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宿舍是很老式的平房，畢竟是歷史悠久的K大建校初期的首批建筑物之一，好處是由于彼時建筑內空高且材料多用整齊的塊狀大理石，夏季確實特別蔭涼。這一排平房的門口種植了一排的梧桐樹，他的這一間在路盡頭，最靠里的僻靜之所，房前的空地處還有一株巨大的合歡樹。

下午早些時候，她便是藏身在這株合歡樹搖曳的樹冠里。先用隨身攜帶的小刀、橡皮筋和樹上新鮮采下的合歡樹枝制作了一把簡易小弩。然后，看著他走到宿舍門口，便找準時機放箭。結果，略感意外地看著他被襲后竟然一氣呵成地奔進屋、敷草藥后坐下。

面對襲擊和死亡，這樣的姿態可以說相當另類了——尤其是，跟她之前見過的太多窘態相比。位高權重的拼命討饒，道貌岸然的破口大罵，家纏萬貫的魂飛破膽，還有威逼的、利誘的，總而言之，死神面前，各種丑態百出得人人平等……卻從不曾想，還可以如眼前此人這般，嗯，該怎么去形容這種自始至終都淡然而超脫的樣子，這種平靜得幾乎有點冷冰冰的樣子，幾乎有點像……有點像……像她自己？

她縱身閃進屋內帶上門，輕輕倚靠在門邊，看著他一陣忙活以后靠坐下。

昏黃的月光溫柔而嫻靜地暈染在他菱角分明的臉上。眼神雖已渙散了三分，卻仍和資料照片上一樣，深邃而寧靜。也正因為這幾分渙散，竟仿佛松解了部分素日里“生人勿近”的冷冽，莫名其妙地平添了幾分在他眼中罕見的溫柔。

而此刻，這雙眼睛，忽然努力聚起焦，全神貫注地看向自己。

她忍住特工生涯中頭一次幾乎想躲閃的沖動，看似波瀾不驚地接上這兩道灼灼的目光。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帶著閃爍星河般清澈而深邃的眼神看過她，那里面似乎包含了全宇宙。X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于是就這么，陷在那雙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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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楨艱難地聚焦，看向門口。雖然在黑暗里，但那身玲瓏有致的緊身衣直接暴露了性別。伊人似乎是好整以暇地斜靠門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他再一次確定，他與這位肌肉緊致的“S”型女士從無交集。但看向她眼眸的那一刻，他似乎頓悟了憨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時的感受了——鬼使神差般，竟不知如何便想起《紅樓夢》里的這個著名場景，對情竇一竅不通亦不感興趣的他當年很難看進去這部名著，只草草歸類于必考內容，全靠自己超強大腦的死記硬背。

屋內這方小小的時空，雖黑暗，卻并不渾濁，眼前一切似乎是被上好的濃墨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似的。他與那一雙如冰的雙眼對上，此刻的世界里便只剩下這雙眼睛了。這雙眼如礦井里的白鎢一般，一閃一閃地發著幽藍色螢光。

四目相對，一見鐘情。

有人說，所有的一見鐘情都是見色起意。此言差矣。雖然所謂食色，性也。萬物皆有相，美色亦皮囊。但凡血肉之軀多不能免俗。見色所起之意，僅為滿足一己之私欲，發心過于低級，未免玷污了“情”之一字。如若當真是一見之下的“鐘情”，則起碼應是心生憐惜與呵護之念。再高級者，大概應是從電光火石、斗轉星移的那一眼里，感受到了相似的靈魂。

而靈魂，本來就是一種高級的存在。人生短短數十載，如白駒過隙。人世間，眾生大多在一種混沌蒙昧的狀態之下，依慣性和業力而存在著，得一雙慧眼者有幾人？靈性覺醒者又有幾人？

而何楨其人，可以稱得上一個天生的異類——難得是個打小就心如止水，云淡風輕的。

比如，據說在他三歲的一天，他母親下班剛回到家，看他坐在地上，便喚他起來。他平靜地說：我剛摔了一跤腿扭了。媽，你回得正好，麻煩過來扶我一下。他母親趕緊放下背包和滿滿的購物袋奔過去一看——如果不是他自己不知哪里學來的手法按住了附近穴道，只怕膝蓋是血流如注……虧得他跟沒事兒人似的。

再比如去年他在K大任教后，某次研究課題需要去某地考察銅礦，不巧遇上暴雨塌方被埋在礦里。學校知道后趕緊聯系各方展開營救。救援隊迅速行動，24小時便挖出一條一人寬的通道。第一個進去的是救援隊長，發現他正在里面淡定地挖蟲子吃，回頭還問他要不要嘗一嘗蚯蚓，他已經把泥捋干凈了……

有人說他是醉心學術，也許倒不如說其行事風格和追求與常人頗為不同。若追問下來，他單純就是一種喜歡解題的旺盛求知欲，但并不會沉溺于某一道題目之中，相當于研究界的打怪升級。不過夏蟲不可語冰，這種事也沒必要挨個解釋——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講不通。至于名和利，確實不在他心上，人各有志。

“你……可能箭頭削歪了一點……”

終是何楨先開了口，打破了這漫長的對視。

“？……”X這才回過神來。

“所以沒中頸動脈……”何鎢的聲音有些虛弱無力。畢竟是世間第一奇毒，要完全恢復，看來起碼得將養一陣子了。

X：“……是忽略了合歡樹枝的內在密度差異……”

“唔……我實驗室里的……黃花梨……更適合……以及，現在……正是補刀的好時機……”

X看著他說這話時滿臉的真誠，仿若未聞、一動未動。

他小姨要是看到此刻的場景，一定會驚呼起來——她一直以為他是一塊不開化的頑石，任年歲癡長，“不住于相，如如不動”，卻原來不過是未遇見而已。莫非此后，竟是“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