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燒藥的藥勁兒漸漸上來，顧思南閉著眼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聽見蘇憶北在外間忙活了一會兒，然后不知過了多久蹲在了他床邊。

大概是以為他睡著了，又或者是在做最后的告別，蘇憶北泛著微涼的掌心覆在他額頭，手指順著他的臉頰細細描摹，動作大膽卻比以往都要溫柔。

顧思南私心作祟不管不顧只當自己是睡著了，好貪戀著塵世間此刻只屬于他的煙火。

蘇憶北的指尖停留在他輕闔著的眼角，看著他近在咫尺睡得熟悉安然的臉，喃喃道：“顧思南，你看過武林外傳么？里邊老白對湘玉說的一句話用在我對你身上也很適合——別人都說日久生情，可我知道，我對你是一見鐘情……”

這是她沉積已久的感情么？顧思南的眼皮輕輕顫動兩下，似乎是期待著她繼續往下說。

蘇憶北倒也不在意，接著道：“我第一次見你，是我十二歲的夏天……”

那年是她第一次參加比賽，第一場就輸了。她一直是沈煜負責帶的，輸了之后沈煜把她拉到看臺的偏僻處一頓罵，那會兒沈煜就不會安慰人，什么難聽說什么，給蘇憶北說的覺得自己可能根本不是打比賽這塊料。

好在蘇憶北早讓蘇建國罵慣了，沈煜什么的不過爾爾。心里再不好受，面上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反正給沈煜氣夠嗆，氣得把她自己扔在看臺上不管了。

那會兒蘇憶北練跆拳道時間不長，對跆拳道感情不深厚也沒什么情懷一說，她獨自望著看臺下邊的賽場，心想不如就這么算了，別哪天弄不好再給沈煜氣死挺劃不來的。

看著看著，離她最近的那個場地上又有比賽開始了，蘇憶北百無聊賴坐下來。這場比賽算不上精彩，前半場甚至可以說紅方實力直接碾壓了藍方，藍方那個瘦到站不住的男生被踢倒好幾次，然后再一次次站起來。蘇憶北心想，何必呢，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光倒地的警告都快吃滿了，還有什么好堅持的。

看到下半場她發了會兒呆起身欲走，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比分快追平了，說不定能贏。”

蘇憶北掃了眼屏幕上的比分，發現真讓藍方追回來不少。這本是場與她無關的比賽，她最后卻鬼使神差坐了回來。

比分逐漸追平，時間一點點逼近于零，倒計時十五秒時藍方居然靠把對方壓出邊線多了一分。

最后一刻看到他贏，蘇憶北居然莫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不遠處爆發出歡呼聲，“太好了，顧思南贏了！”，“太厲害了，讓打成這樣都能贏！”

……

蘇憶北說著說著兀自笑了，眼淚卻不聽話的往下落：“顧思南，他們都以為我喜歡你是因為你長得好看，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時我只聽得清你的名字，卻看不清你的樣子…”

她本來不疼不癢用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活著，直到遇見了他，從那時起，他的名字像施了魔咒的種子，落在她心底生根發芽。

“后來我又在賽場里遇見了你，就在你旁邊的場地，我第一次看清你的長相，發現你原來長得這么好看……你知道的，訓練那么累，沈煜又那么兇，好多次我都想放棄了，可我一想放棄，腦子里就會出現你那場比賽一次次從地上爬起來的樣子，然后我想著，也許我也該再堅持一下試試。要是你在的話，一定會堅持下去吧。我呀，也多了很多期待，期待著下一次比賽又能見到你了。我知道的，我要是放棄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上課走神不自覺在紙上寫下過他的名字，炎夏寒冬在操場上跑圈時想象過他站在前邊的樣子。他是火，是光，是她這么多年來每當快要撐不下時埋藏在心底的念想，是讓她有勇氣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她斷斷續續語無倫次著：“我每次見到你都忍不住靠近你，忍不住靠近你就越來越喜歡你，高中時候隊里的人總會討論四中的顧思南如何如何厲害，我也想變得厲害一些，能讓你從別人口中知道我是二中的蘇憶北。那會兒看你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的樣子，大學在一個隊了，我才發現你也是會笑的，贏了比賽會笑，和朋友打鬧會笑，直到你也會對著我笑……”

滾燙的眼淚落在顧思南手背上，烙得他心里生疼。他動了動手指，很想睜開眼摸摸她的頭發安慰她不要哭了額，眼皮卻像掛了秤砣般沉重的睜不開。

蘇憶北哽咽著，又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愉快一點：“我想一直看著你啊，我以為我可以一直陪著你的……你呀，現在是隊長了，別再動不動說退隊那么不負責任的話了，你要好好帶隊，要按時吃飯少吹空調，也別再這么容易生病了，我要走了……”

“顧思南，你說我這么喜歡你，你為什么就不能喜歡我一下呢？”

顧思南動了動手指，掙扎著想要起來，終還是沒抵得過藥勁兒。

他想告訴蘇憶北他早就在初中知道她的存在，也在高三那場比賽見識過她有多厲害，他甚至想拉著她死纏爛打祈求她不要走，他想和她一起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在意識徹底失去之前，顧思南有過一瞬間的清醒，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原來他對蘇憶北的喜歡，比他以為的還要多。

只是，現在明白還來得及么？

……

從顧思南家出來后，蘇憶北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堆挽著手說笑的小情侶。

待她回過神來發現時，人已經離得很近了。她來不及閃躲慌忙停下腳步，仍是碰掉了那女生懷里抱著的一捧玫瑰花。

她慌忙蹲下去準備撿。

那男生先她一步把花撿起來，本來挽著的手摟到了女生肩膀上，關切道：“撞到沒有，疼不疼？”

那女生搖搖頭：“沒事。”

“沒事就好。”

蘇憶北看到這一幕低頭站在旁邊紅了眼眶，莫名感覺更難過了，嗓子像是被東西壓著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男生沒再多說什么，瞥了蘇憶北一眼。

蘇憶北察覺到這道不算友好的目光，匆匆說了句抱歉，逃一樣轉身離開。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你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最后都失去了；你心心念念想要忘記的，最后都會變成放不下的。

她忘了緣分這種東西和比賽一樣，光靠努力不行，多少還得要點運氣。像是握在手中被人抽走的線一樣，握得越緊，抽走時勒得越疼，反正它都是要走，既然抓不到，那不如都放掉。

……

顧思南再醒來時，已經是凌晨時分。

屋里仍是漆黑一片，電腦屏幕前有片微弱的光亮照著趴在桌上小憩的人。

顧思南心頭一熱，慌忙坐起來：“蘇憶北？”

桌上趴著的人聽到動靜轉過頭揉了揉眼：“你醒了？”

原來不是她。

“你怎么在這兒？”顧思南四下看了看，“她人呢？”

寂靜的夜里白澤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也能聽出他語氣悵然若失。

失了就是失了。

白澤沒想安慰他，輕嘆了聲：“她先回去了，走之前打電話讓我來照顧你一下。再說了，現在都凌晨兩點了，你讓她一姑娘在你這兒待著也不合適。”

“她走時你見到她了么？”

“沒有，她走了之后我才來的。她把門卡放到門口地毯下邊了，沒等我。對了……”白澤沉吟片刻，猶豫著接下來的話該怎么說。

顧思南好像一點兒也不著急，就那么看著他靜靜等著。

“她回去之后讓我上你的號去問道坡，我去了，她落地給你炸煙花，煙花應該攢了挺久，一共炸了九十九個，世界屏道都刷滿了……”白澤想了半晌，似乎下定決心要給他會心一擊，“我本來在想，這煙花是炸了，但是是我上的號你又看不見。不過現在我想明白了，她可能就是想說，她喜歡你喜歡的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你還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

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得白澤沒了脾氣他才終于開口：“然后呢？”

“然后她刪號了。”

他前腳說完，顧思南一句話沒說緊跟著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顧不上頭暈，幾乎是栽到電腦邊的。

白澤沒想到他會這么大反應，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把電腦前的椅子讓給他。

顧思南三兩下登上游戲查看好友列表，每往下拉一行，心就跟著沉一分，列表拉到底，心也沉到了底。來來回回翻了三四遍，哪一遍都沒有她的名字。

白澤沒有騙他，看來蘇憶北今天真的是來和他告別的。

她向來干脆果斷，剩下的聯系方式顧思南不敢再看，想來也是被刪干凈了。

該怎么形容他現在的心情？這一刻的結果不早就應該想到么？她也是人，她也會累，她也需要他去感動去安慰。既然他不值得，又憑什么抱著那點不切實際的希望以為她會陪自己蹉跎。

她繾綣不舍，他自作自受。

白澤憑著那點光亮看不清他的臉色，只求他別有什么太過激的想法。

好在顧思南看起來比他想象的要冷靜的多，只是關了游戲緩緩道：“我先去洗澡了。”

“……”

在白澤一個旁人看來，顧思南對蘇憶北的情誼不可能僅僅是因為愧疚，而顧思南這副塵埃落定后的淡然模樣，開始讓他忍不住懷疑他該不會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浴室里傳來水聲，里邊的人卻一點動靜都聽不到。白澤去到客廳打開了盞昏黃的壁燈，坐在沙發上砸吧了兩下嘴。

哪有人會真的沒心沒肺，他隨著那些水聲漸漸清楚，顧小白可能又要變成之前的顧小白了……

果然，顧思南半個小時后從浴室出來只是瞥了他眼：“你還不回去么？”

白澤也不和他多說，指指桌上蓋著保鮮蓋的飯菜：“她給你留的，你餓了吃吧。”

顧思南眼中閃過一絲無措，擦干頭發坐下來開始吃。

白澤驚了：“你他媽倒是熱一下啊！”

顧思南沒搭理他，自顧自地在那兒吃。

今天的綠豆湯好像糖放多了，甜得過頭有點發苦。

白澤見他機械式地動作，算是看出來他應該是徹底沒救了。

他沒再攔著顧思南，只是在顧思南把飯吃得一干二凈又因為犯胃病吐的一干二凈之后，把半死不活的人從浴室拖出來到床上。

整個過程顧思南一句話都沒說，甚至躺下的時候在想之前那次生病蘇憶北還陪著他。

那次把她嚇到了，要是能好好抱抱她就好了……

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把自己折騰著這樣，白澤說一點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心疼歸心疼，但顧思南更大程度上是自己活該作的。

白澤到底舍不得說他重話，無奈搖頭：“你何必呢？”

躺在床上的人仍是一言不發。

解鈴還須系鈴人，因果皆不是白澤種下的，他也無能為力：“我先回去了，我幫你給師父請假了，明天的課我去帶，你……你好好在家休息吧。”

白澤幫他把屋里大概收拾了下，正準備走，躺在床上的人睜開眼竟然開了口：“你之前說的沒錯，我就是個混蛋。”

“先別想了。”

白澤留下的只有關門聲和一聲嘆息。

顧思南沒有一點睡意，看著天花板怔愣許久。

蘇憶北。

你做的飯我都乖乖吃完了。

我以后會好好帶隊，不會再輕易說退隊那么不負責任的話了。

我也會聽你的話少吹空調盡量不生病了。

那你呢？

你還能不能再喜歡我了？

蘇憶北是真的走了。

七夕之后她像消失了一樣，誰都找不到她。

原來失去一個人真的很容易。

八月末的時候，北洺又迎來了它的雨季。

顧思南不知第幾次在夜晚的夢中清醒，窗外傾盆而下的大雨不知掩蓋了多少人的秘密，他也早習慣了這種內心空落卻不知該用什么填滿的感覺。

煙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支煙燃盡，外邊的雨聽起來小了一些。顧思南不在乎時間，推開門出去了。

去小區最近的24小時便利店要途徑兩個路口。他撐著傘走在四下無人的街上，路過第二個街口熟悉的路燈，他不禁停了下來。

他不知想到什么，把傘往前舉了一點，自己淋在外邊，雨水順著傘的邊緣在周圍落成一圈，里邊圍成一個小小的圓。

這是去年冬天他把蘇憶北撿回家的地方。

人啊，總愛在最無望的時候做最愚蠢的事，偏要在最喜歡的人面前隱瞞自己的心事。

圈不住的過往，早變得空空蕩蕩。

便利店門口的門鈴響了。

“叮咚”一聲，驚得躲在收銀臺后偷偷和閨蜜打電話的女生慌忙站了起來。

她臉上掛著微笑：“您好。”

顧思南朝她點頭回應，徑直往里走。

藍牙耳機藏在女生的長發下邊，她語氣愉悅對著電話那邊的人小聲說：“我的天，我今天的夜班沒白換。我之前給你說的那個超帥的小哥哥，就是總半夜來的那個，他今天又來了！”

閨蜜比她還激動：“那你愣著干嘛，去要聯系方式啊。”

女生探出柜臺看了眼站在貨架前挑東西的顧思南，有些不確定：“不行吧，萬一人家有女朋友了多尷尬。”

“你傻啊！”閨蜜笑罵她，“你不是說他總是半夜一個人出來買煙，買水也是一瓶的，又不買TT，哪像有女朋友的樣子，八成是個獨居的帥哥。說不定就是為了見你，才總是晚上來的。”

女生想了想，覺得閨蜜說的有道理，看到顧思南掂了瓶水往這兒走，緊張道：“他過來了，過來了。”

顧思南把水放在收銀臺上，指了指女生身后的貨架：“再幫我拿盒……”

女生沒等他說完，熟練地從身后貨架拿了盒KENT。

顧思南愣了一下。

“你這幾次來要的都是這個。”女生笑笑，“還需要別的么？”

顧思南搖了搖頭。

女生在付款后用手機出示了個二維碼，期待道：“對了小哥哥，店里最近有活動，掃碼加好友累積積分可以打折。”

顧思南看也不看直接走了。

他站在店門口的屋檐下點了支煙，不覺皺了下眉。

這是蘇憶北常吸的那個牌子，和他之前吸的不一樣，到現在還有些吸不慣。可是每當用那個粉白相間的打火機點燃煙，熟悉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時，就好像她一直都在。

店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了個抓娃娃機，玻璃箱四周花里胡哨的燈光映在他周圍，硬生生把他襯得像個笑話。

顧思南偏頭看了一眼，一個哆啦A夢正和他對視著，這娃娃做工不算太好，變形的臉緊貼在玻璃上看起來又蠢又好笑。

“他沒加我微信……”收銀臺后的女生還在和閨蜜聊天。

閨蜜安慰她：“姐妹，別灰心啊，說不定還有機會。”

等到一支煙燃盡，顧思南轉身又進了店里。

“叮咚”一聲，女生往門口瞥了一眼，快速道：“姐妹，他又拐回來了！”

耳機里傳來嬉笑聲：“說不定他已經因為錯過了一個小美女感到后悔啦。”

顧思南指了指門口的娃娃機：“能不能幫我換幾個硬幣？”

女生連連點頭：“可以啊，不過你要沒有現金的話有些麻煩。”

她調出手機二維碼：“要不然你加我們店的微信，直接把錢轉過來，我給你換硬幣。”

顧思南掃了一眼，那明顯是個私人號碼。

他搖搖頭，不知解釋給誰聽：“算了，我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她要是知道我趁她不在的時候加了別的女生微信，一定會不高興的。”

末了，他落寞道：“我已經夠讓她難過了。”

“哦。”那女生頓覺無趣，默默把手機塞回了收銀臺下邊。

最后雖然麻煩了點，她還是幫顧思南換了硬幣。

顧思南拿著硬幣，往娃娃機里丟了兩個，操作桿指揮著夾子晃晃悠悠停在了那個丑到不行的哆啦A夢的頭上，確定鍵一拍，夾子順利卡在娃娃的頭部往傳送口移動。

這次出乎意料地沒有中途落下。

顧思南拿著丑萌丑萌的娃娃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這么簡單的事情，怎么和她在一起時怎么也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