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朔政治思想簡論

孟祥才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東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西漢平原厭次（今山東德州陵城區）人。少年時代讀書用功，博覽群籍，特別好古傳書，愛經術，讀了不少外家語，形成博雜的知識系統。漢武帝即位后，通過舉賢良文學對策，招攬天下賢能材力之士，東方朔上書自薦，將自己吹成古之所無、今之僅有的人才，得以待詔金馬門，后任常侍郎，轉升太中大夫。由于他博學多識，滑稽詼諧，善解人意，能化疑難，成為武帝的開心果。他在武帝身邊服務，時時察言觀色，切言直諫，一些建議得到武帝的采納。東方朔自視甚高，一直期望獲得高官，冀以建立豐功偉業。但漢武帝卻一貫將他視為俳優，用于解頤，壓根就沒有把他放在擔當大任的重臣之列。所以，東方朔一生就在自己和皇帝構筑的錯位的悲劇中度過。心比天高，位卑言輕；豪情滿懷，倍受冷落。

東方朔流傳后世的著作雖多，但大多為托名之作。基本可以確定為其著作的，只有收入《漢書》本傳的幾篇諫書和收入《楚辭》的賦以及散見于幾種類書的文章。其他如《靈棋經》《占訖送神詞》《神異經》《十洲記》等著作，或許與他有些聯系，但多數學者將其斷為偽托。從嚴格意義上講，東方朔算不上思想家，所以中國幾部權威的思想史著作沒有將其列入。不過，從其諫書和賦、文中也可以看出他的某些政治觀點。例如，在仿屈原《離騷》而作的《怨世》中，他就抨擊了“賢士窮”而“讒諛進”的人妖顛倒的黑暗官場：

賢士窮而隱處兮，廉方正而不容。子胥諫而靡軀兮，比干忠而剖心。子推自割而飼君兮，德日忘而怨深。行明白而曰黑兮，荊棘聚而成林。茳蘺棄于窮巷兮，蒺藜蔓乎東廂。賢者蔽而不見兮，讒諛進而相朋。梟鸮并進而俱鳴兮，鳳凰飛而高翔。愿壹往而徑逝兮，道壅絕而不通。⁽¹⁾

在《諫除上林苑》中，東方朔對武帝欲將上林苑擴大至整個南山、不惜與民爭地的舉措極力諫諍：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產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豐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冢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故務苑囿之大，不恤農時，非所以強國富人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忘生觸死，逆盛意，犯隆指，罪當萬死，不勝大愿，愿陳《泰階六符》，以觀天變，不可不省。⁽²⁾

這里，東方朔不計利害、力排眾議，不顧官微言輕，勇敢地站出來向武帝進諫，詳細地闡述了不應該擴大上林苑的三點理由，顯示的是他為國、為民、為君的一片忠心。特別是他重點指明擴建上林苑給該地百姓帶來的危害，集中表現了他對民生疾苦的關注和同情。在當時多數朝臣都順從武帝意旨，甚至變本加厲阿諛逢迎的情況下，他的行動更顯得難能可貴，其中透出的是他極其強烈的民本意識。

東方朔堅定地認為，國家的法紀必須不折不扣地維護，任何人都不應該享有法外的權力。這表現在他對兩件事的態度上。一是對武帝外甥昭平君的處理。漢武帝的妹妹隆慮公主有個兒子名叫昭平君，他又娶了武帝的女兒夷安公主為妻。這是一次姑表聯姻。后來，隆慮公主得了不治之癥，她為自己那個驕奢不法、好惹是生非的兒子的命運擔憂，就拿出金千斤、錢千萬為兒子預贖死罪。這種做法本身就是不合法度的，但武帝礙于兄妹情誼，未作深思，就答應了。公主死后，昭平君這位駙馬爺依然不知收斂，繼續橫行無忌，一天喝醉了酒，竟然將公主的主官傅姆殺死。他被收入廷尉監獄，依法被判為死刑。這時許多人都討好武帝和公主，站出來為之說情。武帝鑒于此前對隆慮公主的承諾，也完全可以赦免他。但武帝經過認真考慮后，還是依法批準了對昭平君處以死刑。然而，此時的武帝卻因親情和法紀的糾結而陷于懊惱和悲情難以自拔，群臣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這時唯有東方朔站出來，手持酒杯，為武帝祝福：

臣聞圣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歲壽。⁽³⁾

東方朔的智慧之舉無疑破解了武帝的懊惱和悲情。二是東方朔對武帝姑母館陶公主面首董偃的刁難，直斥他的行為不合法度，拒絕他參加武帝在宣室舉行的宴會：

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于三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偃為淫首，其罪三也。⁽⁴⁾

這里的東方朔以衛道士的面孔出現，對公主私事的干預也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但他維護法紀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特別難能可貴的是，在《化民有道對》中，東方朔以對比的手法，毫不留情地揭露漢武帝的驕奢淫逸，要求他學習漢文帝簡約醇儉的生活作風，痛下決心，改弦更張，引領社會風氣的轉化：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歷數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足履革舄，以韋帶劍，莞蒲為席，兵木無刃，衣缊無文，集上書囊以為殿帷；以道德為麗，以仁義為準。于是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戲車，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于四通之衢，卻走馬示不復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愿陛下留意察之。⁽⁵⁾

在特別強勢的武帝面前，敢于如此大膽直白進諫的，也只有東方朔一人而已，這突出表現了他的膽識和智慧。接著，東方朔又借非有先生與吳王的對話，列舉歷史上圣君賢才德能相互補、相得益彰的故事，勸誡最高統治者重用賢才，勵精圖治，重現盛世之局：

于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節儉，減后宮之費，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業者；開內藏，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內晏然，天下大洽，陰陽和調，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畜積有余，囹圄空虛；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遠方異俗之人鄉風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君人者莫肯為也，臣愚竊以為過。故《詩》云：“王國克生，惟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之謂也。⁽⁶⁾

總起來看，東方朔對自己政治理想的表述，往往帶著極其濃烈的浪漫氣息。他把治理國家看得太容易，認為只要君王按他說的辦，國家和社會的治理就會立竿見影地顯出成效，他描繪的唐堯虞舜盛世立馬就會降臨人間。這顯然是一種非常幼稚的遐想。其實，他所闡述的政治思想，基本上都是儒家傳統理念的復述，很少有創新之點。在漢武帝看來，東方朔基本上不具備治世之臣的才干，所以也就不降大任于他，而只是以俳優視之。也因乎此，漢武帝對他的嘮叨總是姑妄聽之，即使看上去很激烈的言論，也不與計較。武帝一朝，級別很高的文臣武將，因為出現重大失誤、貪腐或叛逆而死于非命者有一大批人，而不時以激烈言辭進諫的東方朔卻安然無恙，這應該是東方朔的不幸之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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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兩漢全書》第4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249頁。

(2)　《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849—2851頁。

(3)　《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52頁。

(4)　《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56頁。

(5)　《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58頁。

(6)　《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