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金錢和孩子:育兒經濟學
- (美)馬賽厄斯·德普克 法布里奇奧·齊利博蒂
- 10333字
- 2020-04-10 15:58:36
引言
當談起育兒時,人們通常不會想到經濟學。然而,經濟學是一門旨在了解人們如何決策的社會科學,而作為父母做出的決策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決策之一。我們將在本書中說明,經濟學能夠幫助人們理解家庭如何選擇生育孩子的數量、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進行多少教育投資,以及選擇怎樣的教養方式。
與許多其他討論育兒的書相比,我們的書不是一本育兒指南。我們相信作為社科學者,任務不是告訴父母們應該做什么,而是去理解他們行為背后的內在動機與外在力量。為此,我們采取的視角是假設父母基本上知曉不同教養方式的利弊,在這一前提下,做出他們認為的對自己也對自己所關心的孩子的最優決策。
我們認為,經濟學視角是一個強有力的工具,它可以解釋許多育兒現象,包括從最近的變化,如密集的(intensive)“直升機”式教養方式的興起(即,“盤旋”在孩子上空,監督孩子的一舉一動),到更早期的歷史轉變,如女性人均生育孩子數量的急劇下降導致了現代核心家庭(小家庭)的崛起。
借鑒個人經驗
在撰寫本書時,我們不僅僅依賴于數據和經濟學訓練,還借鑒了為人父母的經驗和早年的孩童經歷。因此,在引言部分,我們將首先描述自身的背景。我們是兩位生活在美國的歐洲學者,和我們的孩子相比,我們在地理、文化和經濟條件截然不同的環境中長大。我們的職業使得我們能夠常常旅行,并接觸各種各樣的文化和養育孩子的習俗。在不同國家和不同時代下父母撫養孩子的方式中觀察到了巨大的多樣性,這一現象促使我們將經濟學和社會科學的經驗應用于育兒研究。
馬賽厄斯在聯邦德國薩克森州(Lower Saxony)的一個村莊長大,這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社區,靠近首都漢諾威。他的父親是州政府的公務員,同時經營著一個農場。馬賽厄斯的母親是一位教師,但在馬賽厄斯很小的時候就辭職回家,因為管理農場和照料四個孩子足以使她忙得不可開交。后來,她參與當地政治事務,并擔任村長多年。在柏林洪堡大學完成學業后,24歲的馬賽厄斯移居美國,先到明尼阿波利斯,然后到芝加哥,并在芝加哥大學取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在加利福尼亞州找到第一份工作后,他娶了美國姑娘馬里薩。馬里薩的職業是電視節目和電影的選角導演。他們在洛杉磯生下了頭兩個兒子,奧斯卡和盧卡斯,然后在2010年移居芝加哥地區。他們目前居住在埃文斯頓的富人郊區,并在2013年生下了第三個兒子尼科。現在奧斯卡、盧卡斯和尼科分別年滿10歲、7歲和4歲,他們精通德語和英語,均就讀于芝加哥德語國際學校。
法布里齊奧生于艾米利亞羅馬涅地區(Emilia Romagna),根據羅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使民主運轉起來》(Making Democracy Work)一書[1]的描述,這是在意大利一個具有高度公民意識的地區。他的父親是一位白領工人,更確切地說,一位為意大利國家公共廣播公司(RAI)工作的技術工人,他的母親則是當地時裝業的女裝設計師。在博洛尼亞完成學業后,法布里齊奧移居倫敦,并在那里獲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在那里,他遇到了妻子瑪麗亞,一位西班牙姑娘。瑪麗亞和法布里奇奧在歐洲搬了好幾次家:他們先是住在巴塞羅那,然后是斯德哥爾摩、倫敦、蘇黎世,最終在2017年搬來美國。現在,他們住在康涅狄格州的紐黑文。諾拉現在是蘇黎世瑞士聯邦理工大學的學生。
當諾拉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在斯德哥爾摩和倫敦上托兒所,然后在斯德哥爾摩上幼兒園和小學。當她搬到蘇黎世的德語區時,她的父母從來沒有和她進行過德語交流:作為學者,他們的工作語言和社交語言一直是英語。因此,諾拉必須掌握她父母不熟悉的語言和學校系統。如今,她精通英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和德語。她也能熟練使用法語,還記得早期學過的瑞典語。外語教授肯德爾·金(Kendall King)和艾莉森·麥基(Alison Mackey)在《雙語邊緣》(The Bilingual Edge)一書中對諾拉的案例進行了討論,他們寫道:“她的父母對她很自豪,小諾拉不是天賦異稟,而是恰好出生在促進多語言學習的理想環境中。”[2]
除了曾經生活在不同的國家,我們也花費不少時間周游世界各地。法布里齊奧把大量時間花在中國和挪威,而馬賽厄斯則時常造訪德國和比利時。讓人最震驚的是,我們觀察到的育兒習俗哪怕在文化相近的國家也十分不同。中國和美國的父母育兒行為有差異并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因為這兩個國家相隔甚遠,經濟和政治制度迥異,一直以來的文化也十分不同。然而,我們很難解釋為什么育兒習俗在兩個富裕的歐洲國家,比如連游客們有時也會混淆的瑞典和瑞士,依然相差很大。
教養方式的國際差異
瑞典是鼓勵寬容和放任的教養方式的典型。慈愛的瑞典父母們認為,要求一個學齡前兒童安靜地坐在餐桌前是有違基本人權的。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贊同任何形式的紀律,包括言語恐嚇,更不必說體罰,體罰自從1979年就被認為是非法的了。被大多數國家的父母認為不恰當的兒童行為,比如打擾陌生人,在瑞典被認為是孩子的天性而得到原諒。瑪麗亞和法布里齊奧曾經拜訪過他們的瑞典朋友,當主人家六歲的小男孩沖他們尖叫:“閉嘴!我在看電視!”時,父母給出的回應是一個贊許的微笑,隨后溫和地建議我們換個房間,以免打擾孩子觀看電視。
瑞典的學校也遵循了同樣的自由主義哲學。大多數瑞典的學齡前兒童能夠上免費的托兒所。這些都是平靜歡樂的地方,由能干又積極主動的專業人士在禁止任何正式教學的指導原則下進行管理。在托兒所,孩子們幾乎沒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事情。調皮搗蛋的孩子當然會被教導,但很少受到懲罰。在瑞典,正式的教育要到7歲才開始,小學生在年滿13周歲之前不會收到任何成績單。社會的共識是,讓孩子承受壓力和焦慮是罪大惡極的。一些教師甚至在公開場合勸阻雄心勃勃的小學生們不要“過于用功”,并且譴責“不負責任的”、咄咄逼人的父母給孩子們帶來過多壓力。瑞典孩子的競爭精神僅僅局限于體育活動,在這個領域瑞典人認為競爭是可以接受的。競爭心太強的父母們不被社會認可。當諾拉的父母去學校詢問是否可以提前入學時(在6歲而非7歲),得到的回答是,“當然啦,她可以應付的,但我絕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按照國際標準來看,瑞士同樣擁有著自由的育兒文化。但其育兒和教育實踐絕對比瑞典的要嚴格得多。在低年級時,學生得開始適應老師的權威。任何年齡段的孩子在進入教室的時候都應當和老師握手,并禮貌而正式地尊稱他們“您”(Sie),他們從不直呼老師的名字,在老師講話時一言不發地聆聽。[3]孩子們從二年級開始接受評分并收到成績單,但瑞典的同齡人此時才剛剛入學。在六年級,瑞士的孩子會面臨一場入學考試,20%的人被選入更偏向學術的高中系統(Gymnasium)(在瑞士沒有初中,孩子們直接從小學進入高中)。這場考試被俗稱為高中入學考試(Gymiprüfung),它對于12歲的兒童而言是一場嚴酷的考驗。許多父母致力于為孩子提供額外的私教補習,大大削減孩子們的空閑時間,一些父母甚至請假輔導他們的孩子復習。這并不僅僅是某種偏執行為。學術型高中是獲得大學教育的途徑。盡管孩子們有機會在稍晚的年齡進入大學教育軌道,但學術型高中提供了更高級的課程以及篩選過的同齡人,因此,考試成績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盡管教育系統的組織方式會影響家長的行為,比如高中入學考試,但它不該被認為是瑞士父母的教養方式的最終驅動力。相反,學校的組織方式只是一種在整體上不同的獲取教育的途徑的表現形式。本著更有天賦的孩子應該被挑選出來并被提供更具挑戰性的教育的理念,瑞士人比瑞典人更易接受競爭的理念。父母為孩子能在學習上脫穎而出感到驕傲,并且很愿意投入金錢和精力來支持他們的個人發展。
雖然存在這些差異,瑞士的教養方式并不是瑞典的對立面。在高要求和執著于學業成就方面,瑞士父母遠非極端。正如我們將要展示的,瑞士的父母不像法國和北美的父母們那樣專制和咄咄逼人。而在美國,甚至典型的白人“直升機父母”也不如亞裔父母那樣嚴苛。確實,許多美國白人用一種既恨又愛的眼光看待亞裔社區的嚴格教養方式,擔憂他們在美國社會中的卓越和成功地位被亞裔趕超。然而,本土中國父母比美國華裔要更嚴苛。
是什么造成了國家和種族之間教養方式的巨大差異呢?一個常見的答案是文化差異。然而,文化態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演變,有時甚至變得十分迅速,而且文化的變化通常是社會經濟轉型的結果。比如,平均主義是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最重要的價值觀之一,而在70年代末,經濟改革重塑了中國社會及其價值觀,通過對個人差異的認可與對企業家精神的鼓勵,普通民眾得以跨越社會階層,億萬人擺脫貧困,但與此同時也帶來了發展的不平等和不平衡。中國經濟轉型的同時,文化也發生了變遷。今天,中國也是一個十分強調個性的社會,中國的父母相信通過勤奮努力可以獲得成功。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瑞典多年來是一個平均主義價值觀主導的低不平等社會。但歷史并非從來如此,在20世紀前,瑞典的社會是高度不平等的。它也非常傳統,階級分明,等級森嚴。工業的興起和農業的衰落共同導致社會平等化的變化,它們使得土地所有權(不平等的主要來源)隨著時間推移弱化,從而改變了權力在擁有土地的貴族、工業資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之間的分配。中國和瑞典的例子都表明,文化(包括育兒習俗)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經濟轉型同步發展。
經濟因素至關重要
我們的觀點是,經濟條件及其歷史變遷的方式對育兒習俗以及良好教養方式的認知產生了重要影響。需要明確的是,本書并不是如一些讀者想的,既然是兩位經濟學家寫的,他們通常會假設,父母對孩子的教養決策也是建立在由金錢動機驅使的自私人類的基礎上。恰恰相反,我們相信親子關系主要出于愛與利他心理。不同的社會皆如此:大體而言,中國人和北歐人一樣愛孩子。我們也不贊同富裕國家的父母因為了解良好的教學方法而做得更好的觀點。像大多數歐洲父母一樣,我們不喜歡通過打罵孩子來管教孩子。然而,我們并不認為所有用打罵來管教孩子的父母要么是愚昧的,要么缺乏為人父母的憐愛之心。
總的來說,我們相信,父母總是盡最大可能為孩子在社會上立足做好準備。育兒習俗的差異根植于父母自身成長的社會經濟環境,在這個環境中他們與子女互動,并期望子女成年后能適應這個環境。換言之,父母試圖塑造孩子的價值觀和行為,為他們應對未來的挑戰做準備。在這樣做時,父母面對著各種各樣的約束:他們可能富裕或貧窮,輔導孩子完成家庭作業的能力或高或低,他們的工作或忙碌或清閑,對于孩子的了解或多或少。在這本書中,我們發現經濟激勵與約束(比如財務資源、能力或時間)能夠解釋大部分父母的行為。[4]
有些讀者可能會質疑經濟因素對于我們理解父母如何對待孩子的重要性。之前討論的許多例子比較了經濟發展水平相似的工業化國家,在這些國家中,我們無法用一個確定的關系式將教養決策和社會平均收入聯系起來。但是,平均收入并不是解釋教養決策的唯一變量。事實上,當談論到教養方式時,我們發現收入不平等比整體的經濟發展水平更重要。更確切地說,影響父母育兒行為的關鍵因素,其一是孩子未來的收入水平在多大程度上取決于教育的成功,其二是教育機會不平等的程度。在不平等程度很高并且收入完全取決于一個人出身階層的社會,父母敦促孩子使他們脫穎而出成為優秀學生的行為是徒勞的。然而,當不平等程度很高但受教育程度高的人(以及那些好學校的畢業生)能夠比其他人掙得更多時,他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
在我們的研究過程中,我們發現在低不平等和低教育回報率的國家,父母往往更寬容,在高不平等和高教育回報率的國家,父母可能會更專斷,并更傾向于向孩子灌輸出人頭地的理念。不平等能夠很好地解釋我們之前討論的各個國家的現象:不平等程度在寬容的瑞典很低,在以入學成績為導向的瑞士較高,而在被憂心忡忡的“直升機父母”占據的美國則更高。
隨時代變遷:從寬容的父母到“直升機父母”
育兒習俗不僅因國家而異,育兒文化隨時代的變遷也同樣有趣。當我們年少時,父母總是告訴我們,他們的家教比我們的要更嚴格。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典型現象:童年處于20世紀70年代,正當60年代掀起的反權威浪潮的巔峰。
雖然我們的中產階級父母并不聲稱他們是反權威的,他們仍然吸收了這一文化運動的許多價值觀。在很多情況下,采取一種新的寬容的價值觀并不是孤立行為,而是反映了整個社會價值觀的變化。從小學開始,老師們會強調自由、獨立和從傳統價值觀中解放的重要性。在法布里齊奧童年時期的意大利,任何形式的對權威原則的尊崇都會被迅速地(通常是過于迅速地)和“法西斯”這個詞聯系在一起。父母被敦促不要摻和孩子的家庭作業。傳統主義在多個方面首當其沖。當我們的父母(就像六十年后我們的孩子那樣)需要記憶乘法口訣表時,我們則接受了當時新潮的數學教學法:在接觸到任何算術之前,我們已經學習了集合理論、二進制代碼和歐拉圖。如果父母對子女在求和以及乘法運算上的緩慢進展有所不滿,回應他們困擾的將會是老師滿意的笑容。評分也被認為是過時的,并且被認為是對稍差的學生的一種侮辱,因此,評分逐漸被文字評估所取代(雖然最后也差不多,但文字被認為不如數字那樣令人反感)。兒童和青少年也被鼓勵在沒有老師和父母的幫助下,積極解決同齡人之間的矛盾和問題。向老師和父母求助將使得孩子變得格外不受歡迎。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獨立自主的孩子受到極大尊重。這些趨勢同時也發生在法布里齊奧童年時期的意大利和馬賽厄斯童年時期的德國。
如果我們現在思考,自己受到的教育和我們子女的不同之處,最顯著的差異是我們對孩子日常生活的參與和干預比我們的父輩想象的更多。這令我們十分驚訝。在有孩子之前,我們以為自己會成為寬松型的父母,因為這就是我們成長的方式。但與我們父母在20世紀70年代所經歷的一樣,我們的教養方式事實上很大程度取決于我們現在生活的經濟社會環境,而并非我們小時候接觸的育兒文化。事實上,我們開始研究育兒經濟學的一個原因在于希望理解為何我們做父母時的行為和預期的如此迥異。
這種更多地參與孩子生活的行為被今天的中產階級父母們當成“標準”的教養方式,盡管在幾十年前這種方式遠非標準。我們為他們報音樂課和體育課,督促他們做家庭作業,安排游戲日,并和他們一起讀書。此外,我們通常會密切監督他們,不是為了減少他們頑皮搗蛋的機會,而是為了給他們提供幫助,使他們能夠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來做正確的事。相反,我們的父母從未做這些事,至少沒有達到與之相當的程度。當我們還是孩子時,常常閑逛到太陽落山,自己決定找哪個朋友玩,沒有人會檢查我們的家庭作業,大家都是自由地玩耍且很少參加有組織的活動。
今天,父母和老師的關系也發生了變化。在20世紀70年代,許多年輕老師瞧不起在他們眼中一些老派的家庭企圖保留的一板一眼的生活方式。但是現在,老師和父母之間的權力發生了轉移。老師承受了來自要求甚高、固執己見的父母的巨大壓力,特別是在富人區。一些父母抱怨學校的課程設置過于平庸缺乏遠見,另一些則埋怨老師不能察覺他們親愛的小寶貝的天賦。
我們教養決策的選擇和我們父母的選擇的差異體現了更密集的教養方式的整體趨勢,這一特征貫穿本書。我們認為,這一趨勢可以被理解為是對于同時期發生的經濟變化的反應。這并不意味,經濟因素是決定教養方式的唯一因素。但是,回想40年前,我們的確意識到,當今父母的一些共同關注點在我們小時候幾乎不存在。在德國和意大利,就讀中小學和大學都是免費的,學校質量也基本沒有差異(在這兩個國家都沒有常春藤盟校)。一個人只要能夠以壓線的成績從高中畢業,18歲以前在學校做的事情不會對其人生產生長期影響。我們沒有參加大學入學考試,也沒有任何錄取委員會對我們的課外活動進行評估。甚至對于沒有去上大學的孩子,其前景也是光明的。在德國,低層次學校的畢業生一般會進入學徒項目,他們的收入(比如在附近的大眾汽車廠工作)與教師甚至醫生相差不大。當時,德國的失業率很低,工人階級的社會地位很高。在這樣的情況下,父母從敦促我們努力學習中收獲甚少,因此,他們采取寬松的育兒方式并讓我們享受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那時起,情況開始發生變化。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伴隨著“贏者通吃”文化的出現,經濟不平等急劇增加了。在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里,父母們越來越擔心自己的子女可能落后于他人。因此,他們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敦促他們脫穎而出。當高等教育逐漸成為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的必要先決條件時,越來越多的中上階級的父母開始努力參與、干涉孩子的學習,以使其在學校取得不俗成就。高度不平等、高教育回報率以及學業成就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何我們會采取和父母不同的行為,以及采用更為密集的教養方式。
構建更好的制度
我們一開始即說明,我們的目的是為了解釋為什么父母做出某種特定的決策,不是為了提供另一本題為“育兒方法”的書來告訴他們應該怎樣撫養孩子。但這并不是說,我們不能從我們的研究發現中得出任何經驗教訓。我們的主要論點是,父母針對撫育孩子的環境以及他們期望孩子未來可能生存立足的環境盡可能做出最佳反應。而這些環境則是各個社會不同政策導致的結果。
我們可以在教育系統的設計中直接看到這一點:學校質量的差異、不同培養路線的學校系統、篩選學生進入不同培養路線的極度重要的考試和大學升學機制等特征構成了父母會做出反應的大部分環境。所有這些制度特征都可以歸結為政策選擇。其他相關政策包括這些社會為父母提供的財務支持、產假政策、不同程度的再分配收入的累進稅和轉移支付,以及養老金政策,因為它部分決定了老年人是否需要依靠子女的經濟支持安享晚年。
我們可以并且應當探究不同政策對育兒行為造成的影響,以及是否可能改善政策和制度。我們在此強調兩個需要政策干預育兒行為的理由。第一個理由涉及所有兒童的機會平等。我們會討論最近在工業化國家出現的不平等的加劇不僅導致了更加密集的撫育行為,還造成了來自不同背景家庭的育兒投資差距拉大。如果來自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不能和其他人擁有相同的機會,會造成低社會流動性以及代際不平等加劇的惡性循環。我們將討論公共政策在應對這一威脅時可以發揮的作用。
可能需要政策干預和制度改進的第二種情況是,當育兒變成零和競爭時,所有家庭都會變得更糟。考慮在一個虛構的國家中,一個人的成功取決于16歲時的一場考試(比如,前100名能夠獲得受人尊敬的公務員職位)。更進一步,假設這場考試考察的知識與現實生活無關,考試的唯一功能在于提高未來的收入水平。在這樣的國家,人們可能有強烈動機讓他們的孩子為考試努力學習,為他們請輔導老師,或者讓孩子參加應試的“填鴨式”學校。然而社會整體變得更糟糕了,因為所有的學習和臨時死記硬背都沒有任何實際收益。當然,努力學習可以讓某個特定的孩子獲得他心儀的職位,但其代價是另一個孩子被拋棄了:在職位數量一定的情況下,爭取職位的競爭是一個零和博弈。此時,需要設計一個允許父母和子女能夠共享更多時光的教育系統才能夠使這樣的社會有改進。
誠然,沒有國家完全符合我們描述的零和博弈。盡管在許多國家,“一考定終身”在孩子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總的來說,這些考試考察的知識是有現實相關性的,因此,孩子學習這些知識是有價值的,并且它們有助于篩選出最具天賦的那些學生。在一個人人擁有均等機會的理想社會里,準確的選擇對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讓最有能力的人擔任企業和政府的負責人將使整個社會獲益。
我們仍然可以問是否有某些制度可以達到最優均衡。比如,在美國,進入頂尖大學現在取決于一個學生卓越的綜合能力,包括其近乎滿分的課程成績、完美的大學入學考試成績和一份羅列了各項課外活動如音樂、體育、志愿者活動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簡歷。父母對這些激勵的反應是給他們的孩子施加更大的壓力。這導致學生比某些企業高管擁有更繁忙的時間表。此外,某些測試和選拔孩子的方式不成比例地選拔出了來自更富裕家庭或者高知家庭的孩子。一個例子是只接受富裕家庭孩子的私立學校和地方公立學校,它們成為進入精英大學的墊腳石。另一個例子是昂貴的課外活動。隨之而來的選拔可能更多地取決于家庭背景而非孩子的個人能力。我們可以利用經濟學分析是否存在更好的政策。
即使在考慮政策和制度的作用時,我們并不認為會有一個適合每個社會的單一的最優設計。我們當然認為不同的育兒習俗會形成不同的社會,但哪些是更理想的并不總是很明顯。美國是一個倡導個人主義、創新和工作導向的(有些人可能認為是工作狂型的)社會。北歐人通過更強的合作和團隊工作能力來彌補他們更輕松的工作習慣。人們往往依賴自己的生活方式:許多美國人認為歐洲太放松,不夠精英;相反,許多歐洲人認為美國競爭過度,壓力很大,而且不平等。
我們在本書中探討了不平等和教養方式是如何互相影響并加強的,甚至影響了對不同制度的取舍。瑞典的不平等程度很低,這導致了他們選擇一種繼續保持低不平等的教養方式。在平均主義的瑞典傳統下成長的孩子長大后更有可能支持高稅收和收入再分配政策。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在更不平等、競爭性更強的社會中(比如美國)成長的孩子長大后更不傾向于支持再分配政策。我們認為這些社會可以互相吸取經驗,嘗試不同方法也是有道理的。
本書大綱
本書的中心論點是,經濟環境會影響父母的決策和與子女互動的方式。在接下來的章節里,我們將更詳細地闡述如何從經濟學角度思考育兒行為,并將其用于理解不同國家和不同歷史時期教養方式的特征。
第1章介紹了育兒經濟學的主要內容。我們著重展示了在諸多社會科學中,經濟學如何為理解父母和孩子的行為提供了有益的指導。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將我們的研究和發展心理學進行了有益聯系,發展心理學領域也關注育兒行為對兒童心理的影響。我們采用了發展心理學語境下教養方式的概念。心理學家主要關注不同教養方式對子女發展的影響,但我們認為經濟學能夠幫助解釋為何父母最終選擇了某種特定的教養方式。
第2章通過對比我們和父母之間不同的教養方式,討論了富裕國家在過去幾十年里教養方式的變化。我們認為,社會風尚和育兒習俗的變化,比如20世紀六七十年代寬容的潮流以及近期“直升機父母”的流行,可以用經濟不平等的加劇來解釋。我們展示了育兒密集程度上升的經驗證據,并將這些變化和經濟發展趨勢聯系起來。我們還討論了不同教養方式對兒童的學業成就的影響,以及這一結果如何反過來影響教養方式的選擇。
第3章轉向了各國教養方式的差異,比如瑪麗亞和法布里齊奧在撫育他們的女兒諾拉時經歷的瑞士和瑞典的教養方式的對比。我們討論了不同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差異如何幫助我們解釋一些國家的父母比較放任自流,而另一些國家的父母則比較嚴格。為此,我們使用了跨國數據并著重分析了某些國家。我們發現收入不平等程度對育兒選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同時展示了隨著時間發展,在不平等程度加劇的國家,父母們變得越來越強勢,在不平等程度下降的國家,父母們變得更加寬容。
第4章聚焦于國內社會經濟不平等對教養方式的影響。我們檢驗了不同群體根據收入、教育和種族背景所做的育兒選擇,以及這些差異在經濟環境變化時如何影響育兒行為的變化。我們討論了不同社會經濟群體之間日益增加的“育兒差距”可能導致下一代不平等進一步加劇,以及降低不同群體間的社會流動性的可能性。我們也根據這一探討提出政策建議,并探究哪種政策有助于減少育兒差距,從而有助于為來自不同背景的孩子提供平等機會。
從第5章開始,我們將分析拓展到了歷史維度。我們認為,育兒經濟學同時適用于幾百年前的父母和今天為如何撫養孩子發愁的父母們。我們首先描繪了從圣經時期到今天教養方式的演變。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一個值得注意的主要的特征事實是,嚴苛的專斷型教養方式,例如頻繁使用體罰,正逐漸被人們拋棄。我們也探究了不同經濟和文化因素(比如宗教)如何解釋了育兒實踐的差異。
在第6章,我們考慮了性別維度,并討論了父母對待女孩和男孩的差異。歷史視角在此處又一次發揮作用:盡管今天的父母努力用性別中性的態度對待子女,但在這種觀念形成之前,女孩和男孩經歷了非常不同的童年。我們將這些差異和近幾十年來工業化國家漸趨平等的性別角色聯系起來。這些差異在今天許多發展中國家中仍然顯著。
第7章跳出教養方式,轉向父母更基本的決策,比如,要幾個孩子。我們展示了孩子數量從以大家庭、廣泛使用童工以及高死亡率為特征的前工業化時期,到以工業化國家一孩或二孩家庭為特征的現代社會,隨著經濟發展發生的變化。我們檢驗了家庭規模大小的決策是如何與撫育方式相互作用的,特別是對童工和教育投資的影響,我們也探討了具體的歷史事件,比如二戰后的“嬰兒潮”。
在第8章,我們探究了在社會分化嚴重的社會中的撫育決策。我們特別關注了工業革命前和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社會,當時貴族、工人階級和由工匠及商人構成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截然不同。我們認為經濟激勵能夠解釋為什么這些階級信奉截然不同的育兒價值觀。比如,中產階級的父母強調耐心和努力可以獲得回報的信念(與今天的父母類似),貴族階級則培養下一代對于勞動的不屑和對于追求閑適的高度贊賞。我們也討論了早期社會中鮮明的社會分層的結果是否能給當下不斷加劇的不平等提供經驗教訓。
在第9章中,我們討論了制度的作用,以及教育體系的組織方式對育兒行為帶來的影響。在歷史概述之后,我們詳細描述了中國、日本、芬蘭、瑞典和法國等國家的教育體系,以及它們如何反過來影響父母的育兒選擇。
在整本書中,我們反復圍繞這樣一種觀點,即父母對孩子的未來寄予何種期望和抱負,他們就會如何行動。這適用于我們自己的育兒行為:我們常常思考盧卡斯、尼科、諾拉和奧斯卡未來生活的世界是怎樣的。在終章第10章中,我們提出了一些反思。如果當前的經濟發展趨勢持續下去,教養方式會怎樣改變,以及公共政策在塑造下一代的教養方式時會扮演怎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