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遇 Hasard(1)
- 偶遇
- (法)讓-馬·居·勒克萊齊奧
- 22968字
- 2020-04-01 17:59:17
阿扎爾[1]
“阿扎爾”回來了。
娜希瑪清清楚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阿扎爾”的情景。那是七月四日的前幾天。美軍基地雖已關閉多年,但在維勒弗朗什卻滿是身穿白色水手服的海軍。那天的陽光極好,天格外冷,天空清朗,被風撫平的海水藍得深沉。那是早晨,娜迪亞拉著娜希瑪往下直走到海防巡道盡頭,望著海洋,緊緊地抓著娜希瑪的手,緊得弄疼了她。
她看著“阿扎爾”到來,甚至在它駛越地平線之前就能見到了,那突出水面的巨大三角帆,被太陽照耀得一如白花花的火炬。
然后船朝堅實的土地而上,一面面展開它那巨大的帆,讓人以為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壯麗的白天鵝,筆直地向港口前進。娜迪亞無法動彈地站著,一直緊抓著娜希瑪的手,緊得弄疼了她。終于,她們一口氣奔向港口。
帆船在港灣中央拋錨,垂下帆葉。看得見在甲板上揮手的人影和一些正收拾帆布的人,聽得到蕩漾在沉寂港塢中的潮水聲,以及收卷錨鏈的颼颼聲。
娜希瑪忘不了那一個早晨,那是一個奇觀。她相信那是不會中止的,是會持續好幾個月、好幾年,永永遠遠。她在那兒,直挺挺地佇立在迎賓碼頭上,腦袋空白,屏氣凝神,她的手被娜迪亞握疼。大船正收卷它周圍的纜繩,舒緩地,順著水流地。微波蕩漾的海水,被風撩起了粼粼波光。船桅是那么的高聳,使周遭的一切都看來卑微、無關緊要。
娜希瑪目不轉睛地看著,像是擔心會出什么差錯,擔心小艇會從大船脫落,擔心大船會再度揚帆離去,駛向海平線,永不復返。她心跳加速,臉龐灼熱,因為冷風,因為太陽,也因為迫不及待。很久之后,每當她回想起來,仍會感到那灼熱、那悸動。穿過指尖的電流,迫不及待。那只變得陌生的手,是那么用力地緊抓著她,帶著激情,帶著恨。那是個意象,一個確切的意象:在“阿扎爾”到來之前,娜希瑪是個孩子;之后,她知道自己該走了,和凱加斯一樣,永不回頭。她要遠離熟悉的一切,成為另一個人。
娜希瑪
娜迪亞是從前在醫院當護士時遇到凱加斯的。整個家族的人之前都對她說過,不要嫁給安的列斯人,更何況那人又是個醫生。某一天,凱加斯厭倦了一切,走了,娜迪亞一聲不吭地撐了下來。她不再去探望姐妹和父母。她那時認為真正的家人是在馬提尼克島。所有的一切都是荒唐。
當時,她必須重回護士崗位。每天早晨,她帶著小手提箱離家,天黑才回來,筋疲力盡,沉默寡言。當時,還有個呵護娜希瑪的男孩謝里夫,十八歲,而那時的娜希瑪不過十二三歲,他就已經確定,等她到了懂事的年紀,就要娶她。他長得瘦高,有點駝,是個可靠的人,剪了一頭短發,黑皮膚,這讓人不難相信他們是兄妹。
龐訥德皮——有藍色護窗板的白屋、花園、狗、紅魚和小灰兔,一切全都沒了。凱加斯留下了債務。必須盡快賣掉一切,拿了錢就搭上火車,去向陸地的另一頭,去向另一片汪洋。一切,家具、唱片、書,甚至連盆栽都賣了。至于那條老得快瞎掉的狗,娜迪亞給了它一針。這種種,不難預料,卻又出乎意料。回憶是死去的皮,回憶讓人窒息。
這個曾和她生活過的男人,娜希瑪的父親,再也不存在了。他登上環游世界的大帆船,到某個可能需要醫生的地方去了。而娜迪亞,當她了解什么都沒了,當她明白債主的索求無度后,也決定一走了之。龐訥德皮應該被抹去。
有一天,當娜希瑪從學校回到家時,一切就已結束了。娜迪亞送走了兔子和兔籠,把金魚倒進她曾代班過的退休之家的噴水池。她把氣泡送進那條狗的動脈,用的是針筒,那是她的專業。房子空得像庫房,四壁回蕩著的腳步聲使娜希瑪害怕。她以為聽見的是幽靈的走動。屋里連窗簾也沒了。
娜迪亞在房里的地上放了兩張床墊,一張給她,一張給娜希瑪。斷電后,就用杯里的蠟燭。夜里入睡前,為了驅走在屋里徘徊不去的冬寒,她點燃客廳的壁爐,報紙、竹籃……能燒的都燒。娜希瑪感覺像是在過一種探險生活,她也把自己的東西全丟去燒,娃娃,圖畫書,甚至連她的集郵冊也燒,那是凱加斯旅行帶回來給她的郵票,南非、印度、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島。
某個早晨,她們像小偷似的離家,搭上客車、火車,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她們來到這里——維勒弗朗什,因為她們無法走得更遠了。娜迪亞帶著的東西只夠她們撐過三個月。她在美軍醫院的外科診所找了個護士職位。娜希瑪成了另一個人,她幾乎忘記了過去。
娜希瑪花了許多年等待,但并不清楚等的是什么,她有的只是體內那個窟窿,一種空洞。小學。中學。無所事事。在堡壘的巡道上閑蕩。去看海。娜迪亞每天早出晚歸,回來時便咕噥著:“要是當初早有人告訴我,等我到了四十歲,一切又得從頭開始,那就好了!”她話不多,除非是命令和抱怨時才說話。她的臉變得堅韌、硬冷,她閱讀或縫補時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鏡(社會保險理賠的棕色塑料框),使她的表情更叫人看不透。她以前有過一頭濃密、灰白的鬈發,娜希瑪總喜歡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裹著,嗅聞著,為了取樂,為了解憂。她們抵達此地不久之后,娜迪亞就大把大把地剪去了頭發。娜希瑪從學校回家時,發現她坐在廚房的凳子上,頭頂幾乎被剪禿。母親一下子萎縮了,看來瘦小而疲倦,蒼白的臉使她的藍眼睛顯得更為淺淡、透明。娜希瑪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但娜迪亞的眼神清楚地警告她:做都做了,不要廢話。
這是她宣戰的姿態。娜迪亞去除一切快樂的可能。她剪去了那一頭優雅的長波浪,也隨之把過去一筆勾銷,她廢去了娜希瑪在龐訥德皮的童年,廢去了電影院、一桌的菜、大盤的椰子飯和凱加斯喜愛的熱帶沙拉。她甚至不準娜希瑪提這名字,只準她單說個K字。
父親的名字。娜希瑪想到這個去歷險的男人,她看見他高大的個子,看見他清澈的眼睛在沉郁的臉上發亮,亮得像狗的眼睛,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見的眼睛。“那希”是父親的姓,意思是隨風而去。他輕得不能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他就像鳥一樣地被風帶走了。
這座古城盤踞在臨海的背陽坡,曾是向世界宣戰的夢想之地。一座幽暗的礦城,沒有花園沒有鳥,就只有繁殖力像跳蚤的鴿子,有時還有海鷗盤旋在垃圾堆上鳴叫,濕濕的小路上,下午四點天就已暗。山路底,是港塢和幽暗的酒吧,酒吧里擠滿糖漿似的女孩和耗在點唱機前的美國人。
此地,唯一美麗的是海,但不是K有幾次帶她到杜蓋海灘去看的那種滾鑲浪花的碧海藍天,也不像勒阿弗爾那種有一攤攤污水的工業港,而是像一潭晶瑩發亮的黑色湖水,時而冷漠不可親近,時而令人動容。
娜迪亞·里夏不再到海邊去,尤其到了夏天,絕不靠近海灘一步。娜迪亞討厭海,那是娜希瑪后來才明白的,也許是因為K愛的是海,而不是她。娜迪亞休假時足不出戶,拉上窗簾,坐在床上,補衣服或記賬,鼻梁上掛著那眾所周知的眼鏡。冬天時,她把自己裹在格子花棉被里,失神地盯著比塔—特米克斯牌電爐的淡紅色電盤,看著那像毒毛竄動的波狀火光。公寓的墻滲漏,水綿綿地沿著窗戶滑下。娜迪亞無視她買給娜希瑪的舊電視,目光沒離開過電爐:“沒錯,這就是我的電視。”
偶爾,她會拿起女兒從流動圖書車借回的書來讀,一本小說,然后很快就把書扔在一旁,并附注:“我看不出這故事有什么重點。”對她而言,世界不過是蠢話和謊言。她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肉體的痛苦。
娜希瑪和謝里夫交往。有一天,他拉起她的手,要和她一同走在街上,她想抽回手,但因為他牽她牽得那么緊,她想,對他來說,這是重要的事,也就任由他牽著手了。這是個游戲,他牽得那么理所當然。娜希瑪有點難為情,但是從那一天起,她習慣走路時把手交給他,不過得等走到比那條五月路更遠一點的地方。她不愿讓鄰居女人對她媽媽說閑話。
謝里夫擁有娜希瑪所沒有的家。他有名符其實的爸爸、媽媽,還有像電影中的那種祖母,以散沫花染發,端坐在寬大的沙發里,像女皇般指揮著婦幼軍團。她名叫法蒂瑪。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娜希瑪,縱然娜希瑪并非伊斯蘭教徒。她用阿拉伯語給她起了些昵稱,像是“ya kbidtim,我的小心肝”,或是“benti laaziza,我的小千金”,也會叫她“sarsara,蟋蟀”,因為她是如此黑瘦,如此嬌小。有人用一個大的銅托盤為她端來茶和突尼斯的甜點,而小孩們和女人們就靠著墊子席地而坐,偏著頭看電視,浪漫文藝片使娜希瑪看得出神;或者,法蒂瑪把一卷帶子放進收錄音機,娜希瑪就聽著埃及的、敘利亞的、突尼斯的樂曲,女人賣力演唱,小提琴哀鳴呼應,而謝里夫的兩個小妹則在單面鼓的旋律中表演。聲響、氣味,懸在這小公寓里翻滾,娜希瑪也跟著暈頭轉向。她忘記了一切,她笑著,好心地鼓掌。謝里夫的媽媽用阿拉伯語和娜希瑪說話,謝里夫翻譯。娜希瑪還學了些短句,如:La,choukar allah wajib[2],或是小孩理發回來后說的saha[3]。她甚至還從小弟們那里學來一些粗話,這可使謝里夫大發脾氣。
謝里夫的父親在沙雷米托造船廠工作,這也是為什么謝里夫會在那里當學徒。他的母親替金角灣的有錢人幫傭,從他們的別墅可以眺望海洋,還有空中花園和游泳池。他的姐姐訂婚了,在婚期到來之前,她在摩納哥的牛仔褲加工廠做事。最討娜希瑪喜歡的是謝里夫最小的弟弟穆拉德,八歲,有一撮頭發卷成環狀,眼睛和瑪瑙一樣又黑又亮。娜希瑪替他取了小名:邁克力,逗得他開心地笑了,因為他只認得邁克爾·杰克遜,在電視前模仿他跳舞可是有模有樣。他們一起出游,娜希瑪把左手交給小弟,右手交給謝里夫,他們組成一支古怪的隊伍。有一天,在海防巡道上,幾個戴棒球帽、拿粗鏈子的混混攻擊他們,但是高壯的謝里夫拿起一塊大石頭回敬那幾個混混:“誰敢第一個向前,我就砸碎他的腦袋。”趁這個時候,娜希瑪帶著穆拉德全速沖向港灣,心臟都跳到了嘴邊。事后,穆拉德慎重地將他的一把鋸齒刀獻給娜希瑪,并示范怎么用這把刀。從那天起,娜希瑪有了不同的感覺。她感到心中好像有兩個人,而且總有一天得做個選擇。那是她從未想過的,她為此痛苦。她也想到了凱加斯,想到他離開的方式,想到他將娜迪亞和她孤單地留在世上。她開始認真地恨起他來。他,仿佛用離開來敲開她內心某種東西,也許,那被敲開的是生與死的界限。那把刀,她第一次使用時,是對著自己。夜里,她躺在她的床上,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胸膛,壓在雙乳之間,為了感覺傳遞到刀上的陣陣心跳。每晚,她都增加一些力道,直到皮膚凝出一粒烏黑的血珍珠。
“阿扎爾”,獨自停泊在錨地中央,仿佛是來找回某件東西或某個人。
娜希瑪每天早上一醒來就跑到港口,臉紅心跳得像是去與情人約會。大船一直都在那里,看起來卻不像同一艘船。有時船轉過身,準備起航;有時,船側面向她,讓人能清楚看見它那每一條纜繩、每一個在甲板上的人影,還有輔助帆的篷邊下的每一根帆索和每一根支索。某些清晨,主帆升起,在主桅上并不完全展開,向外形成一道曲線,娜希瑪能夠清楚辨識那些非常細長的木紋,像極了一片大葉的葉脈。娜希瑪養成了去探望它的習慣,它不再使娜希瑪害怕,反而成了親切友好的景象。一只巨大的獸獨自棲息在屬于它的平原,無聲地向娜希瑪發出邀請。就是在那一刻,娜希瑪第一次有了想靠近它的念頭,想駕著小艇劃向它那飽滿的船身,想碰觸它,想處在它的身影之中。可是不管娜希瑪怎么說,謝里夫全聽不進去:“你瘋啦?老板會殺了我。”暮色沉沉,沙雷米托的橡皮艇在港灣渾濁的水面上左搖右晃,輕輕地向前劃去,劃向輪船船首,恍若滑入夢境。
某個早晨,桅桿間的白色大帆如帳篷般伸展開來,娜希瑪想象船長正躺在吊床上,望著地平線上的白云,做著白日夢。她側耳傾聽,一種尖銳、輕盈的聲響從海面上傳來。謝里夫什么也沒聽見。“有啊,你聽,咦噫……”他搖了搖頭。“我確定那是有人在甲板上拉小提琴,你想,會是默格嗎?”默格,胡安·默格,世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在吊床上拉小提琴的胡安·默格。人人都在談論胡安·默格,他拍的電影,他揮霍的錢,以及,他古怪的作風。聽到音樂使娜希瑪感到愉悅,這個發現似乎就是能將她帶向“阿扎爾”的正當理由。
謝里夫并沒有體會到娜希瑪的預感。當娜希瑪坐在海防巡道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阿扎爾”時,謝里夫稍微等了她一下,然后便嘀咕著離開:“真是懶得理你的電影明星,理他那艘電影船!”
娜希瑪覺得他的妒忌來得莫名其妙:“搞清楚,他不是明星,他是拍電影的,懂嗎?”謝里夫聳聳肩,他恐怕從沒想過有人去拍電影這種事。然而,若他真的在妒忌,那可能意味著默格是真的能吸引她,而她,就不再會是被關在五月路小公寓里的那個坦率、明朗的小女孩了。
默格偶爾會不期然地到岸上來。脫離大船的小艇,不疾不徐穿過海面來到迎賓碼頭,后頭站著的是馬達加斯加的水手,他一腳跨在油門操縱桿上,而前頭是默格,端坐在甲板上,戴著一頂漁夫帽,模樣滑稽。但是,即使他們前進得緩慢,娜希瑪還是無法比他們更早跑到港口。默格是為商務而上岸,一輛來接他的出租車載走了他,在往摩納哥的公路上全速奔馳。娜希瑪不明白為何能從奔馳幽暗的玻璃窗瞥見默格對她是那么的重要,也許不過是好奇。也許,她隱約在期待什么,期待他看見她,和她說話,期待她能身處甲板上,那么,她的一生就會因此改變。她是被囚禁的人,而他,是個隨心所欲的自由人,隨時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像毫不遲疑的海盜,像奮不顧身的猛禽,往他那艘船俯沖而去。
那個星期天——十二月一日,娜希瑪不期然和他擦肩而過。她之前沒留意到那艘小艇,也可能是默格沒在船上過夜,沒有趕來接他的車。只有一輛灰色轎車在港埠一角的咖啡店等著,露天座有一兩個漁夫坐在遮陽傘的陰影下。某一刻,一小群人走在堤防上,當他們走到船塢時,娜希瑪認出這群人中間的默格。他沒戴漁夫帽,穿了一身淺色的衣服,皮鞋擦得油亮。他就在這群人中間,當他經過娜希瑪面前,他看著她,完全沒聽身旁的人說話,要不就是聽得心不在焉,他微瞇起眼睛,帶著好玩的表情,淺淺笑著,似乎在低聲說:“我看見你了!”
娜希瑪是那么的驚訝,以至于時間只夠她微微一笑,她感覺到自己面紅耳赤,胡安·默格的眼神是一種緊繃的弦,顫動直抵內心深處。一秒鐘之后,灰色轎車的門開了,娜希瑪瞥見他的女人,高挑,漂亮,一頭紅發,膚色乳白。胡安·默格上了后座,關上深色的玻璃門,而那些坐在一邊的人,愚蠢地鼓起掌來,好像在他們面前進行的是電影場景。這是多么怪誕荒謬,娜希瑪覺得丟臉,她可以料到謝里夫會怎么說。
娜希瑪惱羞成怒,對她自己,也對默格。發生在娜迪亞身上的:孤獨,一無所有,被迫遠離家園窩在五月路這棟潮濕陰暗的公寓里,而這全不干他的事。他就像K,不聞不問,娜希瑪因此討厭他。無可改變,她只好繼續被囚禁,透明,就只是個sarsara,一只窩在壁爐一角的小黑蟲。她必須離開,拋開一切。
那晚有煙火,“阿扎爾”張燈結彩,像個生日蛋糕,有點夸張,有些可笑,真是一艘電影船吶,娜希瑪這么想。于是她做了決定,并且不讓任何人參與這個秘密。她在本子的某一頁上留了話給娜迪亞,對她說自己不知何時會回來。她一路走到港灣,松開小船的纜繩,悄悄地滑向錨地中央。天冷,月光皎潔。她哆嗦著,有種巨大的不真實感。她只帶了一個背包和一條從床上抓來的被單。小船輕輕磨蹭大船的身體,她找到了水上的舷門。她一腳踢開小船,登上甲板,慢慢地,以免發出聲響。她匍匐爬行到船頭,然后縮著身體靠在帆箱旁。她待在那里,張著眼睛,望著夜色,等著大船揚帆出航。
默格
五十五歲的胡安·默格算是風云已盡。在此之前,他活得無憂無慮,周旋在金錢、揮霍和女人之間。他總是被報章雜志抨擊,但那是令人喜悅的糾纏,甚至可以算是對他公然的崇拜,對他的財富大有貢獻。
為慶祝五十大壽,默格做了一件瘋狂的事,他在芬蘭圖爾庫的造船廠,依著他的草圖建造了一艘主高八十法尺的桃木帆船,瘦長得像信天翁的翅膀,就這樣,他實現了兒時的夢想。他將之命名為“阿扎爾”,以紀念那裝飾在骰子幸運面的小橘花,那是他曾經用來衡量財富的,當時的他還是巴塞羅那蘭布拉大道上的少年。他注意建造過程中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精選內壁的材料、裝飾和每一個組件,要把“阿扎爾”同時打造成最理想的住所以及他的制片公司。
他特別掛心前艙——他夸張地稱之為船主的艙室——為之設計了一張宏偉壯觀的錐形大床,占去船頭最尖端的位置。這是一張夢想在睡眠之外鋪展的床,在黑緞的床單上,在某類極品的木板上,為愛逍遙,或者就只是靠著艏柱,身在島嶼與陸地之間的某處在金波蕩漾中遺忘世事。緊臨臥房,他布置了一間灰木的浴室,能從巨大無比的土耳其浴缸那兒辨識出幽暗的地平線。最后,因為不愿依賴任何人,所以他盡力設法找出簡化掌舵操作的方法。他將絞盤、纜繩串接在一面電子板上,就能獨自從駕駛艙里遙控。主帆和后桅帆在帆桁上盤起,艏帆則定在支索上。
那是他一直想要的。自由自在。將他所有屬于陸地的不動產了結:紐約、巴塞羅那的公寓、家具、汽車,以及二十五年拍片所累積的各種玩意,比如布景、獎品、書信、剪報、禮物、相片和紀念品。他只留下需要的,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派得上用場的,一些能進到船上小宇宙的東西。
該是如此的孤僻引導了他的選擇。在與薩拉離婚后,在經歷那樣的單身、無事一身輕后,胡安·默格終于明白自己是徹底孤獨了。曾經圍繞在他身旁的不過是奴隸和寄生蟲。那輝煌的幾年,在拍攝《半月王朝》期間,在伯利茲海防線的珊瑚礁上,一波自行退卻的浪,把位置留給了沉寂。他一直等待的正是那樣的寂靜。默格回到馬略卡島的帕爾馬灣過冬,在那里他有時會躲在他那漂流的城堡里,窩在幽暗的木制駕駛艙里,銅制儀器在其中發出光亮,就這樣待上一整天,只是看著雨滴落在港埠的樣子。或者他會獨自進城,坐在帕西歐露天咖啡座,裝出研讀電影劇本的樣子,他收到的總是同樣愚蠢的故事,既蠢又無聊,令人發膩的濫情。在“阿扎爾”的甲板上,他對臨時秘書口述要寫的信,或是接見來拜會的人,都是些想找投資、找錢、找個配角演的人。他偶爾會封閉自己,倔強、報復性地不發一言,某種精神衰弱一點一點地在他身上蔓延,像吸了毒。
他無人可傾訴,唯一能長久保持關系的人是他的駕駛,名叫安德里亞姆納,原籍馬達加斯加,瘦長得像發育中的少年,盡管皮膚非常黑,但光滑的臉上具有亞洲人的特質,讓人難以判斷年紀。在“阿扎爾”船上,他絕對保持沉默、守口如瓶,而且行動敏捷、入睡也快。他的語言怪異,混合著法語、英語和克里奧爾語[4];其實,他也難得開口說話。正因為他的沉默,默格才能忍受他那么久。況且,安德里亞姆納是個罕見的杰出水手,他憑直覺駕船,既不必查航圖,也不必看儀器,只需嗅嗅空氣、看看云就能判斷隔天的氣象;操縱無誤,從不觸礁;動如脫兔,靜如處子。默格是在馬略卡的帕爾馬遇到他的,那是在橫越大西洋的前一年。安德里亞姆納在一番莫名的口角后,被解職下船,沒護照,沒行李,身邊只有一條長褲和一件非洲衫,待在旅客候船室里。要不是“阿扎爾”到那里,他可能最后會被關進牢房,等著官方找個國家將他驅逐。他一上船就立刻找到自己的位置,準確得像貓似的。默格會雇用他,當然是因為喜歡這種不要求、不多問、自動自發的舉止。安德里亞姆納先是擔任小水手,不久即幾乎一人全包船上所有工作。當默格計劃長一點的航程時,安德里亞姆納會多雇用兩個船員、一個廚師、一個女傭。而到了幾個月的冬季停航期,或在馬略卡的帕爾馬長期停靠時,他便遣散這些人,獨自做事。他上市場買菜,做出的菜辛辣卻又叫人食之無味,還有大鍋大鍋撒滿藏紅花的蝦米飯,一桶桶墨綠的腌辣菜。這使默格想起自己的童年,那種粗糙又頑強的貧苦,竟也成了一種享受。這和他那奢華、浮夸的漂流城堡多么相稱啊!
他也有離開的時候,沒事先商量就要走人。他只簡單地說:“船長,我明天走。”去哪?也許是去找女人,默格這么猜想。起初默格會試著留住他,卻是白費工夫。他不給任何會再回來的承諾,這也是默格賞識他的一點。他是不可捉摸的。他是一個真正活在海上的人。
這幾年,默格不必提防他人,無須顧慮道德,不必戰戰兢兢,日子就那樣過下來了。既然沒有國土,也就沒有律法。他想過,他的國土是以“阿扎爾”的船體為界,對他來說,周長有限的船體既熟悉又敏感,一如自己的身體。船首那三角形的房間、黑色的床、浴室,還有寬敞的平臺,他在那兒安排會面、公務及享樂活動,在那兒宴客、縱欲,那里還上演他的制片阿爾邦為他搞出的“四目相視的小芭蕾”,為此帶來的女孩一個比一個年輕。
但是他真正的祖國,曾經是海洋。每當他有足夠的錢來遺忘世界、來設定目的地并離開,他便投身航行于公海的冒險。當他在“阿扎爾”的舵前,他感覺到巨大的船身在波濤間滑行,前進,震動著船肋,他也感覺到風在側支索間的特殊顫動,而正是這樣的力道,把主帆和艏帆鼓脹開來;每一次,他都能感到一如首航時的陶醉。就在“阿扎爾”于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那幾天駛離芬蘭的海岸,越過奧蘭群島后,便直奔向斯德哥爾摩。如今,那一刻的景象恍如昨日,依然可見:在陽光下閃耀的海面,一個個湛藍得如夢似幻的小港灣,白沙繚邊的海灘,還有在水波渦漩上聒噪、盤旋的海鳥。有那么一陣子,是一群歡欣鼓舞的灰海豚伴隨著他們,替他們在船首開路。有誰參加了那一次首航?想必有斯特凡、米萊娜·克拉默、阿爾邦。有安杰莉卡嗎?或許她是后來在斯德哥爾摩和他會合的。她一上船就暈,即使海面平靜得像明鏡,她還是暈。而薩拉,她一開始就拒絕加入。她說,算命的可是預言了她將來會溺水而死。她帶著薩里塔到他倫敦的公寓定居。是“阿扎爾”的誕生,導致了她要求離婚。
回到海的故鄉,實在美妙絕倫,那是感官的愉悅,是一償夙愿的暢快。他航向希臘、西西里,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島,沉浸在傳奇的光暈里。當他接近蔚藍海岸時,他收到航空母艦“大業號”發來的公文電報,邀他到維勒弗朗什參加七月四日的慶典。
在帕爾馬的冬休期夜間,胡安·默格翻閱著鞋盒里的東西,里面保存著幾張照片、《半月王朝》時期的幾頁舊報紙、電影劇本《伊甸園》的評論。紙張發了霉,照片上長了毛蕈,浮游著一層銅銹綠。十年、二十年的光陰,往事蛻變成游絲、斑點。一切都沉寂下來,唯獨他腦海里那些生命的傳言,繼續著它的喧嘩、樂章以及陳腔濫調。
第一次越洋航行,胡安·默格并不愿意和他人分享。那是他生命中最偉大的考驗,他只愿意和安德里亞姆納獨立完成。他們在佛得角群島久久等待,等掉了一整個十二月,終于趁風勢穩定,往正西方出發,航行在日落中出奇平靜的海上。“阿扎爾”的艏柱毫不費力地劃開成群結隊的飛魚,破浪前行。有生以來,默格從未經歷如此屏氣凝神的時刻,那不是薩拉所能了解的,其他種種,名聲、財富、電影,甚至愛情,全都一筆抹去。那些放在一個個鞋盒中的圖片、發霉的照片,還有那些擺設、紀念品、戰利品,全都在他出發前扔了。
“阿扎爾”的船身航行到了海洋中央。每一波涌來的浪峰上,都披著一頭隨風翻飛的浪花。船身沒發出吱嘎的聲響,沒露出任何吃力的跡象,僅僅在翻浪前行時稍減了速度;船桅一直震動著,支索則像緊繃的神經。
那一夜,默格無法入睡。他聽著傳來的一切聲響,每一次晃動,每一波浪涌。安德里亞姆納拍他的肩膀,竟使他從駕駛艙的臥鋪驚跳起來去抓舵輪。要想在錐形大床上,或是在土耳其的大浴缸里做白日夢,免談。其實,安德里亞姆納是為送礦泉水而來。默格不再刮胡子了,就算洗澡,也只限用少量的淡水輕拍臉部、脖子。一切都變得又咸、又冷、又濕、又黏。黑夜下的汪洋是心懷不善、隱而不見的惡魔。那時,他們大約是在北緯二十二度,靠近北回歸線。新年的第一天,他們喝掉一瓶用海水冰鎮過的香檳。
默格永遠忘不了“阿扎爾”航行到終于能望見第一座島嶼的時刻,那是越洋的第二十六天(他全都細心地寫在航海志里),黎明,近六點,從美麗的海上望去,他們似乎看見了什么,或者該說是他們感覺到了什么,一種存在,不遠,坐落在地平線上,方位西南偏南。海水托著船,一波波從船尾推送。幾分鐘后,出現了一塊狹長、墨綠的陸地,浪潮在岸邊沖擊出傾瀉如注的浪花。一如傳奇故事,首先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掠過他們臉頰的海鷗,對入侵者發出兇惡的目光,亂嚷嚷地挾風側飛。不久,皮特爾角城的小海灣出現了凱旋的入口。
默格隨后在孤獨中注入了這種陶醉。一種極大的權威感,一種近似帝王、英雄的情感。主宰自己的命運和未來。那些在豪華旅館大廳、只會走一貫路線的人們,都將結伴搭乘郵輪或私家噴射機來到這小島,而他,卻是完全獨立地和一個寡言的水手挑戰了這片汪洋。不會有人在他抵達的地方等他。他可以隨心所欲改變航向,轉往安提瓜、波多黎各,或是逆風向南,航向圣盧西亞、巴巴多斯,或更遠,直到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然后航向野蠻、未開化的大陸,在被河流夾淤泥所染黑的海上繼續航行,航向巴蘭基亞、航向卡塔赫納。他是自由的,浪濤的力量已灌到他體內。海風、日曬、鹽分,蝕去了他的睫毛,灼熱了他那從曙光到暮色的臉龐。他們尚有三十天的食糧和淡水,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包括掉頭轉向東南,重走從前海盜船所開發的由巴西到非洲海岸的航線。
安德里亞姆納佇立在大船前,望著那塊浪濤在邊陲碎成浪花的陸地。他什么話都沒說,不表露任何渴望、任何個人的期待。這里或那里,對他來說都一樣。他是個無牽無掛、無土無家的人。不會有一個地方是屬于他的,不會有等他的女人,不會有孩子。也許那是他第一次穿越大西洋,或許他已經來過?他似乎認得一切,卻又什么都不認得。某個晚上,在抵達的幾個小時前,風微弱得鼓脹不起帆了。默格驚訝地發現他正在桌前查地圖。他張開靈巧的手指,用掌寬測量還沒走完的距離。他的手準確地停在他們即將抵達的定點上,圖上著名的碉堡岬筆直延伸,仿佛是一只探入海中的手指。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胡安·默格一直記著那種權威感。于是他以加泰羅尼亞人的傲氣說:“我行我素,”而他確是這么做的。于是,他可以幾個晚上不睡,帶著阿爾邦和其他同伴泡在酒吧喝酒,聽瓜特羅普的音樂。那個時期,他無所畏懼,最蠢的賭都輸得起。他把船留在安的列斯,二月天到紐約赴約時,只穿一件短袖花襯衫,在暴風雪中穿越中央公園,或是站在斯塔滕島渡輪上,把冰冷當做幻覺而已。也許在當時,他以為自己是不朽的。
薩拉如今多大歲數了?還有薩里塔,長得像誰了?離婚后不久,他收到過一張薩里塔的照片,一頭棕色的濃發,燦爛的笑容,那對大門牙完全和他父親的一個模樣,還有同樣慧黠明亮、帶些孤僻的眼神。以前薩拉總會說薩里塔的眼睛長得像她,眼神也像,還有又長又翹的睫毛,濃黑服帖的月彎眉。照片上沒有只言片語,只印上日期,像個信號,什么意思呢?他不解地把照片收進皮夾,從此這張照片就沒離開過他,甚至當他離開“阿扎爾”去辦事時。如今,經過許多年,經過許多錯誤后,他猜出那張照片要說的是什么了。愛恨交織。感情豐富,泛濫成災,這總一成不變。薩里塔青春期的照片是誰寄的?可想而知,是薩拉。那是她的作風。一個動作,單單一個動作,不吭不響,就道盡嫌惡、怨恨、傾注的淚、發狂的沖動、輕生之念、尋死的本能。
薩拉愛過他嗎?就算是,又能代表什么?感情的事,今天是這樣,改天就變了個樣。今天,人家說要為你自殺,不久就對你憎恨起來,一心只想報復,更慘的是,人家打心里對你的憎惡,能把你凍到骨子里去。薩拉完全不是默格那樣的人,她深謀遠慮、精打細算、要求嚴格。她喜歡那些掛起羅紗窗簾、由各式大小燭臺照亮、且四處擺掛紀念品和飾品的白色豪宅。她是富家千金,不懂餓是什么,不必為明天擔憂,而局促在有限的視野里。她曾是個勇敢的女孩,盡一切努力去了解默格,也曾原諒過他那些小小的出軌。“怎么一有小妞經過,你就非得跟在后面跑?”那時,他是一只偷腥的貓,只有在外頭喪了氣、餓了或是需要包扎傷口時才回家,然后,在感到乏味之前,他又出去了。然而,薩拉每次原諒他時,都像個銀行職員,要在賬簿上記下一筆。錢絕對是默格生命中的大事,是他唯一熱愛的,也是他唯一唾棄的。通過約翰·丹齊格,薩拉的父親,默格結識了些制片人,找到了工作,擔任過維多、卡普拉的助理。薩拉是因為愛薩里塔才原諒默格,她要她的女兒毫不懷疑,像相信圣誕老人那樣相信她的父親。然而,她的一番苦心被枉費,整個家逐漸瓦解,最后變質走樣。她禁不住對他說:“你剛到美洲時,你什么人都不認識,你什么也不是。”他不過是個外來移民,一如卓別林。
爆發了麥德林女孩事件后,她忍無可忍了。那和之前的出軌是兩回事:一個好萊塢大道的小明星,他不但把她帶到汽車旅館,還帶她坐他的船去了一趟巴哈馬。簡直是無可挽救、丑惡、褻瀆的行為。那女孩年紀太小,毫無自衛能力,她不該受到默格如此糟蹋,那和他去侵害薩里塔沒兩樣。薩拉甚至不必再和默格會面,幾個星期內便拿到了離婚證書,一切全由律師搞定。為了丹氏家族的名聲不被丑聞玷污,他們花了好幾百萬法郎,終止訴訟。
而她,小混血兒,麥德林的那個女孩,她如今該是幾歲了?默格對自己并沒常想到她感到意外。反正她也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浮光掠影,然而,她卻是最令他心神蕩漾的一個?是因為她,也多虧了她,他必須改變一切,回到原點,從零開始。如果說他不曾多想那事件,并非是他不在乎,也不是他記不起她的名字,她的本名。他想著:小混血兒,因為她留給他的正是這種色彩的感覺。瑪特。瑪麗亞·特雷莎·桑坦瓊,一個電影中的名字,他為《牙買加颶風》所想的電影名字。瑪特,一個青澀小妞的名字,她細致纖瘦,曲線卻已經發育得完美,修長的身體風姿款款,胸挺臀翹,兩處腰窩留下兩塊小窩痕,那是欲望的印記,流線型的腿長不見底,還有纖細的腳踝,平貼地板的長腳,白里透紅的腳掌。
瑪特,小混血兒,他喜歡那樣叫她,并對她承諾過,不論他到哪里,都要帶她一起走。他教她如何演戲,如何在兩架攝影機前拿捏,如何正視聚光燈而不瞇上眼睛,還教她要用輕柔、帶點克里奧爾語花腔來說臺詞,好誘惑瓊森“船長”。他偶爾還會想象她在身邊,他要為她在卡塔赫納古城上租一棟白色的大豪宅。他幻想著電影《颶風》的首映會,那該是他最好的電影,是他對生命、美和愛的絕唱。他還該為瑪特辦個大型宴會,和那些好萊塢的知名女星一樣,喧鬧、煙火、狂歡,讓那些門客們看得眼花繚亂,為瑪特罩上銀河的光環。睜大眼睛的他,將飲下至美的青春、純真與恩典。
沒錯,就是要熱熱鬧鬧,要有煙火、派對,也就是要美酒佳肴、縱酒作樂,有錢人才能借此在貧乏的世界中享樂。而他,默格,是從垃圾堆里出生的,就像他老愛對薩拉提起的,帶著挑釁。腦袋被產鉗夾著出生,過程糟糕得使所有在場的人,包括產婆、教母、父親——母親死于難產而不能發表意見——決定,這種小鬼的命不值得活下來。他在帕爾馬老街長大,當小混混,之后在巴塞羅那見識了一切,生生死死,是是非非,窮困潦倒,吸毒酗酒,逛過窯子,甚至還參過軍,當時他未滿十八歲就去從軍,戰爭不久就結束了,他被雇去運尸體,將一九三九年的死刑犯運到公墓。
白吃白喝的人,投機的人,騙子,偽善的人,所有這些人,對他們為之工作的對象都十分不屑,尤其對那些在百老匯、香榭麗舍大道和萊斯特廣場爭先恐后排隊看他們拍出的電影的人特別不屑。除了金錢和權力,他們別的都不信,他們隨時準備去揭發,為達目的而背叛;要是他們掌控了可以將對手送入圈套的神奇按鈕,那么,他們的指頭會因為使勁按按鈕而發麻吧!胡安·默格,他夢到過《颶風》,唯一也是最后一部能配得上“阿扎爾”精神的電影。拍這部電影,為的不是自己,而是薩里塔,他將在片中向女兒展現曾經的他,呈現他最初的真實世界,那時既沒有投機取巧也沒有吃軟飯的人,既沒有主人也沒有奴隸,在那世界里,海盜們是唯一的好人,丑惡全被一個小混血兒的純潔靈魂滌清了。他忘了那都是白日夢,時光并不會倒轉。
那一切都過去了。如今,風水輪流轉,就某種程度來說,身敗名裂的默格,算是走到了盡頭。
然而,有個影像不斷紛擾著他的白日夢,那是他想揮去的,如同想要刪除劇本中某一句寫壞的臺詞,如同交付時間去瓦解人類自以為不朽的大部分創作。在麥德林的旅館內,被煤氣燈照亮的中庭里,長著綠色植物和像是人造的“樂透草”[5]。老婦人蜷縮在門旁,像是個印第安老嫗。而就在中庭長滿苔蘚的石板路上,在雨中,瑪特赤裸地橫躺在那里,頭轉向一個異常的角度,頸部扭斷。
然后,出現了娜希瑪,她走進了他的生活,一切本該會因此有所改變,倘若當時他能知道、能明白的話。
娜希瑪如何喬裝成男孩,登上“阿扎爾”,及后續
破曉時分,胡安·默格正在值班時,目光被左舷甲板上、靠在甲板室邊上的東西給吸引住了,他原以為那是一大團抹布。風平浪靜,東方的一片云映著粼粼波光。海岸已遠,只看得到高山的積雪在黎明中閃爍。
默格打開駕駛艙的門,把火炬指向這不尋常的物體。幽暗之中,那團抹布在風中稍稍松解開來,露出一張看來像小孩的臉,可憐的小臉上有一對黑色的大眼睛正閃閃發亮。那眼神毫無恐懼,只透露極度的疲倦。默格咒罵一聲,目瞪口呆了一下,才叫安德里亞姆納過來,并且一邊彎腰向前,試圖連衣帶人地把這不速之客拉向他。可是她根本動不了。她先是抗拒,緊緊抓住甲板室的把手,不久就任憑擺布了,小手軟癱在毛毯上。最后,默格托起她,讓她平躺在休息室里。
安德里亞姆納從臥鋪起身,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在休息室的燈光下,默格發現這膚色黝黑的年輕男孩孱弱、哆嗦,和從在山洞深處抓出來的動物沒兩樣。
“你是誰?你在我的船上做什么?”
默格覺察到自己繼續凝視著那不速之客眸中跳動的火焰。男孩的牙齒一直打顫,無法開口說話。安德里亞姆納替他煮了加糖的紅茶,男孩拿起鋁制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貪婪地喝著。不管怎么努力,他還是說不出話來。正當默格脾氣愈來愈大地重復問話時,男孩從毛毯里拿出一個尼龍旅行袋,在其中一個口袋里翻找,然后在一小截紙上寫字。默格念出他的名字:那希·凱加斯;年紀:十五歲。男孩又笨拙地用大寫補上:美洲。
默格驚訝地看著他,“你以為你可以留在船上?”
這期間,無人駕駛的船自己轉了航向,陣陣狂風吹得主帆吱嘎作響。“好吧,晚一點再談。”默格說完,轉回舵前。安德里亞姆納在休息室盡頭鋪上幾個坐墊和一條干毛毯。男孩幾乎立刻睡著了。安德里亞姆納靠向他,多留了一會兒,看著他睡覺。值過夜班的他,不久也累了,回他的臥艙去睡覺了。
天大亮后,安德里亞姆納到駕駛艙和船長交接。耀眼的陽光照得海水一片湛藍。裹著毛毯的小偷渡客繼續蒙頭大睡,身旁擺著他的旅行袋。
“這個人,接下來怎么處理?”默格問。
安德里亞姆納沒任何表示。他靜靜看海,等著轉舵輪。
“也許應該把他丟進海里?”
安德里亞姆納沒回答,帶著鎮定的笑容。
“對,也許應該這么做,靠近海岸,把他裹回他的毛毯,連同他的旅行袋,從甲板上丟出去。”
他搓搓手,洋洋得意,高興得就像做了最好的決定。
近中午時,安德里亞姆納又熱了紅茶。小少年從睡眠中蘇醒過來,頭發凌亂,雙眼浮腫。他有張五官端正、清秀的臉,臉色因疲倦而灰中泛青。醒來后,他饑渴得簡直要命。安德里亞姆納端來一杯滾燙的茶和一盤餅干,他貪婪地吃喝起來。默格設定了自動導航,好回來重新審問。
“那么,那希先生,你在我的船上做什么?”男孩卻毫無膽怯地看著他們。他仔細觀察著休息室,里面放著幾個坐墊和一張深色木制的航海圖桌。他撫摸了一陣子擺在航海圖上的黃銅紙鎮,似乎在尋找答案。默格大聲大氣地說:“到這地步,你要我拿你怎么辦?難道要我改變航向,好讓你能夠下船?”
然而,默格根本發不了脾氣。這男孩到來的時機,正是他生命中最不順遂的時候。他分了神,估計男孩的年紀大概和自己的親生女兒相當。薩里塔和他一樣,有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可是她也繼承了她母親的一部分。她拒絕上“阿扎爾”這條船。
船逆風駛向西方。默格估計兩天后會抵達帕爾馬,然后一口氣開到加那利群島。他毫無轉向的意愿,也不去想面對國界航警的說辭。這男孩未經許可上船,他不覺得自己該為此負責。有事,以后再說吧!
“抵達前,我先把你關起來。”他抓起娜希瑪的手臂,像老師對付壞學生那樣把她拖向船頭,“我暫時不想見到你。”
他打開門。艙室里的備用品、箱子、工具全都堆得亂七八糟,那張巨大的錐形床被用來擺放一箱箱罐頭,嘆為觀止的土耳其浴缸塞滿了一瓶瓶礦泉水。“好啦,”默格說,“你就待在里頭,照你的意思看著辦吧!但是別把東西弄亂了。”看到艙室的狀況,簡直出人意料,但是娜希瑪沒說什么。默格才一關上門,她就用拳頭敲起門來。他打開門,看到她臉上露出緊張、不安的表情。她盡量用保有幽默感的語氣小聲地說:“我拜托您,不要用鑰匙把我鎖起來。”
“我拜托你,告訴我有何不可?”
她的說法倒是義正詞嚴:“萬一您掉進水里,或發生船難,船沉了,那我也會溺死的。”
她補充:“我向您保證,我不會想辦法逃走的。”
默格嚴厲地看著她:
“可不是我要你上船的。是你自找的風險。我想的話,可以把你從船上丟出去。”
他粗暴地又把門關上,用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兩圈。
經過那困難的初次接觸后,娜希瑪算是在“阿扎爾”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盡管默格口出威脅,但終究同意了不鎖門,也許只是因為安德里亞姆納似乎看來不表贊成,并且他每次進去拿日用品或礦泉水后,就會忘記用鑰匙鎖門。
對娜希瑪而言,上船后的第一個白天顯得極其短暫;有一段時間,她跪在床上,透過艙室的舷窗望向外頭。海浪朝艏柱奔來,每當船要跨越浪峰時,船體每個關節便隱隱作響,那是怪異的音響,娜希瑪盡量不去聽它。
不久,就當做沒人約她到外頭似的,娜希瑪試著稍微整理艙室,整理得像是會待上幾個星期、幾個月。她把箱子堆在角落,把體積不大的東西整理到大床下的儲物柜,其他的則放進船首的貯藏室。還剩下某種防雨布和一個帆布袋,她一并卷收,藏進紙箱和隔板之間的空隙。整理花掉她次日的一整天。最困擾她的是浴室,顯然,安德里亞姆納很在乎他那些礦泉水,但是在甲板上過了一夜,被浪花濺了一身后,娜希瑪需要洗個澡。她把在巨大的土耳其浴缸底端的瓶子搭成金字塔,再從柜子里找出一截纜繩綁緊瓶子,總算是清出了一小塊地方。浴缸的水冰涼,但對娜希瑪來說卻是美妙極了,就好像她有好幾個月沒泡在浴缸里似的。她還從柜子里的存貨中找出椰子皂來洗頭。一旦梳洗干凈,她開始清洗泡過海水的牛仔褲和T恤。要穿衣時,她到更衣間翻找,找到一件黑色的絲睡衣,這睡衣該是默格在奢華、風光時穿的,而穿在她身上,實在是大了太多。不過卷起袖子、折起褲管后,還可以接受,這至少是她面對掛在浴室門后的鏡子、仔細端詳后的感受。
從浴室的舷窗望出去,娜希瑪看見船正向荒涼的海岸靠近,駛進偏僻的小港灣。突然間,她不安了起來,她想到默格就要實現他的威脅,把她趕下船。可是眼前的景色并不像是維勒弗朗什的海岸,山色枯槁貧瘠,山峰云朵籠罩,而岸上有一座遼闊、濃密的松林,正隨風波動。
默格打開門,見娜希瑪穿著自己那件過大的睡衣,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差點爆笑出來。她的模樣像被人從水塘撈回來的小頑皮。
“有強風預報,所以我們將在這里過夜。”他似乎后悔太親切了,于是換了個口氣說,“明天,你就搭火車回你的家去。”
“這是哪里?”娜希瑪問。
“阿隆港,”默格說,“幾公里外的圣西爾有個火車站。”
娜希瑪不再有意見,臉上沒露出任何不快。默格又關上門,這件事解決得如此輕而易舉令他相當滿意。過不了一會兒,進來的是安德里亞姆納,帶了晚餐給娜希瑪,托盤上的塑料碗里盛滿可口的雜燴飯。娜希瑪胃口大開,吃完后,便在洗臉盆里清洗了碗,然后將餐具全送回廚房。她非常開心地確定,艙室的門不會再被鑰匙鎖上了。
半夜時,預報的暴風雨來了。“阿扎爾”被錨緊緊抓著,帆索敲打船桅,浪濤拍擊船體,鋃鋃鐺鐺地叫醒了娜希瑪。她思索起被帶回維勒弗朗什后將發生的事,她得面對各種問題,得去警察局,得正視娜迪亞的目光。搞不好法官會將她關在德拉吉尼昂或迪涅的少年感化院。她左思右想,她該逃走,逃到別的地方,意大利,或往北逃,逃到比利時去,要是她找得到工作,身邊存些錢,她還要搭飛機或搭船,逃到馬提尼克島,去找她的父親。
她一大早就做好一切的準備。聽到休息室傳來走動的聲響時,她打開了門。默格早已穿好用來涉水上岸的黃色的防水衣,或許他就穿著這一身衣服睡覺的。他有些蓬頭垢面、滿臉胡髭,像一頭老灰熊。安德里亞姆納看來則像是對風暴毫無感覺。他準備好了紅茶和糕點。
娜希瑪一想到這是她在船上的最后一餐,便無法下咽,喉頭哽著。她低下了頭。
“我不要離開,”她的聲音嘶啞得古怪。她覺得在冒著煙的杯子前,自己的樣子真像個小女生。她試著使聲音聽來更為堅強:“我要和你們留在這里。”
默格嚴厲地看著她。
“你要人家告我誘拐?”
這時,他想到薩里塔,她該也會有相同的舉動、相同的態度,這種既沮喪又頑強的模樣,如同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時的樣子,那是她要去和母親生活之前。她不愿接受他的離去。
“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會說是我自己上了您的船,不會有人告您的。”
默格一直站在她面前。可以靠岸了,小灣盡頭有一道防波堤,而曲折蜿蜒的公路可通向國道。過不了幾分鐘,這個不速之客就會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要是我報警呢?”
娜希瑪沒回答,身體仍然前傾,雙臂交握,鼻子陷進杯里。她搖搖頭,緩緩地重復她的話,仿佛那是明擺著的事:
“我要和你們留在船上。”
他轉向安德里亞姆納。舵手站在近門的地方,沒說話,表情卻有些不尋常,似乎在擔心。
“我可不可以再多留一下,一兩天也好?”娜希瑪問,“要是您現在把我趕下船,什么都完了,我就再也走不了,會一輩子都被關起來。”
不用說,那都是在做戲。
默格猶豫。當然,理性要他盡快擺脫這男孩。“阿扎爾”可不是收留迷路小孩的地方,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傳教士的精神。然而,看著把自己蜷縮在休息室一角的男孩,就和被他從甲板上渾身濕透地撈回時一個模樣,他不禁想著自己也曾像這男孩,不顧一切,要擺脫、要逃出一個沒有出路的世界,在那里,一切早已既定。一個懵懂、固執的男孩,狂狷,任性,等待機運,喜歡不可預料之事。他打心底渴望嘗新,嘗試某種禁忌的事,某種薩拉會譴責的事,他要賭一賭,或許也是為了紀念薩里塔吧!他假裝生氣、假裝對立。
“氣象預報說,這小港灣會有持續一整天的強風,這使你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好好地編個故事。編故事,你看起來挺在行的。”
娜希瑪把一整天都用來將她在休息室的角落布置得更好。她繼續整理凌亂的東西,然后清洗浴室,用從袋里找出的帆布做了個浴簾。她也稍微整理了一下廚房,還從洗碗槽下找到幾個有點生青的馬鈴薯,配上罐頭西紅柿,燉了一鍋菜。近傍晚時,默格和安德里亞姆納從岸上散步回來。他一進到休息室,就聞到食物的味道,他皺了眉頭。
“安德里亞姆納沒給你煮好吃的?”
娜希瑪不知如何回答,她搖搖頭,又惱又怒的樣子。默格挖苦地看她:
“明天起,你就可以替你的爸媽做飯了。”
“我沒有爸媽,”娜希瑪說,她換了口氣,“我要說的是,我爸走了,我媽成天工作,她不需要我做飯給她吃。”
默格看來似乎苛刻、無情,藍眼珠閃著冷光。他沒說話,也許,他終究是被打動了。娜希瑪迅速吃完東西,到洗碗槽沖洗盤子,然后回到她的房間。關上門前,她向每個人道晚安,聲音細小、干哽。只有安德里亞姆納回應。
娜希瑪在漂蕩的感覺中醒來,一種遲緩、平穩的晃動。一下子,她有種背朝下掉進無底洞的感覺。她醒了,然后她確知她是身在航行的船上。
除了船旁沙沙的水聲和船肋彼此的吱磨聲,全都靜悄悄的。她急忙探看大床每一邊的舷窗。毫無疑問,“阿扎爾”是在大海上了。
濃云密布,驟雨模糊了地平線。她看得再遠,也只看到海水以及柔軟、綿延的海浪。
娜希瑪趕緊套上衣服,走出房間。休息室空蕩蕩的。駕駛艙里,安德里亞姆納正在掌舵。他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因飄雨而瞇著眼睛,頭發和羊毛衣上掛著粒粒水珠。娜希瑪想從他身后鉆上甲板,但是他一把抓住了她,拿了一件橘色的救生衣給她。“船長說了,你必須穿上這個。”他幫娜希瑪系好腰帶。
當她把頭探向外頭,忍不住叫出聲來。在她頭上,直到船艏柱的一片片巨大的白帆,全都無邊無際地伸展開來,在風中鼓動著。海潮推動下,“阿扎爾”微微傾斜,波浪滑向船身,沖刷船首的甲板,濺開水花,發出了巨響。娜希瑪發覺默格坐在主桅前,雙腳枕在甲板室的凸邊。他穿了黃色的防水衣,背對著風雨飄搖。
娜希瑪從未走在傾斜的甲板上。她開始匍匐爬向船首,一邊抓著甲板室的欄桿和帆索撐住身體,不敢站起來。大海的聲音激烈、驚人,每一波浪潮都涌向船體,還有在帆索間吁吁呼叫的風,把緊繃的船帆吹得噗噗作響,尤其是轟隆隆整個大海,每一邊都會突然同時涌起浪濤,將她包圍,使她暈眩。
她爬不到默格那里。疲累和激動淹沒了她。她待在甲板中央,四腳貼地,緊抓雙角鉤,風吹得震耳欲聾,被風拋來的水沫進到她眼睛。陽光破云而出,照向“阿扎爾”正前方,天氣間隙晴朗。幾分鐘后,她感覺到有人從后頭抓了她一把,抓疼了她。是安德里亞姆納,他赤腳站在甲板上,沒穿救生衣,一言不發地扶娜希瑪走進甲板室。輪到默格了。他的臉被海水淋濕。
“要是你敢再不經過我的允許就出來,我要把你關進你的艙室。”
娜希瑪不知所以地呆坐在墊子上,四肢發抖。
默格到廚房的柜子里找來一瓶杜松子酒,遞給她一小杯。“喝了吧,這對暈船有效。”娜希瑪感覺到酒精在灼燒喉頭。她想申辯,說從前她爸爸帶她到船上時,她從未暈船,但默格已經走了,回到了甲板上。而在駕駛艙里,安德里亞姆納繼續掌舵,依然沉著鎮靜,之前生氣的模樣已經不見了,微瞇的眼睛有些笑意,娜希瑪心想他早已猜出她是個女孩,這著實難堪。
向晚,浪平息了。就在娜希瑪畏畏縮縮地把頭探向休息室時,默格示意要她過去。她套上救生衣,跟著船長到甲板上。默格抓起她的手,把她領到船首。風靜了,船帆不再那么緊繃,只有大前帆在艏柱前鼓成個肚子。
“你看,”默格說。
她沒馬上明白要看什么。灰蒙蒙的海水,和天色融在一起。氣候宜人,風雨后的余波蕩漾出陣陣漣漪。船順風前行,沒有碰撞、沒有雜音,微微傾向左舷。忽然,海面開花了,正好在“阿扎爾”面前深深涌出一群海豚,距離不到幾米,如此靠近,使娜希瑪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海豚躍上空中時所發出咻咻的呼吸聲。
她愣住了,使盡全力緊抓默格的手。海豚沿著船掀起一道水花,在船尾離開,又回來,仿佛在展現它們的靈巧,仿佛在衡量它們的速度。然后它們潛入船首下,過一會兒,又一個翻騰,從船的另一側飛躍出來。
娜希瑪坐在甲板上,坐在船頭,坐在默格旁,坐在大前帆揚起的帆下。她望著海豚,沒放開過默格的手。那是神奇的一刻,一種超自然的美景,那是她從未想象過的。寂靜之中,海面光滑、灰亮,天空染上紅霞,而悠悠緩緩向前的“阿扎爾”,乘著無邊無際的帆翱翔。她感到這世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汪洋和海豚,它們喜悅的力量,它們的自由,它們躍向空中時柔亮一如絲絨的灰色皮膚,還有它們沉厚的落水聲,然后在一束水沫中,從海面上消失。
海豚陪伴著船直到夜晚。默格沒動過,沒說過話,他抓著娜希瑪的手,緊得弄疼了她。他身上多了某種奇怪的感覺,身體前傾,微張的唇似笑非笑。他再也不是個笑聲冷冽、目光無情的老人了,他又變得像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那個蠻橫、古怪的小頑童,準備再次征服世界。她仿佛一直都認識這個人,他們仿佛是在維勒弗朗什的五月路、在幽暗迷宮里一同長大。她感到內心滿溢著感謝和敬畏。那是意義不凡的一刻,她想著,她再也見識不到任何比此刻更有力量、更美好的事物。那一刻,她幾乎就要脫口說出真相,告訴他,她不是男生,但她怕一說出口就全毀了。
一切在瞬間結束。海豚最后一回沉入船首底下后,便往南離去,而在它們上頭的海面又平復了,黑夜幾乎立刻降臨,仿佛是海豚所背來的。
默格站起身,沒放開手,把娜希瑪一路帶到駕駛艙。在舵輪前的安德里亞姆納準備好在此過夜,用他喜歡的姿勢——一只腿站著,另一只腳抵在小腿肚上。娜希瑪心想,這多像一只鸛,或像那些在非洲會吃蛇的鳥。要去熱那一鍋飯菜的是她,兩個男人任由她去做,沒有異議。從那一晚開始,娜希瑪了解到船上有了她的位置,她可以算是“阿扎爾”的見習小水手。她低聲感謝那些海豚,仿佛它們為了幫助她而專程到來。
帕爾馬是默格的城市,是他向來喜歡停泊的地方,在重新出發駛向另一個天涯海角之前,他好在這里重溫在帕西歐街和昆特巷之間的老市區。他要去見所有的人,也要所有的人見到他。那是他對過去惡劣境遇的報復,他這個人,沒父沒母,在貧困中長大,他辦到了,他成了好萊塢的電影人,他要強過那些人,那些當他穿梭在杰諾利帕西歐街餐館的餐桌間,想順手摸走方糖或剩菜里的面包塊時羞辱、嫌惡過他的人。
入港前,他升起馬略卡島的金紅相間的信號旗,安德里亞姆納拿出一串串鑲滿白燈泡的彩燈裝飾。
娜希瑪參與了晚會的準備工作,一直爬到后桅桿高處去掛彩燈的是她,像個真正的小水手。在帕爾馬這里,小女孩無需被關在房里。默格是在自己的家,根本無視別人對他的閑言閑語。沒有人會想到要求他出示“阿扎爾”甲板上乘客的證件。
整個下午,默格帶著娜希瑪在市區四處蹓跶。帕爾馬是個吵鬧、雜亂的城市,小路狹窄、陰暗,唯一的椰林大道則被咖啡店的露天座占滿。大道人潮泛濫:從德國或美國來的觀光客,從巴塞羅那或梅利利亞來的掮客,當地身穿長袍的修士,引人側目的女孩們,眼神輕浮的少年們,伴以身穿白西裝的怪老頭們。
為了進城,默格仔仔細細穿上清爽明亮的三件式套裝和黑皮鞋,戴上一頂巴拿馬草帽。人們免不了回頭望向這奇怪的一對,這個穿著高雅的男士后頭卻小跑步地跟了個頭發凌亂的小男生,正好奇地東張西望。
默格帶了娜希瑪去看他度過童年的地方,那是在他離開此地去巴塞羅那之前,他干過聽差的老琴特里克咖啡館,還帶她去看了他窩藏過的隱蔽角落,打群架逃跑過的階梯。
在帕西歐街,他們坐在椰樹蔭下喝一杯,他點了可樂給娜希瑪,為自己點了濃咖啡,不時有些人到桌前向他寒暄致意,而其實是為了來瞄一眼娜希瑪。那都是有些年紀的男士,看來重要或故作重要。默格該和他們的年紀相當,但他是屬于另一類的人。娜希瑪看著他和那些人談話。被太陽曬黑的臉上,嘴邊、眼角刻上了皺紋,這使他看來有笑容。
一些小男孩繞著桌邊打轉,兜售口香糖、煙、巧克力。其中的一個男孩,非常陰郁,茨岡人的模樣,一頭近乎金色的鬈發,捧著一盒雪茄跪在默格跟前。他面無笑容地看著娜希瑪,黑眼珠里亮出一抹冷酷的火星。乏人問津,他繼續到別處兜售。
默格脫了帽子,微微靠坐在扶手椅里,閉起眼睛抽著西班牙小雪茄,一副幸福的模樣,而娜希瑪想象他可能曾像那個男孩,急急忙忙在巷弄里穿梭,為了找差事、找機會,搞不好還找壞事干。他也曾像那些泡在港灣的孩子們,想在輪船前的污水里撈得幾個銅幣。
娜希瑪是在那里初見阿爾邦的,她第一眼就討厭這個人。阿爾邦是默格的制片人,掌管經費,負責招募演員。一個四十來歲的人,高大卻神經質,短發,一道黑濃眉橫亙在有棱有角的臉上,一身全灰、無可挑剔的高雅穿著,修長的手保養得細嫩。陪他一道來的是個美國妞“蜜糖”,她的頭發失去了光澤,眼神心不在焉,沒多看一眼就入了座。倒是阿爾邦,探究、敵意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娜希瑪身上,叫她忐忑不安。她盡量不露出害怕的樣子。
默格和他用西班牙語交談了一陣,之后決定去卡拉馬約用餐。一輛出租車經由一條狹窄的公路將他們載到港灣。餐廳面向海灘,黃色的沙灘上緊密排列著許多藍色遮陽傘。海水波光粼粼,熱風斷斷續續地吹來。娜希瑪留下默格和阿爾邦繼續談論電影,和“蜜糖”往海灘走去。娜希瑪坐在擋土墻邊。年輕女孩以絲毫沒有口音的法語對娜希瑪說起話來。
“你叫什么名字?”
“那希,”娜希瑪說。
“你要下水嗎?”
“我沒有泳褲。”
“要的話,阿爾邦可以借你。”
娜希瑪遲疑了一下。
“不了,謝謝,我可以穿著衣服下水。”
“蜜糖”笑了起來:“你很有趣。”
海水冰涼,但歷經酷熱的車程后這倒是不錯。娜希瑪從高高的巖石跳進清澈的海水,然后就像個男孩會做的,嘩啦啦地抖動起身體。待在海灘上的“蜜糖”,根本沒注意到她,徑自擦了防曬油躺在沙灘上,修長的身體非常白,胸部因陽光而起了些紅斑。娜希瑪坐在她旁邊看著她。黏在皮膚上的濕衣服使她打哆嗦。
“我餓了,”娜希瑪說,“吃飯去吧?”她們沿著樓梯直跑到餐廳。
那兩位男士已經坐在遮陽傘的庇蔭下。他們已經用過餐,正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美國女孩隔著一段距離睡在躺椅上,眼睛上敷著兩片化妝棉。
默格中斷談話,親切地招呼娜希瑪,替餓了的她叫來一大盤海鮮拼盤和一籃柳橙。貝類、蝦和柳橙撐得娜希瑪飽飽的。默格饒富興味地看著她,不再聽制片人說話。他喜歡看這男孩,如此青春而生氣勃勃,如此本能而毫無猜忌。他的目光沒逃過阿爾邦,他低聲評注說:
“不錯嘛,一個獵物?”
默格生氣地在意起來:
“什么?這是什么話,你瘋了!”
阿爾邦一再打量娜希瑪。當他看見她那背對陽光的側影,一身濕衣服將之勾勒得更為纖細優美時,他的判斷錯不了。
“照我看來,”他說,“您得盡快打發掉這個麻煩,否則您會招來更多的煩惱。這男孩未成年。”
默格被激怒了:
“那你說我該怎么做?趕他走,送交警察局、送交海關?我哪曉得有誰會因此反過來對我放冷槍,有那么多人在伺機而動。還是我該一腳把他踹開,讓他自生自滅?”
阿爾邦呼了一口煙。
“換成是我,我懷疑這小男孩會說出對您更不利的事。也許您給他錢,他就二話不說地放過您。”他又補充,“不過,如果真的換成是我,我一開始就不會讓他上我的船。”
近六點半,夕陽映得海水一片火紅時,樂隊來到了碼頭。這是傳統。盡管之前發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和薩拉離婚、財物糾紛、籌錢拍新片的困難,默格卻不輕言放棄這傳統。他每次回到這童年的島上,就會辦派對,或者該說,以前都是他的朋友為他辦派對。
樂團總共只有三個樂師,都是些在露天咖啡座演奏的年輕人,隨便怎么點歌,一把吉他、一把薩克斯風和一把低音大提琴就能演奏起來。阿爾邦已經事先告知樂師,默格只喜歡爵士,于是樂師們試著不拘泥地演奏《女士乖點》。
碼頭很快就涌滿人潮,三教九流、各式各樣。有穿了一身黑、自命不凡的顯要,熱衷社交的律師,視錢如命的男人,爭妍賣笑的女人,四處冒險的人,白吃白喝的人,無所事事來湊熱鬧的人,冬季的游客,還有便衣警察,光從兩人成一支隊伍這一點,大家就能立刻看出他們是便衣警察。默格不得不承認這群人中大多是他不認識的,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諸事順遂,財源滾滾,他的電影賣到世界各國,無論是在《半月王朝》或是《難已接近的島嶼》時期,他能認出所有的人,那時到場的男人都是最有權勢的,女人都是笑聲最清亮的,而現在,能有這么一群閑人,他可該滿足了。船上悶熱,樂師荒腔走板的演奏令他頭痛。默格目光搜尋安德里亞姆納,他納悶娜希瑪躲去哪里了,并思索起阿爾邦對他說的話。也許這男孩是他的敵手新埋伏的陷阱,要他敗得更慘。他把自己關在艙室,好安安靜靜地抽煙、喝酒、想事情。
娜希瑪在人群到來之前就溜出去了。她去了碼頭,窩在一堆水泥袋的掩護下,凝望“阿扎爾”船桅上懸晃的燈泡,聽著荒腔走板的樂聲。她想起有一次在維勒弗朗什見到的景象,那是為七月四日慶典,在港埠中央,那些船的桅端劃出道道光芒,像流星雨。縱然音樂、人聲喧鬧,“阿扎爾”看來仍有某種悲傷和凄涼。她想到五月路,想到應該正等著她的娜迪亞,一陣空虛使她腹部疼痛、喉頭緊繃。也許警察正在四處尋人,為了找到她而張貼附上照片的尋人啟事。她很想去打電話,和謝里夫說說話,了解他的近況,但她沒有錢,也不敢向默格要。她怕默格會把她遣送回家。
她感到疲憊,在地上坐了下來,背靠著水泥袋,因此而看不見船桅的燈火,只見幽暗的夜空映著船上的光暈,徐徐冷風不時送來低音提琴的節奏、薩克斯風爆出的齆鼻音、喧鬧和刺耳的笑聲。
她凍得醒來。路燈在迎賓碼頭上烙下令人不舒服的黃斑。娜希瑪走出水泥袋堆。“阿扎爾”上的燈火全滅了,人群已散。除了內港的水波拍擊聲外,沒有任何聲響。海上吹來的風冰涼、潮濕。娜希瑪走向船。剛才她趕在派對開始前出來,匆忙得沒時間穿上涼鞋。尖銳的礫石扎痛她的腳,并且她也冷得雙腿抽筋而僵直。
就在她要上到甲板時,一道黑影矗立在她面前,她驚叫出來。那不過是在艙室門口睡覺的安德里亞姆納。他認出是娜希瑪,讓她通過。
船長不在了。派對后的大艙室四處散著空酒瓶和喝過潘趣酒的平口杯。整個船艙從頭到尾都是亂七八糟的墊子,還彌漫著雪茄冷卻后的難聞氣味。娜希瑪機械性地開始整理墊子,舵手則漠不關心地看著。可是她太累了,于是終究還是走去小艙室睡覺,那里也是一團混亂。那些人在那里喝酒、抽煙,還在床上做了老天才曉得的事,在床墊上留下了印記。娜希瑪憤怒地丟開枕頭、床套,然后脫去滿是灰塵的牛仔褲,倒床就睡。
默格在早上回來。他和某個女孩在旅館過夜,情緒欠佳。當他發現休息室被整理過,看到那些堆好的墊子、在廚房里排好的空酒瓶,他的壞脾氣就在安德里亞姆納面前爆發出來。
“可好了,這是搞什么鬧劇?難道我的船成了他媽的娃娃屋?”他大步大步把墊子踹回客人離開時的狼藉樣子,“這才對。我早就不該讓他留下來,得盡快想辦法要他走。”
他氣咻咻地走向艙室,粗暴地打開門。大床上的娜希瑪正熟睡著,穿過前舷窗的陽光,成了一道使浮塵亮閃閃的角錐形光束,熾熱地照在她的臉和上身。毛衣在她睡覺時撩了起來,使人看得見渾圓的腹部下一個斜角的孔,那根本不是男孩會有的肚臍,還有一雙腿像蛙腿般曲張著。這個猥褻卻無邪的景象使默格呆若木雞,愣在門檻無法向前一步,甚至忘記為什么來開艙室的門。他輕輕地又關上門,怒氣全消了。
“我早就該懷疑的,我早就該明白的,”站在艙室門前的安德里亞姆納似乎在等決定。默格又不自覺地重復說:“真該想想辦法了。”剛才的滑稽場面一下子敲醒了他,他大笑起來,“這丫頭把我們給耍了。”
他用廚房的抹布擦擦額頭后,開始收拾散亂的平口杯:“這里的天氣太熱,我們立刻出發。”
馬達啟動,發出輕柔的噪音。默格解開所有纜繩,用腳推了一下堤岸。要忘記陸地上的種種煩惱,沒有什么比簡單的一腳就讓陸地消失更好的了。
安德里亞姆納已經自自然然定位,用一只腿保持平衡,一只手擺在舵輪上。
晃動搖醒了小女孩。正當“阿扎爾”沿著土灰色的堤防駛入公海時,她來到甲板上。從安德里亞姆納和默格看她的方式,她明白她騙不下去了。
“我的名字是娜希瑪,”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