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雄節(jié)邁倫 高氣蓋世:2015首屆東方朔文化國際學術(shù)論壇論文集
- 卜憲群 張法利主編
- 2710字
- 2020-05-21 17:16:32
一
為便于展開,先要從思想史的層面對東方朔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仕宦經(jīng)歷做一個簡要的分析。《漢書·東方朔傳》謂東方朔風流倜儻,知識駁雜,志向遠大,可概括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少年即學習從政為吏的基本知識,即“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3)。這里的“學書”并非學習寫字,而是學習“史書”,即為吏需要掌握的法令、文書。所謂“文史足用”就是指經(jīng)過“三冬”即三年學習掌握了為吏的法律和行政知識。這里的“三冬”是三年的意思,并非注家理解的三個冬天。(4)
第二,系統(tǒng)學習軍事理論和陣法。學兵在前,習儒在后,既掌握系統(tǒng)儒學知識,也掌握系統(tǒng)兵學知識,同時任俠使性。“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5)這里的“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并非僅僅學一年以后就棄武從文,放棄學劍,在當時尚武風氣之下,任俠是普遍風尚,以一個十五歲少年,絕不會學習一年以后而放棄,而是指先習劍后習《詩》《書》。所謂“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只是順序概念,并不是絕對的時間含義。也就是說,在“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的同時,并不意味著放棄練劍。同理,在十九學兵法的同時并不等于放棄《詩》《書》的研讀。
第三,接受系統(tǒng)的儒學教育。所謂“十六學《詩》《書》”,《詩》《書》是儒家經(jīng)典代稱,這里的“十六學《詩》《書》”是指十六歲開始系統(tǒng)學習儒家學說,此后在學習其他各家學說的同時繼續(xù)儒學的誦讀。從東方朔勸諫漢武帝所透露的思想傾向來看,東方朔是在儒家君臣觀念指導之下為官的。
第四,對法家學說有較多了解,兼習其他學說和民間術(shù)數(shù)。東方朔曾經(jīng)上書漢武帝,“陳農(nóng)戰(zhàn)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fù)詼諧,辭數(shù)萬言,終不見用”(6)。不僅在理論上了解商鞅韓非之說,而且對現(xiàn)實也有一定的把握,充滿著自信,才專以商、韓之言陳述“農(nóng)戰(zhàn)強國之計”,并“欲求試用”。這“欲求試用”的“農(nóng)戰(zhàn)強國之計”具體提出時間不明,從歷史背景分析,很可能與漢武帝的財政改革有關(guān)聯(lián)。從其行為可知對民間術(shù)數(shù)雜學的知曉,射覆之術(shù)就是典型體現(xiàn);其不拘禮法、狂放不羈、敏捷怪誕,被列入《史記·滑稽列傳》,表現(xiàn)其道家任性而為的行為特征。而從東方朔與漢武帝的應(yīng)對中,又不難看出其縱橫家的風格。
第五,理想是做“天子大臣”。謂“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廉若鮑叔,捷若慶忌,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7)。這當然是言過其實,東方朔也因此被認為是“高自稱譽”的典型。因為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既沒上過戰(zhàn)場,也沒有像當時的刺客死士那樣為他人出生入死,更沒有從政經(jīng)歷,既不知道拼殺的殘酷,也沒有嘗過權(quán)力所帶來的快慰和好處,就說自己“勇若孟賁,廉若鮑叔,捷若慶忌,信若尾生”,顯然是自我夸飾,其目的是通過“高自稱譽”以引起漢武帝的重視,得到重用,希望成為“天子大臣”。賈誼曾論述過何為大臣:“知足以謀國事,行足以為民率,仁足以合上下之歡;國有法則退而守之,君有難則進而死之;職之所守,君不得以阿私托者,大臣也。”(8)東方朔之“大臣”的標準未必如賈誼所言,但是,按照東方朔的自詡以及后來和漢武帝的應(yīng)對,他所說的“天子大臣”絕非一般的官吏,而是天子的輔佐之臣。
需要指出的是,東方朔欲做“天子大臣”并非完全的高言求鬻,并非東方朔的政治品質(zhì)有問題,而是有著一定的歷史背景。當時國家設(shè)立專門機構(gòu)培養(yǎng)一般文職官吏和專業(yè)人員,經(jīng)過學室培養(yǎng),背誦指定的文書若干言即可授予相應(yīng)官職。如當時有《史律》專篇,規(guī)定史、卜、祝的任職條件、考核和升遷辦法,其中史是基層文吏,卜、祝是官府祭祀等神職人員,都以誦書若干為任職條件,如“試史學童以十五篇,能風(諷)書五千字以上,乃得為史”(9)。為史之后,根據(jù)考課情況依次升遷。參加考試的有兩類人,一類是史、卜、祝之子,另一類是社會青年。卜、祝有專業(yè)的特殊性,世襲特點明顯,應(yīng)考者以現(xiàn)任卜、祝為主,而史的數(shù)量龐大,不具有世襲性,符合條件者,都可以出任,東方朔“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可以看作這一制度的體現(xiàn)。若按照誦書多少任職高低,誦書五千言是出任公職的起點,可以為史,東方朔誦書四十四萬言,外加各種“美德”,自然夠得上“天子大臣”的資格了。而漢武帝少年即位,處于舊臣包圍之下,急于打破舊格局,急于招攬人才,以便有大作為,較少顧及朝廷禮法,如私聚少年,出宮行獵游戲,既滿足個人喜好,又了解社會民情,同時尋找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作為自己的班底,所謂羽林、期門之士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東方朔了解武帝這個特點,夸飾自薦,君臣之間,頗有相得之處。所以,漢武帝欣賞東方朔的“文辭不遜,高自稱譽”而“偉之”,只是沒有輕信,要待事實檢驗,故“令待詔公車”。(10)
眾所周知,漢武帝雖然對東方朔以“偉”視之,無論東方朔語言行為如何乖張,始終是寬宏大量,對東方朔的“直言切諫”也“常用之”,但所用均非軍國大計,始終沒有委任實權(quán),東方朔的“大臣”夢最終沒有成真。主觀上“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客觀上終其一生“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11)東方朔在晚年曾為此作《答客難》解釋其原因,認為自己之所以學貫古今而仕途不達,并不是因為能力德行存在問題,而是因為時代不同,自己的才華無從施展,謂:“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quán),相禽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wù)f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nèi),外有廩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wù)f,并進輻湊者不可勝數(shù),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12)盡管班固將東方朔的《答客難》定義為“用位卑以自慰諭”,但是,從中倒是透露出了東方朔的自我定位及其價值追求與時代的反差,為我們認識東方朔的價值追求與漢武帝時代政治實踐的距離提供了真實的寫照,為我們分析西漢前期知識分子的價值觀念與政治的關(guān)系提供了新的歷史視角。筆者以為,我們不應(yīng)該將目光局限于東方朔個人際遇,而應(yīng)放寬視野,從思想史、學術(shù)史的層面考察西漢前期知識分子與政治實踐的關(guān)系,從而說明大一統(tǒng)之下知識分子的歷史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