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金錢和孩子:育兒經濟學
- (美)馬賽厄斯·德普克 法布里奇奧·齊利博蒂
- 18642字
- 2020-04-10 15:58:36
第一篇 在不平等的年代撫育子女
第1章 育兒經濟學
使用經濟學去理解父母的行為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很合情合理的問題:直到近幾十年,沒有人會想到經濟學家能夠對育兒提供有用的建議。大多數傳統的經濟學與金錢及利潤相關,更通俗點來說,涉及企業和市場中的活動。相比之下,撫育孩子在家中進行,盡管也涉及金錢,但養育子女最主要的還是愛與情感。
今天,“育兒經濟學”的發展應當主要歸功于諾貝爾獎得主加里·貝克爾(Gary Becker)的開創性工作。他是馬賽厄斯在芝加哥大學時的論文導師之一。貝克爾認為,經濟學是一種用于分析人類行為的通用工具,不一定局限于狹窄的傳統主題。貝克爾在他的研究中將經濟學的領域拓展到諸如犯罪、政治、宗教和家庭等社會現象。[1]在我們讀博士時,貝克爾的思想已經成為主流,他的著作對我們產生了深遠影響。在大部分的研究中,我們以貝克爾為榜樣,用經濟學去理解原本主要由其他學科(如社會學和政治學)所涵蓋的問題。
用經濟學方法理解人類行為的要點在于,人們在環境施加的約束之下,盡最大可能地實現他們的目標。比如,當我們思考企業的決策時,我們可以想象管理者在給定企業的生產技術、工人技能、投入品價格和產品需求的約束下,通過雇傭工人、購買機器設備和開發新產品來最大化企業利潤。
在本書中,我們想使用同樣的方法檢驗人們作為父母所做的決策。為了做到這一點,正如我們在企業的例子中所展示的那樣,需要先了解父母的目標和約束,即父母試圖達到什么目標,以及他們的行為被施加了什么約束。
父母的目標和約束
讓我們從父母的目標開始談起。在日常用語中,“經濟”作為形容詞時常常指“貨幣的”或者“金融的”。在某些情況下,認為父母把孩子當成一種經濟資源來追求經濟利益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在某些社會,年幼的孩子是家庭的收入來源。童工在今天許多發展中國家是普遍現象,在工業化國家的歷史上也同樣普遍存在(我們將在第7章具體討論童工的問題)。同樣,在一些社會,父母生養孩子是為了孩子能在晚年贍養他們。無論作為勞動者還是贍養者,人們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將孩子視作父母可進行投資的一種經濟資產。[2]
然而,認為父母主要為了經濟因素來撫養孩子是以偏概全的。經濟因素當然很重要,但對于更多的父母來說,撫養孩子首先是由于慈悲、共鳴與愛。父母不僅關心孩子的現在(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幸福快樂),還關心孩子的未來(希望孩子們有所成就)。
如果父母的目標是孩子的幸福與成就,那么他們需要考慮什么約束呢?當我們談到約束時,我們指人們在做決策時所有的自身局限和外部限制。在傳統的經濟學中,人們最熟悉的約束是預算約束:人們總是喜歡購買很多東西,比如大房子、豪車和昂貴的旅行,但他們受到財務負擔的限制。
在育兒方面,有限的資金可能限制了父母為孩子支付最好的私立學校的費用或者為孩子買最新款的游戲機的能力。然而正如目標一樣,約束也不僅僅是財務性質上的。對于很多父母來說,最重要的限制是時間和能力。一些父母需要工作很長時間,因此削減了陪伴孩子的時間。在一些例子中,時間約束是很極端的:一些父母被囚禁在監獄里,一些父母可能離家外出工作,長年忍受和孩子分離的生活。父母的知識和能力的限制也同樣重要。有些父母可能有時間和資源照顧孩子,但由于不了解不同食物的營養特性,無法給他們提供適當的飲食。有的父母低估了教育作為融入社會的方式的重要性,沒有激勵孩子在學校好好表現。在強調人們(特別是窮人和富人)面臨的不同約束和機會時,我們的思想受到英國經濟學家托尼·阿特金森(Tony Atkinson)的研究的極大影響。阿特金森是法布里齊奧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導師,他一生致力于研究不平等和貧困,要不是他已過世,他很有可能成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父母要面臨某些約束是不可否認的現實,認為他們帶有目標地撫育孩子也不應引起爭議。經濟學家與其他社會科學家不同的是,我們認為,人們基本上是為了實現目標而優化其行為。正如美國經濟學家詹姆斯·杜森貝里(James Duesenberry)評論貝克爾在生育率方面的研究時所說,“經濟學是關于人們如何做出選擇的學科;社會學是關于為何人們缺乏選擇的學科?!?span id="gvfie7k" class="math-super">[3]
最后,評估我們經濟學家所研究的育兒策略選擇方法是否有效取決于其解釋社會現象的能力。在某些育兒的具體例子里,經濟學方法能夠多大程度解釋跨時間、跨地區以及跨人群育兒行為差異呢?換言之,我們的任務是在已知父母的目標下,將育兒行為的變化與父母面對的激勵和約束的變化聯系起來。在本書中,我們將表明經濟學方法能夠非常成功地解釋父母的行為。
黛安娜·鮑姆林德的教養方式
我們最想要理解的決策是教養方式。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發展心理學領域。因此,我們首先闡明發展心理學家是如何看待教養方式的,以及他們的方式和我們的有何不同。在發展心理學領域,教養方式指父母用于撫養孩子的廣義策略。不少這一領域的實證研究(我們在后面會回顧其中的部分研究)表明教養方式對孩子的發展很重要,換言之,在不同教養方式下成長的孩子會擁有不同的偏好、態度和技能。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黛安娜·鮑姆林德(Diana Baumrind)對發展心理學中的教養方式理論作出了開創性貢獻。鮑姆林德識別了三種主要的教養方式:專斷型(authoritarian)、放任型(permissive)和權威型(authoritative)。[4]我們接下來將簡要介紹這三種教養方式。
專斷型教養方式
顧名思義,專斷型教養方式是指父母要求孩子絕對服從,并且對孩子施加嚴格控制。用鮑姆林德的話來說:
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中的路德會主教厄德瓦·魏格拉斯就是一位虛構的專斷型父母。[6]即使是輕微的不服從和不尊重,肅穆、嚴格和缺乏幽默感的魏格拉斯也會對繼子亞歷山大施加無情的懲罰,包括毆打、鞭打以及羞辱這個可憐的孩子。亞歷山大的悲劇被他對親生父親生前的鮮活記憶襯托得更加糟糕,他曾生活在一個藝術家庭(其中包括他的母親,艾米麗)自由歡樂的氛圍中。然而,魏格拉斯并不是一個施虐狂:他相信他是為了亞歷山大的長遠利益著想,這也是對上帝的尊重。
專斷型父母常常會使用體罰。然而,我們需要在專斷型父母和虐童者之間劃清界限。在現實生活中,虐待通常是家庭功能失調的癥狀,父母通常有毒品成癮、酒精成癮或其他形式的心理障礙。我們在本書中沒有涉及這種社會病態,當我們提及專斷型父母時,我們也并沒有把他們當作這樣的人。相反,我們關注的是總體來說善良的父母,他們認為孩子應該遵從父母的原因是這樣做歸根結底符合孩子的利益。
著名網球運動員安德烈·阿加西(Andre Agassi)的父親邁克·阿加西是另一個專斷型父母的例子。作為退休拳擊手和后來兒子的網球教練,邁克從安德烈很小的時候就向他明確表示他必須成為世界上最好的網球運動員。無論是他對網球的個人興趣,還是他對其他運動的熱情,以及他對身體狀況的任何擔憂都不應該影響或干擾這一目標。在他的自傳中,安德烈回憶,有一天他表達了想踢足球而非打網球的愿望時,他的父親對他怒吼道:“你是一名網球運動員!你將成為世界第一!你會賺很多錢。這就是計劃,毋庸置疑?!?span id="c9ytgmn" class="math-super">[7]邁克是一個意志堅定的父親,和魏格拉斯一樣不是虐待狂。相反,邁克·阿加西和魏格拉斯都堅信只有他們知道什么對他們的兒子最好。
雖然魏格拉斯和安德烈·阿加西的父親所使用的方法都是冷酷無情、近乎虐待的,但是專斷的父母也并不總是苛刻的。一些父母可能很嚴格,并要求孩子服從他們,同時又充滿愛和深情。專斷型教養方式的較正面代表是瑪麗亞的母親(即法布里齊奧的岳母)特雷莎。在西班牙的佛朗哥獨裁統治期間,瑪麗亞在一個共有六人的天主教家庭中長大。特雷莎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她相信她的任務是實施“一系列由最高權威制定的準則”。規則不需要被解釋,不需要被商定,也不需要被理解,它們只需要被遵守。用鮑姆林德的話來說,特雷莎相信孩子們應該接受父母的話總是對的。與魏格拉斯和邁克·阿加西不同,特雷莎沒有讓孩子們生活得很悲慘。相反,瑪麗亞的父母是很慷慨的,他們時刻準備為孩子的未來做出巨大的經濟犧牲:所有的孩子得到了很好的高等教育和物質支持,盡管總是在父母的旨意下。
當兩位大女兒表達了20世紀70年代的反叛情緒之后——據稱是由于過度的自由和“壞”朋友的影響——瑪麗亞被她的父母送往一個由天主教保守組織天主事工會(Opus Dei)管理的寄宿公寓。她在瓦倫西亞大學上學期間住在那里。她的父母承擔了寄宿公寓的全部費用,包括飲食、住宿和認真的管理員的監督服務。公寓的守則包括嚴格的宵禁和適當的宗教儀式。盡管瑪麗亞認為她的大學時代是一生中最悲慘的時光,她的母親卻堅稱這是她能給女兒的最好的禮物,這為女兒未來成人后的學術成就播下種子。盡管瑪麗亞和母親對于這件事和其他事持有不同看法,但她深愛她的母親,并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女孩。
馬賽厄斯的祖父奧托的故事與之類似。馬賽厄斯和他的兄弟姐妹都認為奧托是一位容易發怒的老頭,對在他房子里吵鬧的小孩幾乎無法容忍,哪怕孩子犯的是最輕微的違規行為,他也會大聲呵斥他們。對于馬賽厄斯的父親迪特瑪來說,奧托的專斷有更嚴重的后果。奧托的觀點是,在他五個孩子生命的前24年里,他需要一人獨自決定他們學習的內容和他們應當追求的人生目標。作為大兒子,迪特瑪不得不忍受父親的這種態度。對于奧托而言,迪特瑪的未來職業毋庸置疑應當是繼承農場。迪特瑪的人生規劃也因此遵循這一長期規劃,他自己的喜好不重要。因此,在完成學業之后,迪特瑪去給另一位農場主當學徒。他甚至不能決定他應該在哪個農場當學徒:奧托包辦了一切,把迪特瑪丟在了他選好的農場。學徒期滿后,迪特瑪學習成為一名教師,因為奧托(他自己也是一位老師,像他的父親一樣)認為教師是可以和經營農場兼任的工作。迪特瑪自己的喜好(他更希望學習物理或法律)再一次沒有在人生的決策過程中起任何作用。后來,奧托對迪特瑪生活的蠻橫干預導致了父子關系短暫的破裂。但總的來說,奧托達成了他的目標:迪特瑪完成了學業,接管了農場,并且像奧托一樣有一份為人民服務的事業。迪特瑪的弟弟妹妹們有更多的獨立性,但是也遠遠談不上自由選擇他們的人生道路。
放任型教養方式
黛安娜·鮑姆林德提出的第二種教養方式放任型教養方式,恰好是專斷型教養方式的對立面。放任型父母遵循了一種自由放任的方式,讓孩子們自主決策,鼓勵他們獨立。鮑姆林德寫道:
正如我們不把專制型父母看成壞父母一樣,我們也沒有把“放任”這個詞與任何負面含義聯系起來。[9]當然存在一些父母忽視或完全對孩子放任自流,但我們借用心理學家埃莉諾·麥科比(Eleanor Maccoby)和約翰·馬?。↗ohn Martin)的術語,稱這些父母為“忽視型”(neglectful)或者“不參與型”(uninvolved)。[10]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放任型父母也關心他們的孩子并希望孩子好,但他們相信給予孩子很多自由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好方法。在我們的術語中,放任型父母的意思也可以用(我們偶爾會用)自由主義父母來替代。
藝術家與設計師布魯斯·澤尼斯(Bruce Zeines)就是一個有意識地采用放任型教養方式的例子。作為獨立學習這一激進形式的支持者,澤尼斯是布魯克林自由學校(Brooklyn Free School, BFS)的創始人,這是一所在紐約的“民主自由學?!?。這所學校對學生的唯一嚴格要求是,他們需要參加旨在讓學生自由發言的全校民主會議。根據澤尼斯的說法,學校堅信只要學生不干擾他人,學生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如果確實發生了干擾行為,那么相關人員可以召集會議。
在他的文章《虎媽的對立面》(The Opposite of Tiger Mom)中,澤尼斯坦白他的觀點來源于他自身對公立教育的體驗。[11]“我花了很多時間繪畫,但我對老師做的事情并不感興趣……我開始了自己打造的學習之路,我從校外學到的東西比校內多?!边@一經歷使他成為了一位放任型家長。“作為父母,我的觀點幾乎就是讓他們自己來。讓他們找到自己的道路。你可以稱呼我們為悠閑的父母?!彼麤Q不會強迫自己的兒子做他不喜歡的事情,相反,他會讓他通過自己的興趣來學習。“在公立學校,孩子因為你的要求而閱讀,但強迫孩子做任何事都會讓他們不喜歡它。公立學校充斥著遵從、尊敬權威的理念。我們想要聽話的孩子嗎?還是想要自由思想家,那些能夠幫助我們擺脫困境的人?”他認為,他的激進教養方式讓他的孩子無所畏懼,并且敢于質疑大人錯誤的或膚淺的觀點。
下面,我們列舉兩位虛構的放任型父母,即青少年喜劇電影《賤女孩》(Mean Girls)中雷吉娜的母親喬治太太,和電視劇《吉爾莫女孩》(Gilmore Girls)中的兩位主角之一羅蕾萊·吉爾莫。喬治太太稱自己為一位“酷媽媽”,并表現得非常少女。她用青少年的流行語和女兒交談,雖然看起來很傻,但也讓她真正接觸到了女兒的想法。她十分倡導自由主義并反對傳統,甚至到了允許孩子們在家中飲酒的地步,她也不反對自己十幾歲的女兒沉迷于濫交,甚至于在雷吉娜帶沙恩·奧曼來家里時主動提供避孕套。簡而言之,喬治太太是一位放任型母親,因為她沒有強加給女兒任何傳統成人價值觀,并支持小女兒的個人意愿。
羅蕾萊·吉爾莫并沒有像喬治太太那樣過分放任,她小時候母親很專制,而父親是個工作狂,導致羅蕾萊自身既叛逆又獨立。懷孕之后,她離開家庭,以單身母親的身份生下并撫養女兒羅里。作為母親,她試圖成為她母親的反面。對于女兒她從不專斷,而是保持開放、關懷、同情和支持。羅蕾萊總是認真考慮羅里的觀點,事實上,她常常向女兒咨詢她自己的工作和情感生活。盡管羅里擁有她生活中的所有事情的最終決策權,羅蕾萊歸根到底還是一位非常盡心盡力的母親。她關心羅里的日常幸福,也關心她的學業成就。有人可能認為她的教養方式中90%是放任型的,10%是權威型的,我們將在下一節介紹后者。
權威型教養方式
權威型教養方式采取了折中手段。像專斷型父母一樣,權威型父母試圖影響孩子的選擇,但不是通過命令和約束,而是通過說理和努力塑造孩子的價值觀來達到目標。用鮑姆林德的話來說:
鮑姆林德的話讀起來像是推薦這一類型的教養方式,這和最近一些書籍、網頁和博客為尋求建議的父母提供的推薦一致。它和當下許多工業化社會中產階級父母所追求的目標相契合。我們必須承認,鮑姆林德很精準地把握了我們二人作為父親想要做的事。如果本書不過是另一本現代育兒指南,那么剩下的部分將提供如何成為真正的權威型父母的方案。然而,我們的目標有所不同,我們想要理解為什么父母采取某種特定的教養方式,為什么他們的選擇取決于他們所生活的社會的經濟狀況。在我們能做到這一點之前,我們需要探索不同的教養方式最后的實際效果。
教養方式對孩子發展的影響
在發展心理學領域,許多研究致力于理解某種特定的教養方式是如何影響孩子的發展的。在相當數量的實證研究中,一個主要的發現是權威型父母的孩子在學校中比其他教養方式下的孩子表現得更好。斯坦福大學桑福德·多恩布什(Sanford Dornbusch)和其他學者合寫的一篇被高度引用的文章使用了舊金山灣區7 837個高中生的數據,發現受到權威型教養方式的孩子獲得了更好的成績。[13]一些使用美國其他地區數據的研究也驗證了他們的結果。[14]社會學家陳德榮(Tak Wing Chan)和顧靜華(Anita Koo)探究了教養方式除學校表現外的其他影響。[15]他們使用了英國家庭面板調查數據,發現在權威型教養方式下成長的孩子不僅在學業方面表現更好,還有更高水平的幸福感和自尊感。此外,這些孩子健康狀況更好,并且不太可能沉迷于如吸煙、吸毒或打架等危險行為。
是什么使得權威型父母的孩子在學校表現更好呢?根據心理學家凱薩·奧諾拉(Kaisa Aunola)領導的一項關于瑞典青少年的研究發現,青少年的學業成就的一個重要決定因素是他們的成就策略(achievement strategy),特別是他們是如何應對挑戰的。[16]這一研究表明,在面對困境時,在權威型教養方式下成長的孩子不太可能表現出被動和無助,他們更不畏懼失敗,并不傾向于把失敗歸結為自身能力不足。此外,他們也不易抑郁,更善于集中注意力并專注于任務。有趣的是,她的研究也發現,放任型教養方式下的瑞典兒童和權威型教養方式下的兒童的表現十分相似。相比之下,無論是受到專斷型教養還是忽視型教養的孩子都表現得更糟糕。在第3章中,我們將說明放任型教養方式在瑞典很受歡迎,在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父母中十分普遍。因此,為什么在瑞典這種教養方式和良好的學校表現相關,可能還有其他充分的理由。我們將在后文再討論這個問題。
權威型父母的孩子表現更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些父母更多地參與了孩子的學校活動。心理學家勞倫斯·斯坦伯格(Laurence Steinberg)領導的一項對于美國威斯康星州和加利福尼亞州北部9所高中的研究表明,權威型父母更有可能幫助孩子完成家庭作業,參加學校項目,觀看孩子的體育或課外活動,并幫助孩子選擇課程。[17]此外,這些父母更了解自己孩子的行為和在學校的表現情況。最后,權威型父母比其他父母更推崇追求卓越和勤奮的重要性。
如果權威型教養方式能夠導致更好的學校表現,那么典型的華裔美國“虎媽”是這樣的嗎?心理學家趙茹思(Ruth Chao)表明,盡管大多數華裔父母表現為專斷而非權威,華裔孩子一般在學校表現很好。[18]這些孩子是特殊的嗎?趙茹思指出,問題在于通常分為三種基本的父母教養方式隱藏了一些重要的細微差別。中國父母可以制定許多規則和禁令,但也強調訓練,并時刻準備投入大量時間來激勵和支持孩子的學習活動。這種育兒方式結合了權威型和專斷型教養方式的特點,與前面討論過的瑪麗亞的母親和迪特瑪的父親的傳統專斷型教養方式有本質區別(盡管一些人可能會認為它與邁克·阿加西的方法有一些共性)。[19]在本書的剩余部分,我們會用“密集型教養方式”(intensive parenting)來指代結合了權威型和專斷型元素的教養方式,換言之,它捕捉的是時常插手并強烈干預孩子生活的父母的行為。
我們必須說明,僅憑權威型教養方式與優異的學校表現之間的經驗聯系并不能證明這種養育方式是孩子在學校表現良好的最終原因。為了確認孩子在學校表現更好是由于接受了權威型教養方式,我們必須設計一個理想實驗,在這一實驗中,父母被隨機分配不同的教養方式。在這一虛構的研究中,負責實驗的研究者告訴父母他們應該采取什么方式來撫養孩子,父母不論自身的信念或偏好,必須遵守研究者的指令。顯然,這樣的實驗在自由社會下是不可能實現的。即使研究人員能夠獲得倫理委員會的批準,他們也無法找到足夠多的愿意參與這種實驗的父母。大多數讀者會反對為了獲得科學知識來體罰自己的孩子!
鑒于這樣的隨機實驗是不可行的,之前討論過的調查研究就提供了教養方式影響的最佳可得證據。這些研究表明,權威型教養方式與良好的孩子的表現正相關,特別是在學校表現方面。然而,很有可能這種相關性,至少一部分是由于某些導致更好學校表現的因素恰好在采用權威型教養方式的父母中更普遍。比如,我們會猜測更富裕或者學歷更高的父母的孩子在學校表現更好,同時這些父母更有可能是權威型父母。我們可以通過比較同等收入或者相同教育水平的父母的不同教養方式,至少部分地解決這一問題。在接下來的章節里,我們提供了在控制父母收入和受教育水平因素后,在不同國家教養方式對于教育水平、考試成績和社會流動性的影響的額外證據。我們也認為,發展心理學領域的主要發現(比如權威型家長的孩子在教育方面表現更好)仍然成立。
教養方式的經濟學視角
從發展心理學角度回顧了教養方式的影響的一些證據后,讓我們回到經濟學。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心理學研究著重于探究某種特定的教養方式是如何影響孩子的發展的,這通常是通過比較一些其他條件相同(比如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就學),但受到不同教養方式的孩子。我們的方法有三個不同點。首先,我們聚焦于父母,并探尋為何他們作出某個特定選擇,而不是把這些選擇作為給定的,只考慮它們的影響。其次,我們對更廣泛的比較,即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父母的巨大差異十分感興趣,探究為什么國家間和代際育兒方式如此不同,而非僅僅立足于某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最后,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采用了經濟學方法,即我們認為父母是在給定約束下做出有意識的選擇以達到特定的目標。[20]
遵循經濟學方法,我們避免對父母分類為好或是壞。幾個世紀以來,大多數父母都是專斷型的。這是為什么呢?是我們的祖輩過于無知,不理解好的父母應當做什么嗎?還是因為20世紀70年代的寬松化潮流是集體錯覺?今天的父母終于被一些開明的專家拯救,并被授予了撫養孩子的正確方法了嗎?這樣看待世界的觀點是膚淺而傲慢的,因此,本書采取了不同的方法。
我們認為,父母的行為是由關心子女這一目標,以及對幫助他們實現這一目標的不同教養策略的利弊的看法所驅動的。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假設父母完全了解每種教養方式的影響:預測未來對于父母來說很困難,就像對于經濟學家或其他社會科學家一樣。事實上,實施某種特定教養方式的知識或能力的局限性也構成了父母需要面對的約束的一部分。盡管如此,我們假設父母大致了解他們在做什么,在給定的環境下,他們的選擇是合理的。
我們同樣需要說明經濟學方法有助于父母有意或無意識地做出決策。或許我們很難找到這樣的父母,在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之后,在表格上詳細列出不同教養方式的利弊,就此進行明確的辯論,以選擇他們的教養方式。更多時候,父母做出某些決策僅僅是覺得它們看上去似乎是正確的,并沒有深入思考為何如此。盡管我們表明,這一過程的結果等價于父母在做決定前謹慎權衡了他們的所有可能選擇。父母經常試圖去設想孩子成年后生活的社會,經濟學方法的核心是假設父母對于教養方式的選擇是通過這些思考來實現的。如果父母預期社會變得更加不平等,競爭會更激烈,他們會采取讓孩子們在更具競爭性的環境中生存并能夠過上更好生活的教養方式。我們的論點并不局限于經濟因素。比如,在高度民主的國家,我們預期家長會鼓勵孩子直言不諱,而在民主程度不高的國家,父母可能更提倡克制。
我們想要通過經濟學方法來找到驅使父母在實際生活中選擇某種教養方式的動機,以及教養方式是如何隨經濟激勵改變而變化的。我們的最終目標是理解不同國家、不同時代和不同群體間采取的教養方式的差異。如前所述,我們認為推動父母決策的主要目標歸根結底是對孩子的愛與喜歡。但這并不意味著父母的育兒總是旨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孩子的即時幸福感,正如專斷型父母的例子所表明的那樣。為了理解為什么愛與喜歡仍舊能夠產生這樣的教育方式的決策,我們需要更深入地探討父母關心孩子的具體形式。
我們是如何關心孩子的:利他主義和父愛主義
父母通常會關心孩子當前和未來的幸福。父母的行為方式,包括他們采取的教養方式,可能反映了他們對這兩個目標重要性的權衡。一些父母認為,童年應該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階段,因此應該主要幫助孩子享受它,而非為未來憂慮。與之相反的是,另一些父母認為,童年是播種的時節,而成年是收獲的時節。父母應該引導甚至推動孩子們為成功的成年生活進行必要投資。
在最近的研究中,我們發現為了理解父母的行為,將他們對孩子的愛分成兩種不同的驅動力是有益的,這兩種驅動力是利他主義(altruism)和父愛主義(paternalism)。[21]我們并不認為一些父母總是出于利他主義行動,而另一些父母總是出于父愛主義行動。相反,我們相信兩種力量都存在于每個父母身上,盡管一些父母可能表現得更為利他主義,另一些可能更為父愛主義。
遵循加里·貝克爾的思路,如果父母總是準備著采取對他們成本高昂(無論是金錢意義上的還是他們內心的不悅)但能夠增進孩子整體福利的行動,我們定義他們為利他主義父母。[22]在這里,孩子的“整體福利”不僅僅意味當下的快樂,而且意味著享受未來的快樂或成功。
什么是成本高昂的行動呢?比如,利他主義的父母可能會為了陪孩子去他們更喜歡的迪士尼之旅,決定犧牲他們自己十分熱衷的爬山計劃?;蛘咚麄兛赡茉敢夥艞壢ル娪霸夯蚋鑴≡?,待在家里陪孩子們玩耍。作為父母,我們常常和孩子一起玩棋盤游戲,不一定有樂趣(有些棋盤游戲相當冗長乏味),但是希望孩子開心。利他主義并不意味著為孩子放棄一切:父母仍然衡量成本和收益。盡管瑪麗亞是一位深愛孩子的母親,她還是發現相對于看到她心愛的女兒的笑容而言,棋盤游戲要更無聊、更痛苦。
父母的利他主義的關鍵特征在于對孩子的完全共情。換言之,具有利他心的父母接受孩子自己認為的什么對他們有益的觀點,他們通過孩子的視角看待孩子,而非給孩子強加他們的觀點。在我們的定義下,利他主義的父母認可孩子的偏好,那么完全由利他動機驅動的父母總是會讓孩子來規劃,也因而采取一種放任型的教養方式。[23]像澤尼斯先生那樣,利他主義的父母從不逼迫孩子做他們不喜歡的事情,甚至在他們自己愿意做出不同選擇的情況下。[24]比如,雖然孩子被告知在早餐吃甜食會蛀牙而且將來看牙醫會很痛苦,但是孩子對于甜食的熱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認為值得承擔蛀牙的風險,那么利他主義的父母會支持孩子的選擇。同樣,如果一個更年長的孩子決定從高中輟學并環游世界,那么一個完全利他主義的父母不會作任何反對。
大多數父母對孩子都有利他主義傾向,但原則上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完全同意孩子的決定。他們會試圖勸服孩子不要吃過多的甜食和輟學。這是為什么呢?這是由于父母行為的第二個動機:父愛主義。正如利他主義父母,父愛主義父母也關心孩子,但他們相信有時孩子的自主權應該受到限制,這是為孩子好。這是因為父愛主義的父母對什么對孩子有益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并且這些看法可能和孩子的看法相左。因此,父愛主義父母可能會反對他們孩子想要做的事情,并且試圖影響孩子的行為。父愛主義的父母不僅僅關心孩子的福利,還從成年人的視角權衡孩子行為的利弊。[25]
我們相信所有的父母在某種程度上都有父愛主義動機。畢竟,“父愛主義”這個詞就來源于拉丁詞匯“paternus”,意思是“像父親一樣”。在對待無法判斷是非的幼童時,父愛主義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對于更年長一些的孩子,利他主義和父愛主義也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而是程度問題。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想象一個青少年加入街頭幫派并染上毒癮。如果孩子爭辯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清楚后果,但是這實在太有趣了,以至于我不能放棄?!奔词故鞘珠_明的父母也會去阻止這一切發生。富裕的父母可能會考慮搬到另一個社區;其他父母可能會實行嚴格的家庭宵禁;有些父母可能會嘗試從心理學家那里獲得幫助。[26]同時,同樣是這些父母,他們也認為其他選擇(比如課外活動或戀愛對象)應該讓孩子自主決定。
或許,最常見的親子分歧在于享受當下的樂趣和當前行為的長期后果之間的權衡。父母總是比孩子自己更關心孩子的未來。因此,父愛主義的父母時刻準備著做出可能減少孩子當前的幸福感、但他們判斷符合孩子長期利益的代價高昂的行為。[27]
父愛主義動機能夠解釋為什么許多父母采取了權威型或專斷型教養方式,這兩種教養方式不像完全利他主義的父母會選擇的放任型教養方式,它們都旨在影響孩子的選擇。[28]
環境如何影響我們的育兒方式
說明了教養決策背后的基本動機之后,需要回答的問題是,是什么決定了父母會選擇不同的教養方式呢?是什么導致了不同國家不同時代流行的教養方式的差異呢?一個可能的簡單解釋是,不同父母間存在差異。就像有的人喜歡足球,有的人喜歡歌劇,有些父母可能更為自由主義和利他主義,有些則更加父愛主義。一些差異和社會經濟因素有關:像布魯斯·澤尼斯這樣的藝術家往往比農民或公司職員更加自由主義,而宗教人士則更加傾向于父愛主義(見第5章)。然而,不是所有的個體差異都可以歸因于社會因素:我們知道許多和我們社會經濟地位相近的學者對孩子的教養比我們更寬松,我們也知道有同樣多的人遠遠比我們嚴格。
第二種可能的解釋,也是更有意思的解釋是,同樣是父愛主義的父母,也可能根據生活環境來決定采用不同的教養方式。比如兩位自由主義的父母,一位生活在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另一位生活在伊朗首都德黑蘭。如果兩位都有一位想穿超短裙的女兒,貝魯特的父母(著裝標準是自由化的)可能會表示支持或毫不在意,而在德黑蘭的父母可能會表現得專斷并禁止這一行為(在德黑蘭,穿著“不得體”的女性會被道德警察找麻煩)。同樣,馬里薩和馬賽厄斯沒有讓他們的兒子們獨自在家附近閑逛,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美國警察有時會接載沒有人陪伴的孩子并指控他們的父母犯了兒童疏忽罪。當我們拜訪德國家庭時,在那里,孩子們從很小就自由行動,馬里薩和馬賽厄斯也適應了當地環境并允許孩子更多地自由行動。更一般地說,父母期望孩子生活的社會經濟環境應該是育兒決策中的一個重要驅動力。

圖1.1 不同的教養方式
我們想應用這些觀點來理解父母如何在圖1.1所示的教養方式之間做出選擇。該圖設想了父母教養方式是由親子互動的兩個維度產生的,即父母對孩子的反應程度,以及他們是否會干預孩子的選擇。在這一框架中(這構成了許多關于教養方式的實證研究的基礎,包括后續章節中我們研究的基礎),既不對孩子做出反應也不試圖影響孩子行為的父母被認為是“忽視型”的。由于父母根本不關心他們的孩子(也就是說,他們既不是利他主義,也不是父愛主義),可能會出現疏忽,因而我們的主要興趣在于最重要的教養方式之間的選擇:放任型、專斷型和權威型。育兒的目標和約束如何引導父母選擇?父母何時決定最好不要對孩子施加壓力并選擇遵循放任型教養方式,而何時他們更喜歡咄咄逼人?父母何時強調規則,又何時強調自由?
教養方式的權衡:放任型與密集型
首先考慮在放任型教養方式和密集型(權威型與專斷型)教養方式之間的抉擇。關鍵區別在于,密集型父母會干預孩子的選擇,而放任型父母不干預。如前所述,我們認為對孩子的利他心是推動放任型教養方式的力量,而父愛主義是推動密集型教養方式的力量。因此,我們將看到一位完全利他主義的家長是放任型的,而一位完全父愛主義的父母會采取密集型教養方式。然而,大多數父母同時擁有利他主義和父愛主義動機。對于這樣的父母,在放任型和密集型教養方式間的選擇取決于他們的社會經濟環境。
所有一定程度上有父愛主義的父母對孩子的理想選擇抱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常常和孩子希望做出的選擇不同。父母是否決定干預的關鍵在于他們眼中孩子的選擇導致的后果有多重要。這又進一步取決于做出的選擇的利益攸關程度,而這與環境相關。當選擇的利益攸關程度很低時,也就意味著采取“錯誤行動”不會對孩子的未來造成任何重大影響時,父母可能會讓孩子按照他或她的方式行事。當從父母的角度來看,做出正確的事對孩子的未來至關重要時,那么進行干預的驅動力會強很多。
具體利益大小視具體問題而定。比如,父母可能擔心孩子的健康、職業前景或未來的人際關系。父母甚至很有可能根據某個特定行為采取或多或少的父愛主義態度。因此,一些父母可能在涉及受傷的風險上非常具有保護性(以及父愛主義),而在職業選擇上表現得比較寬松。
經濟不平等與危險行為所發揮的作用
父母和孩子在許多方面存在分歧,但如果要挑出最重要的一個,那么就是如何在當下的樂趣和對未來的投資之間做出權衡。我們還不知道有哪個父母會希望孩子在作業上花更少的時間,在電子游戲上花更多的時間。大多數時候,父母會擔心孩子的未來前景,而孩子更傾向于片刻的滿足。
當父母決定需要對孩子強加他們的意愿并敦促他們學習時,需要考慮的是這件事是否重要到要付出這么多努力。這時,經濟不平等就成為了教養方式中的決定性因素。假設有一個孩子發現上學很無聊,并且決定輟學,找一份低技能的工作。相比在競爭性較強、不平等程度較高的社會的父母,在工資差異很低、藍領工人享有較高地位的社會中的父母可能更不擔心孩子的受教育程度。換言之,在一個輟學者的收入僅僅比醫生和工程師稍低一點的社會,父母承擔得起寬松教育的后果,因而放任型教養方式會更普遍。事實上,密集型教養方式(不論是專斷型、權威型,還是二者結合)在這樣的社會可能會不必要地束縛了孩子的獨立能力,阻礙她發現自己的真正才能(例如,選擇一個最適合她的職業)。相比之下,在一個教育和努力能得到高度回報以及教育程度低的人生活艱難的社會中,即使以抑制孩子的個人發展為代價,父母也會有很強的動機督促孩子。因此,我們會看到經濟不平等和密集型教養方式相關。在本書的剩余部分,我們會看到,這一預測無論是在教養方式隨時間的變化還是教養方式在國家間的差異上,都得到了數據的有力支持。
如果父母生活在一個好工作取決于一個人的出生地位或社會關系而非美德或技能的社會中,他們也有可能不太關心孩子的教育。法布里齊奧的叔叔詹尼,現在是一位退休工程師,還曾經是一位成功的企業主,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由于當時他出生于中下階層,父母對他的教育干涉較多,因為對于他們來說,一個不工作的成年孩子意味著重大的經濟損失。相比之下,他許多出生于富裕家庭的同學要遠遠放松得多,僅僅在大量的聚會中穿插一點學習時間。在一個上大學是富人特權的社會中,學習散漫、花十年畢業也算不上什么大問題。這些富家子弟知道對他們而言,找一份工作毫無困難,因為工作并不取決于他們最終獲得的學位,而是取決于他們的出身。
為未來成就而努力的重要性與及時行樂的沖突并不是父母與子女之間緊張關系的唯一根源。另一個根源在于孩子沉迷各種父母可能不贊同的危險行為的傾向,包括從騎摩托到婚前性行為,這些對于青少年而言尤為重要。父母通常比孩子要更加厭惡風險。事實上,我們觀察到許多社會中父母越來越傾向保護型。這一態度的缺點在于可能會使孩子變得怯弱、不主動。在這里,環境再次起到塑造激勵的作用。在幫派和販毒者居住的貧困社區,更易接觸青少年犯罪的環境可能導致孩子做出毀掉他們生活的選擇。而住在中產階級社區,這樣的風險要小得多。在這種更安全的環境中,父母可能更容易讓孩子冒險并采取自主行動,而不必擔心他們在失敗的情況下會遭受嚴重后果。這種成長經歷可能會使得在未來的生活中,孩子對涉及不同類型的風險的選擇抱有更積極主動的態度,這些風險包括創新和企業家精神。
如何成為一位密集型父母:禁止還是勸說?
假設經濟環境使得父母認為有必要引導孩子,因而采取了密集型教養方式。這樣的父母傾向于影響孩子的選擇,使得他們和成年人的偏好一致。父母可以通過兩種策略達到這一目標。他們可以采用的第一種方法是強迫——也就是說,禁止某種行為或讓孩子做特定的選擇——這是專斷型教養方式的特征。與這種教養方式相關的還有直接監控和通過懲罰來執行嚴格的規則。專斷型父母并不試圖讓孩子相信他們希望孩子做的是正確且符合孩子的自身利益的,他們只是告訴孩子要這樣去做。[29]
另一種方法是通過勸說,也就是說,父母試圖塑造孩子的價值觀和偏好,從而使得孩子能夠自愿地做出和父母所希望的選擇相一致的決定。比如,父母可能給孩子灌輸很強的對勤奮的信念感或者對于毒品的厭惡(或恐懼),或者,更貼近生活經驗的,他們可以試圖說服孩子學業成就在生活中應該被放在首位。這一方法和權威型教養方式相一致。它還與哈佛大學的政治學家約瑟夫·奈(Joseph Nye)在國際關系背景下創造的軟實力概念相呼應。奈將軟實力與強制和賄賂區分開來,將其定義為通過感召力、吸引力和微妙的溝通來塑造他人偏好的能力。[30]根據奈的說法,軟實力是引導他人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行動的有效途徑。這正是權威型父母試圖在孩子身上做到的。
如何在這兩種方法中做出選擇呢?在我們眼中,并沒有哪一種明顯比另一種更正確。誠然,作為專斷型教養方式一部分的強迫具有負面含義,如果這種強迫依賴于公認會造成不良影響的體罰的話。然而,我們也承認,與放任型父母相反,權威型父母不會完全從孩子的角度看問題,而是試圖引導(有些人可能會說操縱)孩子的思考和行為,使得他們與成年人一樣。比如,如果孩子天性喜愛與同伴玩樂,權威型父母有可能會試圖貶低這些游戲相對于做作業的樂趣。權威型教養方式在所有教養方式中可能會被認為是最具侵入性的,因為它旨在重塑兒童的價值觀。相比之下,即便是專斷型父母也會接受孩子的本性,他們只是規范孩子的行為。
當兩種方式中沒有哪種明顯更好時,選擇取決于對成本和收益的權衡。從父母的角度來看,所有教養方式都需要一些成本。專斷型父母花時間和精力監督他們的孩子。同樣,權威型父母努力給他們的孩子灌輸觀念,比如使他們相信延遲滿足是一個好主意,或者他們應該從長期的成就來評估他們的選擇。有些父母也可能花時間讓他們的孩子參加在他們喜歡的方向上塑造孩子偏好的活動。例如,古典音樂或田徑運動可以培養孩子集中精力、堅持進取的能力。然而,這些活動通常對于父母來說是昂貴且耗時的。
除了這些直接成本之外,父母還可能存在心理負擔:由于所有父母都有利他主義的自我,他們可能不喜歡侵入性教養方式對孩子施加的壓力。從這個角度來看,寬容的教養方式比密集的教養方式成本更低,因為寬容的教養方式可以使父母免于監督孩子或給孩子灌輸觀念。然而,即使是放任型教養方式也有成本,比如父母受孩子的擺布,或者不得不面對不愉快的鄰居和朋友。法布里齊奧有一位來自北歐的朋友,他是一位放任型教養方式的狂熱信徒。他們的孩子年紀相仿,在孩子們小時候,兩家人有時會一起組織野餐。但好幾次,那位朋友四歲的孩子會發脾氣并要求做別的事。那位父親就會宣布:“抱歉,我的兒子感到壓力?!薄安途徒Y束了。盤子和桌布被迅速地收起來,整個計劃在道歉中被取消。告訴孩子,“不,我們現在正在吃飯”從來都不在他的選項之中。
不同的教養方式也有不同的好處。當孩子長大時,權威型養育方式的許多好處得以實現。例如,堅定的對于努力可以獲得回報的信念可能會培養孩子的韌性和毅力,這是大多數人職業生涯中重要的品格特征。放任型教養方式也可以帶來一些好處。典型的,北歐孩子不太會成為書呆子,而是可能成長為更獨立和自立的人,而且更有能力發現自己喜歡做的事。給孩子洗腦去喜歡“有用”的科目,如數學或金融,對許多父母來說可能聽起來很明智,但也可以扼殺孩子們隱藏的才能。一些在密集型教養方式下成長的孩子可能因此無法成為世界級的足球運動員或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放任型父母的孩子可能會對喜歡的東西保持自信,并遵循他們的天性,而權威型父母的孩子可能會接收來自父母的所有恐懼。對于職業選擇,甚至專制型教養方式也不如權威型教養方式具有侵入性?,旣悂喌男值埽ㄋ貞浾f,自己有一位善良溫和的專斷型母親)是一位成功的職業畫家。與之相比,瑪麗亞和法布里齊奧的女兒就從未考慮過與藝術相關的職業,她的權威型父母會用盡全力勸阻她選擇一個經濟前景如此不確定的職業。[31]
專斷型教養方式的一個重大缺點是它依賴于父母的持續監控。如果需要在無法進行監控的某個時間或地點做出重要決定,那么這些孩子將無法獨立自主做出正確的選擇。相比之下,由于權威型教養方式讓孩子內化了成人的價值觀和態度,如果實施成功,孩子即使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也會做出“成人風格”的決定。換句話說,相對于專斷型教養方式,權威型的一個主要好處是即使在直接監控不可行的情況下也能發揮作用。我們相信這個好處對于解釋數據中在兩種密集型教養方式之間的選擇至關重要。我們將在書中表明,在父母能夠密集監視孩子的情況下,例如孩子會繼續與父母一起住在家庭農場,專斷型教養方式更為常見。相比之下,當孩子需要獨立做出重要選擇時,例如在需要到遠離家鄉的地方就學才能獲得成功的社會中,權威型教養方式占主導地位。
先天差異與后天教養
我們認為,權威型父母的目標是塑造孩子的價值觀和偏好。但是,父母真的可以實現這樣的目標嗎?關于教養方式的實際重要程度一直存在爭論,一些人認為孩子的性格主要是先天的,即由遺傳而不是教養方式決定。[32]例如,有些人可能會認為,來自中上階層的孩子通常不是因為他們的家庭環境而成功,而是因為他們擁有更優越的基因。人類學家和人口遺傳學家之間關于先天差異和后天教養相對重要性的爭論多年來一直存在爭議。[33]但是,目前毫無疑問的是,后天教養很重要。例如,對領養兒童的研究表明,家庭撫育非常重要。[34]
基因因素的確對于基本的人格特征有很大影響,比如外向性格和內向性格。相反,教養則是培養技能的核心。權威型父母試圖影響的大多數兒童特征都是所謂的非認知技能,比如耐心、風險厭惡和對于努力可以獲得回報的信念。[35]例如耐心,可能部分取決于沖動等個人特征,但也部分由后天習得。當父母試圖幫助他們的孩子變得更有耐心時,他們會教孩子仔細思考自己行為的后果,并設想這些行為在數年或數十年后對自身的長期影響。做出這些考慮的能力不是孩子天生具備的,而是一種需要后天教導的技能。
家庭教養和社會環境對非認知技能產生強烈影響的證據目前尚無爭議。例如,諾獎得主詹姆斯·赫克曼(James Heckman)證明,針對弱勢家庭的財務支持項目可以對兒童的非認知技能產生很強的積極影響。[36]相比那些在沒有得到財務支持的貧困家庭中長大的孩子,這些孩子變得更有動力去學習,更不可能從事犯罪活動,而且更傾向于考慮他們所做的選擇的未來后果。由于財務支持能夠影響家庭的育兒行為但不能影響他們的基因,這一證據表明非認知技能并不完全是遺傳決定的。這些軟技能對個人生活的成功至關重要。在與一些合作者的一項研究中,赫克曼表明非認知技能是勞動力市場和社會行為成功的驅動因素。[37]許多實證研究特別關注風險承受力和耐心的傳遞,在我們的討論中,這些特征具有重要作用。一項使用德國社會經濟面板數據進行的研究表明,在育兒方面投入更多精力的父母可以塑造孩子的信任和對風險的態度。[38]總而言之,證據有力支持這樣一種觀點,即教養方式的選擇會對孩子的價值觀、人生態度產生重要影響,最終將會影響孩子的行為決策。
其他約束:思辨能力和父母的意識
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探討了社會經濟環境如何影響父母在養育子女時所追求的目標,以及教養方式如何隨施加的約束條件而變化。當我們考慮為什么生活在同一社會的父母的教養選擇不同時,其他因家庭而異的因素也很重要。例如,父母通過使用軟實力來影響孩子的價值觀和行為的能力或機會可能不同。因長時間工作而遠離家庭的父母與那些在家附近工作并能夠很容易監督孩子的父母相比,可能很難對孩子嚴加管教。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可能具備更多的論辯技巧,這使得他們能夠為他們的“成年人”視角辯護,從而更有效地勸服孩子。更富裕的父母可能不必為音樂課和體育活動的費用發愁,這些活動可以幫助孩子學會專注。所有這些因素都可能有助于解釋不同的父母對教養方式的選擇。
另一個可能存在的約束是知識:一些弱勢家庭可能不知道各種教養方式的影響。經濟學家奧拉喬·阿塔納西奧(Orazio Attanasio)認為,在一些發展中國家父母沒有為孩子進行人力資本投資,是因為他們低估了教育的經濟價值。比如,父母并不總是意識到諸如與孩子交流這種簡單互動的好處。[39]這種信息匱乏在發展中國家的農村地區尤為顯著,因為在這里文盲仍然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并且信息傳播緩慢。然而,在信息易于獲取的工業化國家,這些知識差距當然不那么嚴重,也不那么普遍存在。
在一項經濟學家進行的關于育兒行為的早期研究中,布魯斯·溫伯格(Bruce Weinberg)認為,貧困的父母缺乏能夠通過金錢獎勵影響孩子行為的資源,因此必須依靠體罰來控制他們的行為。[40]例如,富有的父母可以向他們十幾歲的孩子承諾買一輛摩托車或者報名一個昂貴的網球俱樂部,以換取孩子的某種行為。貧窮的父母則根本無法以這種方式獎勵孩子的合規行為。溫伯格的觀點解釋了為什么在美國體罰在低收入家庭中更為普遍。
我們相信,教育甚至比收入還要重要。一些父母發現很難說服自己的孩子聽從他們的建議,最終選擇了更專斷的教養方式。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能更容易地積極補充他們對于“正確”價值觀的引導。比如,他們可能會幫助孩子完成微積分和拉丁文的家庭作業,這對于沒有接觸過這些科目的父母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在瑞士,許多六年級學生必須通過一項考試(引言中提到的Gymiprüfung)才能進入學術型高中。考試通過一系列復雜問題來考察數學能力,對于擁有更高級的數學知識(例如,如何求解方程組)的孩子而言,這些問題相對容易。因此,孩子必須證明他們能夠使用基本邏輯來解決這些問題,而非使用復雜的技巧。此外,當地的教務人員試圖安排一種能夠識別兒童的認知能力并且無法通過死記硬背來準備的考試。盡管如此,訓練仍然是有效果的。對于有數學素養的家長來說,這要輕松得多,他們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教師,并自信地告訴他們的孩子:“(在我的輔導下)你可以成功!”這使得受教育程度較低的家庭處于弱勢。
理解社會變遷:從放任到“直升機父母”
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所有的基礎知識,以便于使用育兒經濟學來理解為何教養方式在不同國家和時代間存在差異。為了達成這一目標,我們需要確定教養的重要性如何隨時間發生變化,以及不同教養方式的成本和收益如何因家庭而異。
我們首先把注意力轉向一個對于社會學家而言很有趣的問題。為什么許多成長于反專制主義的20世紀70年代的、被教導要質疑權威并蔑視物質主義的孩子,成年后卻成了“直升機父母”?在第2章中,我們將表明,“直升機家長”在美國和其他國家的興起可以追溯到同一時期發生的重大經濟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