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水蟲也,朝生暮死。——《本草綱目》
你聽到過花落的聲音嗎?沒什么,并沒有那么奇幻。只是“啪嗒”一下,嗯,這不是玩笑話,那聲音像極了羽毛飄落到水面上。稍微有所不同的是我的書頁不會蕩起漣漪,我的生活也無法掀起波瀾。我始終是這樣相信的:飛蛾撲火時,一定是極其幸福的。而我卻緊閉雙眼,所以我的人生看不清朦朧的火光。
書上說拾到早秋第一片飄零花瓣的人會得到幸福,班級里天真的男孩子們便按奈不住躁動的心緒,結伴合作,偷偷地爬上了學校最高的杏樹,聯起手來在它粗壯的臂彎里蕩起了秋千。他們不斷地嬉笑玩耍起來,似乎忘了目的,像平常一樣在樹干間捉迷藏。天使們就是這樣隨性,我贊美這象征著自然的生命,無論何時它都深深的吸引著像我這樣逐漸淡了活力的人。尚是盛夏,玉蕊間少有枝頭含著骨朵兒,因而更看不到落紅了。可孩子們并沒有散了興致,反倒一同笑嘻嘻地向附近的公園跑去了,嘴里嚷著“我絕對是第一名!”這種隨著年齡增長,開始不再從大人口中吐出的字眼。看來童謠的魔力到此為止了,想來不久后恐怕也沒人還留有印象了。
在那些時間里,我喜歡靠在另一棵稱不上高大但還算筆直的樹旁,翻開書,饒有興趣地讀著。時常忘了時間,被老師責怪一頓,這恐怕是我和那些享受著青春的孩子們唯一的交集了罷。愜意的夏風從綠意間拂來,帶著雨后一種獨有的土壤氣息。沒有前些日子那般炎熱,讓人舒心了不少,看來今年的秋天會比以往來得更早,我暗自里想道。
我討厭書中有些悲傷的故事,比如需要相互依靠他人才能翱翔的比翼鳥,雖然聽起來十分凄美。但是我卻始終無法喜歡上這樣的故事。常常放空思想,仰起頭,朝著有些刺目的天空伸直雙手,癡癡地感嘆:我既無法長出翅膀,也沒法自在地和樹木玩笑。那段時光里我因為先天的疾病,注定不能加入孩子們四處游玩的陣營。可我也不想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縮在教室里,即使是現在我也依舊向往著一片蔚藍的世界。正巧,視野中,在蔚藍與翠綠間一朵雪白的花朵乘著風兒落在我膝上的童話里。獲得幸福嗎?感嘆不幸的人比起積極地尋覓幸福的人更值得擁有幸福嗎?那么又為什么要奪走我健康的體魄呢?我自嘲地搖了搖頭,把那可憐的落花攥在手心里,握緊了拳頭……
“哇,你真幸運呀,看來你會得到幸福呢!”稚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年。帶著一臉羨慕,男孩快步走了過來,在我身邊迅速坐下。“你也知道這個故事?”我有些驚訝地問道,“嗯,是你班級里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回以一個甜甜的笑,“你總是呆在這里獨處,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讀書呢!”換做別人,我可能只會禮貌地肯定,可不知怎地面對這個溫柔的留意,一種不明言狀的委屈涌上心頭。“不是啊,我才應該憧憬你呢。我天生虛弱,小時候還生了場大病,沒有辦法像你們那樣自由地奔跑啊……其實…其實我……”正發泄著哀苦的我透過淚水看到他那不知所措的神情,強忍著吞下剩下的話。“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我這樣輕言著道歉道。是夏天,也不是夏天。和暖的風吹過整個校園,綠色的火焰不留痕跡地閃動自由的渴望。交織的網,星星點點。當我準備起身離去之際,他輕嘆道:“一定很痛苦吧,”是啊,我的母親多少次含著淚水向我道歉沒有給我一副健康的身體,而我深知這不過是無趣的上帝在捉弄生靈罷了,也總是掛著淺笑。讓母親了解到自己的堅強。“你知道這朵花的名字嗎?”我向男孩發問,“杏花。”他果斷地回答道,聲音中夾著歉意。“杏花呀,配得上這樣的美麗。”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你別難過了,以后我帶你去看看我家鄉的棗花吧!待到花開的時候,漫山遍野盡是一片火紅,那才稱得上美麗呢!”自信的話語正如他堅定的眼神一樣,令人不由得放下戒心“約好了呦,不能反悔。”“絕不反悔!”我們同時伸出了雙手,小指相勾,這就是約定的象征了。兩小無猜,或許只有孩子們才能真正地許下沒有謊言的承諾。這就是我和真命天子邂逅的故事。
之后他時常會在午休時和我一起討論起書中的故事,我們在許多方面都很合得來,很快便成了好友。我也常向他請教一些學習上的問題,看起來他并不會覺得很麻煩,和他交流的時間里我得到了一種書本中沒有的恬靜。“沒想到你連那么高深的書都讀得懂啊,”有時候他會感嘆我的閱讀量,從他的神情以及語氣中看不出一絲的冷嘲熱諷,他就是這樣一個表里如一的人,從小到大,甚至直到步入社會也是如此,一直以一顆真誠的心面對他人。我們在許多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即使都沒有十足的天賦,但都憑借各自的努力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在大學時代里逐漸墜入愛河,彼此訴說著愛的私語。
畢業后,在家長的祝福下,我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你幸福嗎?”宣言后他取下我的頭紗輕言道,我踮起腳,深吻著他的嘴唇,“很幸福!”我用足夠讓全場所有親屬都能夠聽到的音量喊道。不久后我們有了一個男孩子,感謝上帝,他有著如他父親般健康的體魄。抱著熟睡的他,我們含著淚水,微笑地以額頭相觸,分享著無需言語的喜悅,“謝謝你們,我已經是最幸福的人了,”我由衷地感慨著。
后來的幾年,在給孩子找童謠時,我無意間翻到了曾經沾有花香的故事書。翻開第一頁,停頓了片刻后,我有所釋懷道:“今天,我們來講一對比翼鳥的故事……”
幸福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人們不擅長形容像這樣的無形之物,那么如果硬要給它比擬作一種物品的話,什么又最為合適呢?我想大概是玻璃吧,它并不是什么難以得到的東西,平日里很難體會到。可只要稍微改變一下觀察的角度,那么折射的陽光會比一切蒼白的狡辯更雄辯與自己的存在。可惜的是,靠的太近,往往會忽略它鋒利的外表,被劃出道道血跡……
大概是結婚后的第四年吧,我時常會感到異常的腹痛,帶著陣陣頭暈,甚至還會喘不過氣來。便瞞著家人,挑在丈夫工作,兒子去外祖母那里玩的時候悄悄去醫院做了檢查。
“啪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碎掉了。
檢查結果是我得了癌癥。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反而不大吃驚,有些閱歷的醫師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表述,用更加激動的語氣強調道:“我想您一定清楚病情的嚴重性,我們醫療小組已經針對疾病做出方案。請您放心,我們保證……”“不好意思,我想先冷靜一下”漲紅臉的醫生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發言會被病人打斷,但也禮貌性的做出了輕便的動作。于是我推開門,向外走去。
那天下午,我其實出奇的冷靜,不禁讓自己后怕。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停滯了思考。喉嚨傳來的異物感讓我很不舒服。我本以為自己是不畏死亡的人,只有美麗的煙花才會墜入海底,而我并沒有那么耀眼。可當這一刻真實的來臨時,人類卻都會不由得敬畏起生命的偉大。不管怎樣,現在的我……想活下去……
“請您留步!”正當我踏在漆白的石階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叫停了向前的腳步。我并沒有第一時間回頭,“我想以我個人的名義向您提出建議。”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想必是帶著一腔熱血懷著渴望拯救更多病人的理想在此就職。見我沒有離開,他嚴肅地說道:“請您直接選擇手術吧,按照他們的方案,恐怕會對您不利。”雖然他并沒有明說,但我也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慢慢轉過身。果然啊,那是一種時刻對生活充滿著熱情的眼神。鼻尖一酸,我勉強擠出微笑道:“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古人不是常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嗎,我對生活并沒有那么執念,謝謝你的關心。”留意到他那驚愕的神情,“這個世界真不溫柔啊,希望您也被賦予了愛與被愛的權利。”我假裝沒有聽到他略帶有哭聲的發言,加快了步伐。
醫院外種著一排延伸到目光盡頭的杏樹。街道上空無一人,直到帶著秋意的冷風掠過發梢,這才意識到樹上舊黃的葉子已然落了不少。“母親晚飯會做些什么呢?”我這般空洞地自言道。忽然我想起此時的自己已經為人父母,沒法像兒時一樣撒嬌,心中空落落的。在并不大的風中,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亂發在不斷地鞭打著我的側耳,很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是先被石頭絆倒還是先發出吶喊,鳥兒受到驚嚇,紛紛乘著暮鼓的余韻從樹上飛走了“什么夕死可矣啊,那么奢侈的話不妨送我一些時間啊!有空在感嘆時光,就把你們那奪目的人生分給我一份啊!不行吧,那…那就再等等我啊!”我不停地宣泄著自己積攢的哀怨,不留意間從憤怒竟轉變成了向上天的乞求。我自視為群星的崇拜者,庭院含悲,一任冷雨拍打著季末的杏葉。我絕不是偉人,也無法達到至人的思想境界,故而如蜉蝣一般卑微的我央求著就連自己也無法肯定的童話。
我站起身來,用力擦干眼角,露出微笑向家走去。夕陽將那單薄的影子越拉越長。
晚飯時,我自然沒有把病情告訴家人。而丈夫說出他將要升職的消息,對于經濟能力偏弱的我們這一家而言,這無疑是個好消息,可明明內心萬千欣喜,我的視線卻變得模糊起來。
“爸爸是壞人,把媽媽弄哭了!”
誒?哭了?我?可我并沒有感到悲傷啊。
即使我這樣確信著,眼眶中帶著溫度的淚水卻讓我感到熟悉又久違。一旁不諳人事的兒子用力捶打一臉茫然的丈夫時,我故作傷心道“沒錯,就是爸爸把媽媽弄哭了。”看到他們開著玩笑的打鬧,我笑出聲來。上帝啊,我不奢望能夠活到百年,懇求你盡可能的讓這份幸福定格得久一些。
當時我就該明白,上帝不會為我做任何事。
睡覺前丈夫小心翼翼地告訴我他必須要出差近一年的時間,這讓我一時沒了主意。見我發愣,他連忙說道他可以放棄這次機會。而我不想成為累贅,我很清楚這次機會是他憑借怎樣的努力換來的,便笑著讓他快去準備,不要擔心我們母子。丈夫若有所思的背過身,正當他將要打開室門時。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驅使著我從背后抱緊了他。我們什么都沒有說,丈夫轉身與我相擁。“嘿,早點睡。明天我帶你們去個好地方。”
記不得行駛了多久,當我們停車時已經是下午了。一片亮紅的花瓣從打開的車窗飄到我的額頭,我也睜開了因睡眠而有些沉重的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番嘆為觀止的美景。棵棵高大的棗樹佇立在路的兩側,枝葉隨著風有規律的搖曳發出一種特別的聲音。四周彌漫著棗花的香氣,如入仙境。“這是我的故鄉,不知道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嗎?”注意到我醒來,一側正在本上寫些什么的丈夫向我問道,我點了點頭。看到我驚訝的眼神,他反而得意道“怎么樣,沒騙你吧,這里夠美吧!”“美。”在那一瞬間,我想不到其他華麗的詞藻來粉飾這驚艷的自然。我向后座看去,丈夫對我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兒子恬靜的在這略有香甜的世界中睡熟了,他生怕我吵醒這份優美。
臨近傍晚我們才住進了丈夫先前的房子。和緊密的城市環境不同,這邊的風格更加親切。若要比喻的話有種來去自如,任由君擇的感覺,我很喜歡這種沒有約束的空間。第二天我和兒子在村口送別了丈夫。
兒子很像小時候的我,并沒有廣泛交友的習慣,卻有著讀書的愛好。這本是值得慶幸的,可我總害怕他以后會錯過享受青春的時間,便總是鼓勵他多與他人交流。可惜效果不佳,這一度曾讓我煩惱起來。最近兒子開始和其他孩子一同爬樹,抓飛蟲。這雖然有些危險,但看到他露出開心的笑顏比一切都好。后來的一段時間里他又開始拒絕和其他人玩耍,讓我有些奇怪,經過詢問原來兒子討厭在水邊游玩。估計是害怕湖水吧,真是個可愛的小家伙。不過萬一孩子們因此不再與他交往,問題可就大了,我決定至少要讓他學會克服困難,于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后我帶著兒子去了鄰居們常談的那座湖。我們玩到了很晚,本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我卻不由得有些落寞了起來。我還能看到這孩子成長多久呢?
我不愿意回到城市,便請來醫生到家里來坐診,開了一些效果并不明顯的藥。我的身體狀況沒有別人比我本人更清楚,后來也就漸漸減少了那很苦的藥。直到我開始發現我連做飯都變得麻煩時,害怕又一次籠罩在我的心頭。我拜托鄰居幫忙做飯,并給予相應價格。兒子總算不再久居家里,這倒是個好事,可我好想陪同他一起啊,想到這,淚水便又涌上雙眼。
今天天氣很好,我打開窗嗅到院內飄來的棗香,心中暗喜丈夫大概快要回來了罷。突如其來的腹痛讓我只得乖乖躺回床榻。無聊的打開床柜的抽屜,那是一本包著泛黃的牛皮紙的書,打開首頁,一片用杏花制成的書簽掉了出來,書中記載著這樣的話“拾到早秋第一片凋零花瓣的人會得到幸福。”如今的我再看到這本熟悉得過分的故事書時,釋懷的笑了起來。是啊,我其實已經得到幸福了……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有什么東西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拼命地呼吸著,耳旁傳來那急促的呼吸聲告訴我,我還活著。卻記不得剛剛夢里的景象了。今天的棗香明顯比以往濃郁了許多……臥室的門虛掩著,一排黝黑的腳印在潔白的地毯上格外醒目。
看來兒子剛從外邊玩耍回來了,不過他怎么能忘記穿鞋呢?一會兒可要好好說說他,萬一因此感冒了,那可怎么辦啊!這孩子總是對自己的事不上心,就像他的父親。我多少次提醒要他別總是在工作上當出頭鳥,這一定會讓他平添許多麻煩,可固執的他還振振有詞,我們可沒少因此吵架。嗯,不過我就是喜歡他主動認錯卻始終堅持自己的態度這一點。時間久了我反倒不會惹他心煩,這也算是對他處處讓著我的一些回饋了。
好困啊,明明剛睡醒,眼皮卻很重。近來我總是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先前才責怪不穿鞋的兒子,現在又埋怨自己何必對待孩子那么嚴厲呢?大概是著急罷,我恐怕快沒時間了。
灼熱的淚水在眼眶中徘徊,我的視線變得朦朧。最近倒是時不時會留下眼淚,不過這反讓我想起了剛才那奇怪的夢:不明原因的,我和其他暫且稱為同伴的人一同從很高的空中向下墜落。我并不覺得害怕,夢中我似乎不擁有實體,就像雨一樣……意識漸漸消失了,快要入睡了吧,我這樣理解。
明天是周末呢,嗯…要帶孩子去哪玩呢?對了,還要拉上丈夫才行啊。我想和你們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愜意的黃昏,和綿綿不斷的鐘聲。
“啪嗒”好像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