安替你跑上跑下的？他還要上課。”
“我讓爺爺在市里把頭發剪了再回去吧。”許卓琳補充道，既然她已經回來了，便不好意思再多麻煩許安，他為爺爺奶奶做的事情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奶奶皺了眉頭：“在市里剪多貴，就去許建國那里。”
“行行行，我去，我回去就剪。”爺爺妥協了。
“我還不知道你那德性，卓琳陪著去剪了。”奶奶堅持道，斷定爺爺是在敷衍。
“你……”爺爺扭過頭去，走到窗戶邊看向窗外。
奶奶沒有理會，繼續跟許卓琳說道：“卓琳回去看他把頭發剪了，然后幫我把那件紅色的毛衣帶過來，放在衣柜最上面的，就那一件毛衣在那里，回來的時候一定記得幫我帶上。”
“過些日子就要出院了，還拿衣服過來做什么？”爺爺眼睛雖然看著窗外，耳朵卻聽著病房內的話，聽著這個，氣鼓鼓地問道。
“我就要穿那件。”奶奶沒好氣地答道，視線落回到許卓琳身上，語氣平緩許多，“不要聽他的，幫我把那件毛衣帶過來就是。”
奶奶執意要求那件毛衣讓許卓琳不免心里有些疑問，但因為現在兩位老人之間濃重的火藥味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試圖緩和一下病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我現在跟爺爺回去讓他去把頭發剪了，然后找奶奶的衣服，今天就可以來回，不用擔心。還需要別的衣服嗎，奶奶？”
奶奶搖頭，閉上眼睛：“你們現在就走吧，不要讓別人等，我要繼續睡會兒。”
M市到爺爺村里的路線變了，爺爺說大概兩三年前重新修了一條環城馬路，使得原來兩個小時的車程縮短了一半。新建的那段路許卓琳看到許多嶄新的房屋，她想不起原來的模樣。車子駛入舊路部分，沿途的風景才漸漸記憶中重合。
不出奶奶所料，爺爺最終還是需要許卓琳的督促才肯去剪頭發：“奶奶會知道你有沒有剪的。”
“錄完節目去醫院的時候再剪，她不知道。”爺爺顯得有些倔強，故意跟奶奶作對似的。
“節目放出來的時候，奶奶就會知道了。”許卓琳提醒道，接著安排了各自的活動，“您先去許伯那里剪頭發，我找到奶奶的衣服就過去找你。”
爺爺無可奈何地從口袋掏出家里的鑰匙：“你記得怎么走吧？”
許卓琳點頭，坐到終點站，沿著背對車站大門右邊的街道直走，大概五六分鐘的樣子，她會路過一家超市，拐進超市對面的小巷子，第三戶就是爺爺奶奶的家。這是她從小記在心里的路線，如果爸爸媽媽沒有時間帶她回爺爺奶奶家過周末，她就會自己來爺爺奶奶家。當路線上的事物以一種與以前近乎完全相同的模樣映入眼簾時，許卓琳不敢多看，一種莫名的難過涌上心頭，濕了眼角，她加快了步伐。
“卓琳？”試探的語氣。
許卓琳開鎖的動作明顯停頓了一下，她扭頭向聲音處看去，希望只是幻聽。
從第二戶人家大門探出一位婦人，見到許卓琳望向她，她滿臉驚喜地走過來，一面說著：“真是你呀！長這么大個姑娘了。好久不見了，以前見你還是這么高一個小女孩。”婦人在自己腰下比了一個高度，接著說道：“現在比我要高咯！”見許卓琳似乎沒認出來，婦人連忙熱情地介紹自己：“是我呀！你不記得了？隔壁的陳嬸，小時候我還領你去買過糖不是？”
許卓琳這才有些印象，禮貌地微笑，招呼一聲：“陳嬸。”
“欸！好久不見了。”陳嬸依舊打量著許卓琳，嘴上不停說著：“我跟你陳叔在外面工作太久了，去年才回來，不認識也難怪。現在我的小孫女都快要到你那個年紀了。時間還是過的蠻快啊？”
許卓琳點了點頭。
“一眨眼你都這么大一個姑娘了，跟你媽媽長得更像了。”陳嬸感慨著，突然閉上嘴，表情變得尷尬起來：“不好意思啊，我也是回來才聽說……”
“沒事。”許卓琳搖了頭，搶著說道，將視線放回到門鎖上面。
“從醫院回來的吧？”陳嬸問道。
許卓琳輕聲“嗯”了一句。
陳嬸接著問道：“奶奶怎么樣啦？”
“醫生說好多了。”
“沒事了就好。”陳嬸看起來似乎是松了口氣，話又變得多了起來，一板一眼地跟她說著當晚的驚險，“你不知道，那晚把我們嚇得喲，當時看你爺爺的臉色真得是慘白慘白的，整個人都懵了，我也看傻了，不知道該不該扶，看你奶奶摔倒地上那副樣子，痛得喲。”陳嬸的五官皺到一塊，想起來還是一陣后怕：“還好我家那位反應快立即打了120的電話，許安也留了個電話給我們，打電話之后許安還比救護車來得更快。幸虧他在這邊，不然你爺爺一個人怎么承受得住？所以說年輕人還是不能跑太遠，不然屋里老人家什么時候出意外都趕不及。”
許卓琳微微笑著，輕聲說道：“謝謝。”扭轉鑰匙，“咔嚓”的聲音，門開了，她看向陳嬸。
陳嬸極具眼力見地笑道：“你先忙，我家樂樂該起床了。等奶奶回來，跟奶奶一起來我們家坐坐。”
許卓琳為了避免過多的感物傷情，目不斜視地徑直走進奶奶的房間，像奶奶說的那樣，她一眼望見了紅色毛衣。找袋子裝時，她瞥見了奶奶床頭柜上立著的照片，是一家五口的全家福，時間似乎停止了，她搜索的動作也隨之停了下來。一滴淚珠即將溢出的時候，她急忙埋頭擦掉，轉過身去，嘴里念著：“袋子，袋子……”她顯得有些手忙腳亂，著急地哭了起來，眼淚怎么也擦不完。
門口又響起陳嬸的聲音，許卓琳慌忙地跑去廚房沖了自己的臉，眨巴眨巴眼睛，向外走去。進入視線的有好些人，他們正在陳嬸的帶領下往許卓琳這邊走，一群人撐著好幾把傘，看不清楚他們的面孔，她不好意思仔細打量，只把目光放在陳嬸身上。
“許老爺子還沒回來，她孫女在呢。你們有什么事情可以跟他孫女說。”陳嬸一面說著，一面帶著那些人進了屋子，轉而又向許卓琳解釋：“卓琳，你爺爺去哪里了？怎么沒有跟著你回來？電視臺的人來咯。”
“他去剪頭發了。”許卓琳有些不知所措，拘謹地回答道，而后本能地對著面前的陌生人彎起嘴角。
“哦，那就是許建國那里，我去把他叫來。”陳嬸熱心地說道，頗有東道主意味地與前面的那名工作人員建議：“你們屋里坐會兒，卓琳，你給人家都倒杯水。”
“陳嬸！”許卓琳把她拉住，不好意思地掃了眼工作人員，輕聲地說道：“我去吧，麻煩您幫忙招待一下。”
陳嬸反應過來這孩子害羞呢，忙答應：“行，你知道路吧？要不讓我們家樂樂給你帶路？”話音剛落，陳嬸便向著自家房子扯起嗓子。
“陳嬸，”許卓琳的臉紅了一片，聲音變得更小了：“我知道，我現在去，麻煩您招待一下。”然后轉向面前的工作人員，細聲說道：“屋里坐吧。”
“先去我家坐吧，花不了多長時間。”陳嬸把人往自家領。
“我跟你去。”
一句話讓眾人停下了步伐，安靜下來。
“不然我跟許小姐去吧？”另外一個聲音：“趙老師先去隔壁歇會兒。”
“我去。”那個聲音很堅定，不容拒絕，他給出理由：“現在是過來了解老人家具體情況，不單單可以從老人自身出發，也可以從孫女作為家人的角度側面了解，不是會更全面嗎？”
“是是是是是，趙老師考慮得周全。”一個工作人員忙應道：“我去問下許小姐是否愿意接受采訪。”
那個聲音說道：“不用特意采訪，路上聊聊就可以。”
工作人員點了點頭：“行，那我待會兒錄下來再跟您講。”
“你覺得是我自己現在走一趟方便？還是你走一趟錄音然后再給我聽方便？”
“這……”
“你們事情多著，別在我臨時想的點子上浪費時間，我自己走一趟，順便熟悉下環境。有勞許小姐了。”最后一句話，那人才撥開傘把目光放到許卓琳身上，站立在他們中間的一群工作人員都適時地讓出一條路。
那名工作人員隨即走到許卓琳面前說明情況：“麻煩許小姐了，我們是《與愛同行》的節目組，這位是趙念宏老師，是這次跟許爺爺合作的嘉賓。他想跟您走一趟隨便聊一下許爺爺的事情，不會很復雜，您看可以嗎？”
許卓琳望著眼前氣宇昂昂的男人，在眾人的注目下草草地點頭，率先走出家門，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有些倉皇而逃。后面的那雙眼睛讓她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才是自然。她挫敗地低下頭，又害怕這會透露出些什么，隨即抬起頭來，一點點地挺直腰背，然后僵硬地走著。許伯家在汽車站的另一個方向，馬路邊上，每次她都靠路邊的理發店招牌來確認位置。
被拉住手臂了，她的心臟慢了一拍，受驚地看向拉她手臂的趙念宏，又立馬挪開了視線。
“看路。”趙念宏說道，將她往路的里面拉了一點。
許卓琳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初中模樣的小孩正重新騎上自行車穿進面前的巷子，她明白過來，低聲說了句“謝謝”。
“你說給蚊子聽嗎？”趙念宏大概聽到她嘟囔了一句。
“嗯？”許卓琳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他，又迅速將眼神放到別處，默默地轉身，重新開始帶路。
“回來多久了？”趙念宏走到她的旁邊。
許卓琳又往馬路里邊走了些：“半個月左右。”
“出了什么事情？”
許卓琳向趙念宏投去詫異的目光，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她低下頭來：“奶奶摔跤住院。”
“很嚴重？”
“一開始，現在好了些。”
“還走嗎？”
許卓琳沒有回答，過了一陣，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來趙念宏跟過來的目的：“你有什么問題要問嗎？”
“問完了。”趙念宏嘴角帶笑，滿意地看著許卓琳別過臉去，他也看向別處，理發店的招牌出現在斜對面：“是那家嗎？”
許卓琳未曾想到爺爺居然是趙念宏的劇迷，趙念宏剛打招呼，他就激動地想要站起來，被許伯按在座椅上：“著什么急，頭發還沒有剪好。”事實證明，許伯也只是在強裝鎮定。
“我怎么感覺你的手在抖。”
“你眼花了。”爺爺話音未落，許伯就立馬反駁道，尷尬地朝兩位年輕人笑，當然，目光是朝向趙念宏的。
“林曉龍同志啊！”爺爺一起身就挺起胸膛站軍姿給趙念宏展現一個干脆利落的敬禮。
許伯調侃道：“這老爺子，人家是演員，不是真正的軍人，敬什么禮。”說完紳士一般地伸出自己的手。
趙念宏禮貌地跟許伯握手，然后正式地對爺爺敬禮：“爺爺好。”稱呼得似乎比許卓琳還要熟絡。
他們被許伯硬拉著聊了一會兒，路過車站時，許卓琳想直接坐車回市里。
“毛衣拿了沒？”爺爺問道。
還沒有，許卓琳只得跟著回家，一路上變成透明人的存在。爺爺眼里只有趙念宏，他緊緊抓住趙念宏攙扶著他的手，不知疲倦地侃侃而談，說著那部電視劇，說著電視劇里的角色，路上碰上兩三個熟人，打招呼的聲音也異常響亮、中氣十足。
“小武死得太不值了。”聽起來是另一個喜愛的角色，爺爺頗為動情：“他死的那天晚上我這心里擰著都沒睡著，那么年輕的一個孩子，還等著在戰場上有一番作為，就那么死掉了。”
趙念宏附和著，往后看到許卓琳心不在焉地埋頭走著，停下來在她面前打了一個響指：“看路。”
差點撞上，許卓琳連忙往后退了幾步，疑惑地看向趙念宏，又迅速地把目光挪到爺爺身上，腦海里不停循環著“為什么還看她？為什么還不走？”兩個問題。
“你走前面。”許卓琳的心事好像很容易被看破，趙念宏抿嘴偷笑。
“來來來，聽曉龍同志的，走前面走前面。”爺爺跟著叮囑：“抬頭走路。”
爺爺大概是中了林曉龍同志的蠱，許卓琳也看過那部電視劇，是去年播出的趙念宏主演的一部戰爭題材劇，在爺爺因為畫面中的槍林彈雨重回年少時的熱血沸騰時，許卓琳卻擦了一把汗，拍這種危險戲份因處理不到位而出意外的新聞并不少見。
“爺爺，我回市里了！”許卓琳不得不放大聲音引起爺爺的注意，到家了他還在津津有味地跟趙念宏嘮叨那部電視劇，時不時向趙念宏露出敬佩的眼神，趙念宏的配合成功地為他們兩搭建了隔絕外部的結界，之前極具眼力見的那位工作人員對此情景倒是喜聞樂見，讓攝影師們悄悄在一旁開錄。
“好好好。”爺爺滿口答應，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在自己院子曬太陽的陳嬸倒是主動打了招呼：“走啦？”
“嗯。”
“早點去把奶奶接回來。”
“陳嬸。”許卓琳有些猶豫，在陳嬸殷切的目光下開口：“能麻煩您記下我電話嗎？”
“這孩子扭扭捏捏的，我還以為是什么事情，等我回屋里把手機拿過來。”陳嬸利索地進屋拿了手機：“你也記下我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找我，別跟我客氣。”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