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公交車上汽油味濃重，車外塵土飛揚(yáng)。她端著講普通話。往常不敢叫停車，此刻也提高了幾個度的音量。她心里忽地覺得自己像那只怕狗的老麻雀，可是在小麻雀面前，卻忽然生了勇氣，忘了自己；雖然這部分勇氣里，似乎也生了些顯示力量不被看貶的成分。

長途車上，播著一部血腥的韓國片子，委托殺人，劇情一波三折，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然后電影頻道又接著播了漂亮朋友，法國巴黎上流社會的浮夸陰謀風(fēng)，淋漓盡致。只要人物長得漂亮就能吸引人看。影片中女主對漂亮的男主失望至極，咬牙切齒地訓(xùn)斥到，你配不上教養(yǎng)，早知道該拿著鞭子來馴養(yǎng)。野生動物，骨子里大概看不懂所謂上流社會的社交技巧。暫時平行的兩條線中，有一條不知怎么就停止了生長。男主學(xué)不會不露痕跡地拓開自己的生存空間，因?yàn)樗认胲Q身于此，又想帶著點(diǎn)兒良知和溫情的羞恥布。

長途車依次經(jīng)過鐘鼓樓、三元商城、北大街。她從三元商城很快地轉(zhuǎn)悠出來，閑閑地倚在街口，一邊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街頭象棋的棋局上，一邊想起某人說的話，幾千塊錢一件的衣服，都是騙有錢人玩的。這句尷尬自嘲，確實(shí)合乎當(dāng)下情境。不過有錢人是怎樣接受這個世界的呢，真的只是被消費(fèi)牽著鼻子走嗎？她不敢茍同。

她敢走進(jìn)的，是北大街的書店這項(xiàng)貌似高雅、實(shí)則不必花錢的去處。她半遮半掩著不搭調(diào)的服裝，翻開了書架上大姐大光怪陸離的世界，正面對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戶里可以望見遠(yuǎn)方天際的水泥墻，公園里方方塊塊條條的遛彎行人，都在格欞窗里一格一格地走著，活像眼前有張巨大的電影幕布，她看見一個個在格子里面求生的人，把頭扎進(jìn)書里。在瞇著眼走出書店迎接正午陽光的時候，她的卑微里似乎注入了幾絲大姐大轉(zhuǎn)借的力氣，步子比進(jìn)來的時候堅(jiān)實(shí)了一些。她需要靠著書本斷斷續(xù)續(xù)的輸血，慢慢地似有似無地活過。街上有很多的腳步聲，當(dāng)當(dāng)?shù)刈邆€不停，她淹沒其中，感覺自己也在那扇落地玻璃窗的格子里了，就安心。雖然這個城，她潛不下去，只能漂在表面。

長途汽車終于像條大灰狗，喘著粗氣，把人吐了出來。她將靛藍(lán)牛仔包撩上肩，專挑安靜的小巷走。小巷有花鳥魚蟲，舊書攤，板車推著的瓜果蔬，拐角有碩大枝丫蔽日的梧桐，梧桐樹下有個靜悄悄的戒毒所。她每次經(jīng)過，看見那個“毒”字心驚肉跳，怎么傳說中的事活生生的就在身邊。她一溜煙地跑，然后是一條天梯，一級一級的石階走上去，可以俯瞰整個櫛次鱗比的小區(qū)。再轉(zhuǎn)個彎，進(jìn)了鐵柵門，就安靜了下來。

溫暖的房間，沒有人打擾。三個人各安其事。

葉子整理自己的食譜，想搞出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來。在這個身心躁動的逝去凋零的村落和童年里，她一腔孤勇地長大，沒關(guān)系；記憶里，食物，大概是一輩子最容易串聯(lián)的東西。都為了一口吃的。吃的虛榮，還是粗糙。在哪里，跟誰，心情如何，緣由，食材的來源。她一邊想著，一邊翻動著煮的茶葉蛋，倒進(jìn)八角，干辣椒，還有餐廳充會員送的茶葉，紅褐色的汁液冒著白泡，騰起霧氣，咕嘟咕嘟響，香氣撲鼻，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暮雪盯著電腦屏幕，那紅紅綠綠的線，像極了心電圖，極不平穩(wěn)。股市總是一塌糊涂的，等到明年年底，都不一定能夠回本。暮雪一聲哀嘆，“又到了裝死的時刻了！”對于暮雪，日子就是用來掙錢的；何來生活，全是生存。

阿珠，安安靜靜地，寫個字，看個書，滴滴噠噠噼噼啪啪地敲打著自己的文字。寫作，也像攝影和畫筆一樣，需要看著對方的場景，去細(xì)細(xì)地描繪。其實(shí)葉子的圖片明明花的時間更多，心血更復(fù)雜，可是阿珠的文字竟然比葉子的圖片更得人心。阿珠只需要抓住一個意向，題眼，畫面，就開始玩起來了，編造搭建自己的小說世界。

葉子聽阿珠講過一個詞兒，據(jù)說是抄襲蘇軾的，“著力即差”。意思是，一蹴而就，水到渠成，天然去雕飾，一上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寫作和圖片不是冥思苦想得來的，冥思苦想硬凹出來的是造型。葉子感覺阿珠說得很有道理，但她總覺得阿珠在用一切去隱藏自己，因?yàn)榘⒅檎f“希望的地方就是真假之間”，這個是最舒服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