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不平等的起源:通往奴隸制、君主制和帝國之路
- (美)肯特·弗蘭納里 喬伊斯·馬庫斯
- 3487字
- 2020-04-11 00:19:01
前言
1753年秋,著名的第戎學院舉辦了一場征文競賽。獎項將授予最好地回應“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是什么?以及它是自然法許可的嗎?”這兩個問題的作者。IX
一個來自日內瓦的名叫讓·雅克·盧梭的偶像破壞者參與了競賽。他的參賽作品“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并沒有獲勝,但兩百五十年之后,它卻是唯一仍被人記得的。盧梭論文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至于許多歷史學家認為它為法國革命提供了道德辯護。還有人認為盧梭是現代社會科學的奠基人。
在不到一百頁的文章里,盧梭提出了比查爾斯·達爾文和赫伯特·斯賓塞相關作品早一個世紀的人類社會發展框架。盧梭的成就尤其突出,因為當時他還不能利用人類學或社會學,這兩門科學那時還沒有出現。他也不能借助考古學,因為他比開創考古學的海因里?!ぶx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還早一百二十年。
為認識不平等的起源,盧梭認為應回到最早的階段——直到一種“自然狀態”,其中人類之間的差異僅存在于他們的力量、靈敏和智力方面,且個體勞作只為滿足他們的直接需要。盧梭相信人類狀況中的不良特征并非來自自然而是隨著它自身的發展而出現的。自尊——作為自我保護必不可少的內容,是至關重要的。不幸的是,隨著社會發展,這種態度讓位于自愛——對相對于他者的優勢地位及受他者仰慕的渴望。對財產的熱愛取代了慷慨大方。最后,越來越多的富裕家庭將一種社會契約強加給窮人,這一契約借助為其提供的道德辯護將不平等制度化。X
考慮到盧梭在撰寫這篇論文時所占有的少得可憐的可靠材料,其作品的影響力更令人嘆服。他對“自然人”的所有描述都是基于旅行者逸聞趣事式的記錄材料。盧梭曾聽說過“西印度地區的野人”是神射手,“北美的野人”以他們的力量和敏捷聞名。他還聽說過非洲東海岸幾內亞的土著人、馬拉巴人、墨西哥人、秘魯人、智利人以及“麥哲倫地”(the Magellan Lands)。他還知道好望角的科伊人(Khoikhoi),但卻用了政治不正確的“霍屯督人”(Hottentots)來稱呼他們。
挑出盧梭所有細節上的錯誤并不困難,但那會像批評格雷戈爾·孟德爾(Gregor Mendel)不知道DNA一樣毫無意義。借助對兩類最近的信息源的應用從而以盧梭論文為基礎會更有價值。來源之一是有關遠古人類的大量考古學材料。另一個來源是有關近代人類社會的人類學資料。簡言之,這里所討論的就是這兩類資料源給我們的啟示。
就解剖學和智力方面而言,現代人類在冰河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到公元前一萬五千年,他們已經將自己最接近的競爭對手趕盡殺絕,并擴散至地球上的各個主要大陸。我們冰河時期的先輩們往往生活在小規模的覓食群體中,這種群體的成員據信看重慷慨大方、分享精神和利他主義。正如人類學家克里斯托弗·貝姆(Christopher Boehm)所指出的,狩獵采集的人們通常積極防止不平等的出現。
然而,并非我們所有先輩們都延續著那樣的生活。逐漸但確定地,他們中有一些已開始締造出更大的社群,帶有更多層次的社會不平等。到公元前2500年,實際上人類所知的所有不平等形式都已經在世界的一些地方締造了出來,且真正的平等社會已經逐漸下降到無人問津的地步。
進化生物學家愛德華·O.威爾遜(Edward O. Wilson)曾將復雜人類社會的出現與肥大癥做過比較,即結構的夸張式過度生長,如孔雀的尾巴或大象的牙齒。然而,復雜人類社會的發展并不需要基因改變。它涉及一種獨特社會邏輯的變化,這種邏輯使每個人類群體具有自己的特征。我們借助社會人類學了解這種社會邏輯的細節,同時通過考古學去探索其變化的長期效果。
在接下來的篇幅里,我們同時借助考古學與社會人類學來揭示我們的先輩們締造的不平等情況。幾條普遍規則變得顯而易見。首先,在數百種人類社會可能類型中,只有效用突出的五六種在世界不同地區反復出現。其次,在可用于為不平等辯護的數百種邏輯預設中效用良好者寡,僅有數十種可以在不相干的社會都找到了它們。XI
此書為誰而作?既不是我們的考古學同行也不是社會人類學家,盡管他們貢獻了許多我們采信的資料。相反,我們為那些渴望了解她的或他的史前祖先,但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意愿在社會科學文獻中涉獵的普通讀者而著。
因為本書計劃為普通讀者而作,我們采用兩種常見且容易接受的格式來標明古代事件的時間。在遠古時期,其時間只能用近似值,我們用“××年前”來標明。對更近些的事件,有美索不達米亞人、埃及人、瑪雅人或歐洲人歷法標明的,我們用熟悉的“公元前”或“公元”系統來標示,任何報紙和新聞期刊的讀者都熟悉這一系統。
本書中我們經常同時參考考古學和社會人類學。人們可以將它們的關系與動物學和古生物學來類比。通過對現存兩棲動物、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的研究,動物學家為人們提供了有關它們的解剖學和行為方面的詳盡知識。通過對化石材料的研究,古生物學家則向我們展示了兩棲動物先于爬行動物且有可能引發了后者的興起;爬行動物早于哺乳動物且有可能促進后者的興起;等等。
由于通常只能與古生物化石打交道,古生物學家處于不利的地位。然而,對附著韌帶、肌腱或肌肉的骨骼,動物學家則能將其與特定行為聯系起來。對動物學家來說,不利之處在于:只能局限于仍與我們同時存活的生物范圍。然而,古生物學家則可以用很久以前存活過的生物骨骼來填充空白。因此,一旦這兩個領域之間存在信息互饋,都會增強活力。
考古學和社會人類學一旦合作也會效用最優,但它們之間的關系多年來都不曾融洽??脊殴ぷ髡呓洺O蛏鐣祟悓W家求助以解釋史前材料。然而,許多社會人類學家卻很難想象可以從考古學那里學到東西。他們認為考古學只不過是一種體力勞動罷了。XII
一個了解考古學貢獻的社會人類學家是羅賓·??怂梗≧obin Fox)?!翱雌饋砜赡芎荜惻f,”福克斯曾寫道,“考古學確實對有關過去的‘真相’感興趣,但是,這一點可能很難做到?!彼a充說,那是因為考古學“一定要不斷回去面對實體遺存的原始事實,這是它的課題。這一點是它的力量所在,而非弱點”。
社會人類學家很少被迫面對實體遺存的原始事實。對許多人來說,這就意味著能夠成為真相的可能性會是無限度的。社會人類學家是自由的,如果他們愿意,可以認為過去只不過是一種我們可以按照我們想要的任何方式加以解讀的“文本”。要是他們選擇這么做,他們甚至還可以認為,人類社會長期發展過程中不存在重復性模式,并且任何在社會無窮多樣性中確定秩序的努力都是在誤導。
考古學家們拒絕這種奢侈。例如,他們必須面對一萬五千年前沒有君主政體時的原始事實,還有當君主政體最終在不同大陸產生之后,他們在其實體遺存中留有一些驚人的相似跡象。
如今的考古工作者也像社會人類學家那樣對社會和文化行為感興趣了。由于他們只有過去社會的骨架式輪廓,因此處于不利地位。然而通過更多社會人類學家的作品,考古工作者們學會了為重建脆弱的社會結構該去探尋什么。同時,考古工作者們還必須認識到基本的常識:并非社會人類學家發展出來的每個理論都能成功地運用于對考古遺存的解讀。
本書中我們參考的考古學與人類學證據只是我們能夠應用的一小部分。在成百上千可資利用的社會人類學研究中,我們選擇了最適合用來解讀考古學證據的那些。我們還探尋那些或記錄了社會變革的重要時刻或使不平等的邏輯清晰可見的研究成果。
有選擇的話,我們選用最早接觸特定社會的社會人類學家的成果,也就是說,那些能夠在被殖民主義或全球化無可救藥地改變之前描述它的作品。那些經典研究中的大多數目前尚未被充分利用,因為它們展示不了被認為是當今潮流的人類學理論。然而,這些早期的研究能夠提供給考古工作者的是不能再觀察到的對土著行為的描述。將來有一天,許多社會類型即便曾經普遍存在過,也將只能像考古遺存那樣存在。或許那個時候,人類學先驅的大多數作品都將會被重新發現。XIII
對考古研究的使用方面,我們也同樣是有選擇的。在成千上萬的可能選項中,我們選擇了那些能夠推斷社會行為的。每個考古遺址都產生有人工制品。然而,并非每個遺址都提供顯示不平等某些方面的住所、公共建筑、儀式特征或墓葬等遺存。
在本書寫作過程中,我們經常意識到并非總是最新的研究最實用。好的考古證據可以來自任何年代。我們遇到的理論與解釋模型同樣如此。這一點毫不意外。自然選擇理論發表于1859年,今天依然適用。最早發表于1905年的相對論同樣可以這樣說。換言之,真正有用的理論,不存在“保質期”。
科學領域中理論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它從不同的事實中產生意義。同時,在面向普通讀者的一本書中,理論的出現應該有程度上的限定。可能再沒有比對競爭假說長篇累牘的章節更“掃興”的了。
在這一點上,我們曾被一位智慧的資深考古學家理查德·S.麥克尼什(Richard S. MacNeish)啟發過?!袄碚?,”麥克尼什曾告訴我們,“就像香水。用量適度,你會被追求者包圍。使用失當,他們會認為你是在掩蓋不好的味道。”我們確信本書中的理論只不過是在耳后灑些香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