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ange, Storia del nuovo cognome
“我去……你這家伙一定發揮超常了吧?”看著安南薰笑嘻嘻地遞過來的試卷,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嘿嘿。”出人意料地,安南薰沒有一點對我生氣的意思。大概是喜悅蓋過了智商吧。她有些驕傲地挺起胸膛,卻也不經意地展現出身體曲線。
頓時我的臉有些燒紅,急忙扭過頭,我看似平靜地搭話道,“這樣的話,是不是不用藝考也有希望啊?”
“誒?”安南薰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這也只是意外。藝考就給我留條后路。況且藝校也是我想去的地方啊。”
“嗯。”我點點頭,隨后換上調侃的笑容,“我說你啊,在這方面意外地靠譜嘛。”
還沒等安南薰接口,文學社的門被推開,余知秋帶著些苦惱的表情走了進來。抽開我身邊的凳子坐下后,她開口問道,“高二我們有招過社員嗎?”
“我記得招社員是活動月的事吧……”羅非語想了想說,“之前的活動月被壓榨了,就三天,我們連社刊都沒出過,更別說招新……”
“所以問題就在這里。”余知秋嘆了口氣,“沒有新社員,我們今年畢業之后,這個文學社就不再存在了。”
“誒?”安南薰露出訝異的神色,“那不是很糟糕?怎么辦?沒有活動月可以招新嗎?”
“所以我就在苦惱這件事啊。”余知秋說,“張貼宣傳畫的話倒是可以,只是有沒有人來還是得看興趣吧?”
“因為是文學社,所以噱頭不好嗎……”我把下巴支在桌板上,手指在桌上畫著圓圈,“我說,真有人對文學感興趣到參加這么個社嗎?果然還是看電影播音玩電腦更吸引新生吧……”
“不過非要說的話……”羅非語笑了笑,“我們也沒干什么和文學搭邊的事啊。”
“嗯,角度刁鉆。”安南薰用力地點點頭,“想想每天在這里無所事事,聊天,喝咖啡,看書。也就社刊算點文學,又只搞了一次。我看不如叫咖啡社,更有吸引力點。”
“這怎么行?文學社是我當年建社的理由啊。雖然也不是愿望就是了……”余知秋說,隨后轉向安南薰,“當時吳憶找我,我本來就打算把文學社當成只有我一個人的社團的,然后安安靜靜渡過高中。卻沒想到還有兩個家伙也不知道進社。”說著隔空點了點我和羅非語。
“誒你怎么這么說,我當初也就是不想進社團想隨便找個理由開脫,沒想到你在這原地建社,再加上吳憶又喜歡安排人,你以為我真想來啊。”我抗議道。
“我看你倒是挺想來的。”余知秋輕輕敲了我一下,然后縮回手,繼續說道,“總之文學社就是文學社,不過咖啡倒是可以拿來當勾引他們的餌。對,這臺咖啡機吳憶學姐一直留到現在也沒拿走。干脆我們湊點錢把它買下來,當禮物傳給下一代,二手的會便宜點。”
“關于坑吳憶錢的部分我沒有意見。”我說,“不過,直接送他們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我倒覺得可以。”羅非語發言道,“就當給這個房間交了三年的房租。”
“哇,這句話很有感覺誒。”安南薰的表情柔和下來,把頭靠在桌子上,似乎在感受微涼的桌面,“雖然說快樂免費,但是就這么拿來,也過意不去啊。”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余知秋笑著點點頭,“非要說的話,吳憶學姐也是一切的推動者啊。就當回饋了。”
“嘛,既然都這么說了。就這么辦吧。”我聳聳肩,隨后站起身,端著咖啡杯走向漱臺。身后隨即一陣收拾東西推拉凳子的聲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洗杯子就是個宣告今天社團活動結束的信號,這時大家都會在我身后離開。久而久之,我就能夠一清二楚地分辨出他們的聲音。
最開始走的一定是安南薰,她整理的時候會發出比較大的聲響,抽拉試卷的聲音都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很輕快,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哼些不知名的調子。
羅非語一般都緊隨其后,似乎有些強迫癥地把一摞書或者試卷疊在一起,然后在桌上整齊,敲出“咄咄”的聲音,然后離開位置之后會有一個推回椅子的聲響,離開時腳步聲比較輕,可能是因為走路風格,也可能是因為跑鞋減震。
接下來就是余知秋,她的行為舉止總是不緊不慢,讓人聯想到中世紀的貴族,雖然性格很糟糕就是了。不緊不慢地收拾讓她發出的聲音都比較輕柔,椅子也不是拿來拖拉,而是抬起再放下,總共發出兩聲輕微的“嗒”。一年四季都是穿休閑鞋,但不管是匡威Vans還是AF,都走得很輕,只能發出撞擊織物一般的聲音。
而這次我卻沒有聽到這種聲音。正在疑惑的時候,余知秋笑嘻嘻地鉆到我的面前。被嚇了一跳的我條件反射地收回了手,手中的咖啡杯差一點就要滑落。我不滿地看向她。
“嘿,我也沒想到你會反應那么大嘛……抱歉抱歉。”余知秋有些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頭,有點像是犯錯的小孩,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根本生氣不起來。
“好了,沒事沒事。”我無可奈何地說,“有什么事嗎?”
“嗯。”余知秋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以后要不就我來洗吧?”
“嗯?為什么?”我把杯子上的水瀝干,倒扣在窗臺上,然后擦了擦手。
“你看,這一年年的都是你洗杯子,”她尷尬地笑笑,“感覺……過意不去呢。”
“那現在反應過來也晚了點吧?”我說,“我都習慣了。”
“可是……”
“好啦。”我笑著說,“這么想洗的話,以后一起可以吧?”
“誒?”余知秋愣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似的,臉紅蔓延到耳根,聲音更是有些變形,她扭開頭說,“行……行啦。一起就一起。”
嘿,這樣子還挺可愛的。
被腦中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我趕緊搖搖頭,轉身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把椅子放回原位的時候,余知秋依然愣愣地站在水池旁邊。
“余知秋同學?”我靠近一步,帶點夸張地上揚音調,“怎么了這是?”
“……我說啊,許淮安。”她抬頭看向我,眼眸中帶著晶瑩的潮濕,被這樣的眼神對上,我無所適從地移開了視線,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嗯?”不得不正經下來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覺得這樣就可以了嗎?”雖然她的聲音似乎沒什么波動,但眼神里的困惑和憂傷死死地戳進我的心里,我輕輕咬住下嘴唇,低下頭。
“那你覺得呢?”
“我現在想知道你。”
“我也是。”
“……這樣永遠都說不出來。”
“說出來真的好嗎?”我有些迷茫地抬起頭看向她。
“……我不知道。但是,”她也注視著我,眼神游離了片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多時候,都會很不舒服。”
“對不起。”
“誒,我說,要是沒有的話,不要勉強啊。”她停頓了一下,我捕捉到一聲輕微的哽咽,“……也不要……對我那么溫柔好吧?那樣的話,我豈不是又和羅非語一樣了?”
“唔。”似乎我們都在逐漸誤解對方的想法,我曾經追求的不用解釋就可以互相理解,不用說穿雙方也都心知肚明,這樣的關系,果然是妄想嗎。“你不要這么想。”我輕輕嘆了口氣,躊躇了片刻,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會的。”
被我碰到的那一瞬間余知秋整個人就僵住了。經過一段我能觀察到的調節呼吸,余知秋還是強裝著冷靜說,“是……是嗎。那……算是我多想,好吧?”
“是是,社長,很多時候心思不要太敏感啊。”看起來沒什么事了,我笑了笑,背起我的書包,“走吧。”
余知秋也長出一口氣,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那些情緒,隨后朝我的方向回了一個微笑,提著書包追上來。
“你倒是等等我啊。”她笑著走到我的身邊。
我們都是擅長分析而不擅長表達的那類人,在來來回回的周旋中試圖揣測對方的想法,最終演變成誤解和猜疑。這樣究竟好不好我也無從判斷,現在我只覺得這是我們真實的存在方式。沒辦法改變的事不做出改變,沒辦法解答的問題只能等待遺忘,生活不能被你改變,你只能想辦法適應。
也記不得是第幾次她來和我暗示些什么。在我的眼里她的話永遠意有所指,但就算像今天那樣說,我也不敢肯定她在暗示的東西。至少也不能一直往那個方向想。雖然之前羅非語也有暗示,安南薰也不止一次和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而這家伙露出這樣小女生樣子的時候也有挺多。難道……不,這應該是錯覺。我這種人,不值得吧。
我一直一來都保持著最低層次的自信。少一點良好的自我感覺,面對失敗、錯誤、悲傷之事,就好像有點心理準備一般,不會太受打擊。給自己安排好這樣的悲觀外殼,像寄居蟹一樣龜縮在殼中,很好地自我保護。
一直很想表達什么,但又沒有勇氣。生怕自己摧毀了兩年多建立起來的關系。就這樣拖著拖著,在偶爾和她的互動中產生一點點曖昧的悸動,隨后很默契地避開這個話題。然而現在,她很突然地表露心跡,讓我無所適從地說出心聲,反而展現出一副很安心的樣子。這種時候再不去往哪方面懷疑,恐怕我也是沒救了吧?可另一個思緒卻占據了我的腦海。
現在是高三。高考結束之后,我們將不會再有任何機會產生交集。那么到底是現在憋著痛苦,還是到時候被強行終結痛苦呢?果然余知秋說得沒錯,外界因素的影響反而最大。我看向身邊的人,這或許是她第一次和我單獨走吧?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我輕輕嘆了口氣。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
果然,還是不忍心啊。
*
入社申請:文學社。
申請人:洛南陽。
申請理由:我就喜歡這種隨性的社團。還有咖啡,最棒了!
申請人:程桉。
申請理由:廢社的話就太可憐了,如果有除我以外的新人加入,就把我算進去吧。
*
再往下翻,死活沒有找到和文學社有半點關系的申請。那么沒辦法了呢,這兩個人大概是不想要也得要了。
“嗯。一個奔著咖啡來的,一個是在可憐我們。”我總結道,“怎么樣?這兩個人?”
“要,必須要。”余知秋很堅定地點了點頭,“就算和文學社沒關系……也算是早有預見。總之,一定要把這兩個人留住。”
“好!”羅非語突然興奮起來,舉起食指說,“這就是‘拯救文學社作戰’!”
“突然有點羞恥了呢……”安南薰有些無奈地看向羅非語。真是的,原來這家伙也有中二的天賦啊。我就說每個人總有中二期的,說白了只是青春期的表現之一吧?
“作戰名什么的怎么樣都好啦……”余知秋很頭痛般地搖了搖頭。
這時文學社的門久違地被外人拉開。兩個穿著高一制服的后輩猶猶豫豫地走了進來。學弟一眼看去就是羅非語的低配復刻,穿搭氣質都合著鄰家路線,就是長相只在及格線以上的位置。還有一個學妹則偏向安南薰的氣質,走路輕飄飄的,提腳的時候喜歡順勢踮一下。這么說,洛南陽……是女的啊。怎么取的這么個名字,又“男”又“陽”的。不過組合在一起倒還可以。這么說安南薰不也有個“南”嗎……算了,這個不重要。
我們統一挪了挪座位,把對面的位置留給他們二位,四個人并成一排,看起來有點像面試考官的架勢。雖然是開朗的性格,但畢竟剛來,還面對四個學長,難免緊張。于是我起身走向墻邊,準備給他們濾兩杯咖啡。
趁著我在咖啡機邊上忙活的時候,余知秋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個……歡迎來到文學社……呃,程學弟和洛學妹。歡迎……咳……羅非語。”
“嗯?嗯,行吧。”突然被點到名的羅非語的聲音慌張了一下,隨后很順暢地接下了余知秋的話,“最后問你們一遍啊,不打算改主意了吧?進了坑就別想走了啊。”
“誒?學長的意思是這是個坑?”不愧是小羅非語,程桉很懂得哽住羅非語的話語技巧,簡單來說就是重復和反問,“哈哈,開玩笑的,這個神奇的社團,我沒打算改主意。”
“看到這里是這樣子反而很放心啊。”洛南陽接過我遞過去的咖啡,順口帶了一句“謝謝”,先嘗了一口然后略帶滿足地繼續說道,“咖啡果然棒啊,算是沒有虛假宣傳了。嗯,決定了,就這里吧。”
“所以是看在咖啡的面子上?”我坐回座位,笑著問了一句。
“當然也看在學長們的面子上。”洛南陽舉起咖啡杯,對著我們的方向敬了一下,“為了文學社還能存在下去。”
“說白了,學長們應該還要感謝我們。”程桉不懷好意地笑笑,“這時候的利益關系,不應該是學長們很需要我們嗎?”
“確實。”羅非語很痛快地就答應了,“我們也快高考了,不希望這個社就這么消失,所以還請你們留在這個社。”說著他向后指了指那臺咖啡機,“這臺咖啡機我們就打算捐給社團了,我們走了之后,你們可以一直用下去。”
這時余知秋從旁邊歪過身子,伏在我耳畔輕聲說了句,“你覺得這聽起來像不像用錢買通的?”
喂,太近了啊。被她的呼吸弄得有些心猿意馬,我下意識避開一點,想了想,然后又往她那邊側過去。心跳加速了。不過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
“管他呢,”我在她耳邊說,“能用錢買總比沒有好。”
似乎有點答非所問,好像還會給人帶來誤解。不過這些都是我拉開距離恢復理智之后才意識到的。這種時候頭腦發熱,大概根本無法思考吧。所以余知秋才會一直愣著,等我說完的時候才淺淺地“嗯”了一聲,而她沒能完全壓制下去的臉紅更證明了這一點。
轉過頭,洛南陽玩味的眼神和我交叉。頓時有種小秘密被發現的張皇感,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我強裝鎮定,把眼神移開幾厘米。但視線中的她也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真是的,現在連高一學妹都這么難對付了么?暗暗吐槽了一句,看著羅非語這邊也已經商量妥帖的樣子,大概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簡單和他們吩咐了兩句社團活動的時間,就放他們走了。
關于社團的規章制度已經越來越松弛。從老師到學生會都不太樂意我們沉溺于社團活動,多個娛樂向的大型社團都被有所限制,我們這種小社團雖幸免于難,但壞處在于根本不會有關注度。是以這兩個主動投以懷抱的后輩必須要拉入伙。而同樣得益于這種無關緊要,我們擁有一定的自主權。上面傾向于把文學社定義在社團之外,看做一種小團體。于是社長便有文學社的幾乎所有大權在握,因而入社申請只要遞交給余知秋就行了。
吳憶畢業之后社聯的存在感直線下降,當然學生會那邊也是一樣。都是繼任者太右派的原因。隨后迎來了學校政策大調整,校園娛樂業幾乎滅絕,社聯這一以娛樂業為主打業務的組織,便更沒有什么存在意義了。這就導致學生會成為了學校無可置疑的第一學生團體。因為社聯在這么狹小的許可空間內所能做的,已經被學生會完全覆蓋。大概不出幾年,社聯這個東西也會消亡了吧。
社聯的消亡……不知道身為創始人的吳憶學姐會怎么想。不過和我們對文學社的心情也不會相差太遠吧。
和余知秋一人拿了一個杯子,在漱臺上忙活起來。身后又隱隱約約有兩個人的視線,刺得我如坐針氈。斜眼瞟了瞟余知秋,劉海垂下來稍微遮住眼睛,耳朵染得通紅,嘴唇緊緊抿著。非常好看,足以讓人心動了。但是之后呢?心臟會迎來一陣抽痛。每當理性快要壓制不住這樣的沖動時,身體就會自覺性地提醒我,不行。
佛曰: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
此之謂求不得。
杯子洗好之后,我回頭看向后面,卻愕然地發現他們兩個早就離開了。那我為什么會感到尷尬呢?為什么會有被觀察的感覺呢?
果然,他們兩個的事,還是我心里的一個芥蒂嗎。
我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余知秋,那家伙也是眼神很復雜地看著我。可是復雜恰恰意味著無意義,不能給人解讀出的思想等于沒有表達。她不讓我領會,我只能當做她什么都沒有想。
帶上門,和她一起走出去。她沒有選擇和我并排,而是在我身后隔了一點距離。就算是這樣也要花費很大的努力了吧?我了解她的意思。在我身邊的話,被別人看到,一來自己羞恥得不行,二來怕傳出流言。既然這樣,就稍微往后走一點咯。
在樓梯口拐角,轉身,兩三個男生正從那里過來,我輕輕地避開身子。下一秒我突然反應過來,回頭看了一眼。正巧,何矣也轉過頭來看我。
“喲,許淮安……好久不見了。”何矣笑著說。
“啊……是。”我很呆頭呆腦地回答道。
好久不見。確實是好久不見。分班之后何矣換樓,在學校里基本上就沒有見到的機會了。最開始的幾個月,他還會在周末來找我一兩趟,后來也不來找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新的班級,而且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何矣顯然更適合和他們做朋友。
說實話我也曾患得患失過,但回想自己身邊的這幾個人,也許自己才是先冷落何矣的那個人?這么想或許太過卑微了。不過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朋友更迭人情冷暖,本就是正常不過的事,這種事,經歷多了也就會習慣的吧。這不就是“愛別離”么?
“認識?”何矣身邊那個架著黑框眼鏡的男生對著何矣說。
“啊,嗯。文科樓的。”何矣笑著轉向那個人,“很久以來的好朋友。”
“誒?你還認識文科樓的啊?那豈不是認識很多女生?”那個男生立刻有點眼冒金光的樣子。
何矣很無奈地打發了他幾句,然后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余知秋,對我笑笑,“有空來理科樓玩玩唄?”
有空來玩。這是最普世的客套話,也是最不用負責任的謊言。但有什么辦法呢?何矣話中蘊含的無可奈何,也是我心中無法言明的情感。有些悵然若失,但又有些云淡風輕。過去和未來瞬間交織在一起。而和許多久別重逢的好友一樣,我覺得這時應該有好多話可說,可是轉念一想,說了又有什么意義呢。于是我也擠出一個微笑。
“嗯,那還用你說。”我有些刻意地上揚音調,“還可以幫你介紹女生哦。”
“嘿喲,看你說的,這家伙都要興奮死了。”何矣搖了搖身邊的人。
“那,再見。”
“嗯。”
然后,伸出手告別。
*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我更加肯定洛南陽和程桉與安南薰和羅非語的對應性。正因為如此,在大家都忙著別的事的時候,他們也能相處得不錯。他們兩個還是同班的。我都開始懷疑我們是不是在做這兩個家伙的月老了。
但話又說回來,對于這些開朗的人,往往看不到真正的心意。好像對所有異性關系都還不錯,開得起玩笑,不會臉紅不會尷尬,這樣讓人根本沒法判斷。所以我也不敢隨便判斷這兩個人究竟有沒有可能。人還真是奇怪的生物,身處環境中便會不知所措,而一旦成為局外人就會覺得自己一清二楚還對這些原先以為的麻煩事格外上心。說白了,就是人人皆有八卦之魂。
但余知秋卻對這件事出奇地在意,讓我都有點感到陌生了,經常詢問洛南陽在這里帶著安心嗎舒服嗎這樣的話題,洛南陽每次都會撓撓腦袋憨笑著說,學姐別擔心這里很適合我。她說的是實話。他們兩個融入得很好,讓我有些意外。以前根深蒂固的觀念是一旦小團體形成,外界想要插足一定是很難的。不過轉念一想我們這個小團體不太一樣,總是聊著當下的話題,不談及過去,也就沒有和新人的隔閡。
這也不是在考慮新社員,只是我們不觸及核心的約定俗成。情人坡上的告白,曾經流傳的謠言,蘇沐青和吳憶的爭端,煙花大會的所有事,幸福的不幸福的曾經,都被我們視作記憶封存,沒有再拿出來的打算。
就算再不想承認,我們四個人的關系發展到今天,早就多少有點變質了。而對比就是最好的自我傷害的手段,所以我們都不會回頭看。
幸運的是,前方并不是看不見路。
連綿陰雨,蟬鳴啁啾,氣溫回升,教室的白粉墻上暈染出一條條的濕漬。是潮濕得還算清爽的日子。
安南薰把藝考的結果笑嘻嘻地展示在我們面前。這家伙之前幾個月都去上藝術課了,這幾天文化課又是一通惡補,有種形銷骨立的感覺了。這下子不考個好分數老天也過意不去吧。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半的我,瞟了一眼分數,隨后搜盡綿薄的詞匯表找到恭維她的最華麗的句子,看她有些羞赧的神情才安然退下。
“學姐好厲害!”洛南陽撲到了安南薰身上,一頭短發散開來包裹住自己的整個腦袋。這個奇怪的學妹對女生之間的肢體接觸毫不忌諱,讓我總有種看著貓在蹭主人的錯覺。而安南薰一臉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的樣子,更是讓我產生了這種幻視。
“我覺得學姐離考上藝大已經成功了一半了。”程桉也如此恭維道。
“哪里哪里。”被夸得快要失去意識的安南薰暈乎乎地說道,隨后一個回神,正色道,“所以接下來三個月要加油了。”
“這么說,百日誓師也結束了……”羅非語摸了摸下巴,突然笑道,“好像突然緊張起來了呢。”
“嗯,所以,”余知秋像是抓到了什么機會一般插話道,“我宣布,社長就交給洛南陽接任了。”
“誒?我倒是沒什么問題啦……”洛南陽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之前那聲“誒”多半是向著程桉說的。而后者只是略顯遺憾地嘆了口氣,然后對著洛南陽比劃了一個“承讓”的手勢。成熟得可怕……我暗暗心驚。
“多招點社員進來吧,我們走之后,就不是這樣的小團體了。”余知秋平平淡淡地補充道。
“那是自然。”剛想挺起胸膛保證的洛南陽轉瞬意識到另外的東西,“嗯?什么叫做你們走后?”
不僅是她,我們也有些驚愕地看向余知秋。
“要沖刺高考了嘛,沒辦法,”余知秋很順暢地解釋道,就像早就已經想好了這套說辭一般,“我決定就這么退社了。學校對高三的社團活動本來就不鼓勵。”
這么一想,余知秋之所以這么急切地問詢新人的想法,大概是在確認我們走后這個社團能否繼續存在下去。而今天把決定說出來,大概已經肯定了洛南陽和程桉的能力吧。
既然是經過縝密考慮過的選擇的話,我也只能尊重了吧。
“是的。我們準備退社了。”我朝余知秋點頭示意,隨后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姑且算是幫她圓個場子。
見我的反應有些延后,洛南陽把疑惑的目光轉向羅非語,得到了相似的回答后又看向安南薰,而她卻有些出神地沒有反應。羅非語伸手在她胳膊上輕輕掐了一下,才全身一顫地反應過來,然后“嗯嗯嗯”的幾聲敷衍了回答。
既然都沒有否定,那也沒辦法了。雖然我們的態度多少有些古怪,但好在洛南陽沒有細究下去。
“那么,祝各位學長學姐,高考順利?”最后,程桉帶著點疑問的語氣說道。
“不能因為說辭老套就換上質疑的語氣好吧?”我嘆了口氣說。
“嘛,總之,也不是什么生離死別……”駐足在門口看向我們,洛南陽撓撓腦袋說,“以后還可以常來逛逛的。”
等到文學社的門再一次關上,我們的眼睛,都還死死地扣在門牌上,那個已經微微泛舊的“文學社”字樣上。
安南薰如同囁嚅般的輕聲細語道,“吶,我說,就這么走了?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嗨呀,只是個形式而已。”羅非語笑道,“我們都還在啊,有沒有失去什么。”
“可是……”
“回憶什么的,在腦子里裝好就好啦。”余知秋溫柔地笑笑,拉住安南薰的手。
“嗯,生活就在前方。向前看,向前看,你想去的藝校就在那里。”我也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
“那……”安南薰心理斗爭很激烈地猶豫了好久,終于邁開腳步,“走吧。”
每一步都像被播放器調整成了0.5倍速,只要雙腳在邁離那個地方,我的內心就會不斷提醒我,你曾是文學社的一員,你正在離開文學社。想到這里,以理性自居的我還是忍不住一陣鼻酸,心如刀割。
走了三步之后,我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邊上的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早就在期待著第一個做出這個動作的人,所有人都很默契地停下。大家都很猶豫啊。我扭頭看向余知秋,她也目光晶瑩地看過來,隨后不禁一齊笑出了聲。
“喂喂喂,你說你是不是口嫌體正直?”余知秋笑著調侃我。
“噢喲呵!感情余知秋同學心口如一啊?”我也毫不留情地笑著反擊她。
“算了算了,”羅非語的聲音傳來,“大家都半斤八兩。”
“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安南薰帶著點哭腔地附和道,“真是的,本來說得好好的,都打算放下了,怎么出爾反爾啊!”
“嗨呀,不要介意。”羅非語看向我們,試探性地問道,“那么……正式告別一遍?”
“嗯。”我們都帶著笑意點點頭。
“那么……我來指揮。”余知秋很認真地說,清秀的臉上強行帶上不相稱的肅穆神色,“三、二、一。”
我朝文學社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彎下腰的時候,眼前又不自覺地模糊起來。
誒?又是眼淚。這是我第幾次無意識地落淚了?
記不太清了。快要讓我缺氧的心跳還在無止境地加速,類似鈍刀的切割感和難以言表的慨嘆在我胸腔中蔓延開來。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地方有這么深的依戀,以至于離開它的時刻會經受這樣的斷肢之痛。然而可恨的事,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偏偏是離開它的這一瞬間。真的,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本以為早就習慣了的離別,果然還是格外苦澀啊。又或是,我自以為是的成長,其實本來也就那么回事吧?
于是,跟著邊上幾個同伴的節拍,我微微張開嘴唇,像是教徒一般虔誠地禱念著。
“文學社,再見。”
*
曾經我認為還有很多時間。留在文學社的時間,高中生活的時間,愈合傷痛忘記過去的時間,慢慢靠近慢慢感受的時間。然而一天天就像機器般運行著,睜開眼看到熟悉的寢室天花板,又或許隔了一層蚊帳,之后的記憶便是無關緊要的重復,走著一樣的路,做著一樣的事,說些無關痛癢的玩笑,迎來破碎的夢境,回到狹窄的木板床上。在我能觸及時間在流逝的實感時,在禮堂的座位已經換了幾輪,曾經想過離自己很遠的時刻,還是毫無防備地襲來了。
聽著校長、段長、學生會長、社聯主席的輪流發言,我沒有體會到離愁或是慌亂的情緒,應該說,不知道該想些什么。
畢業,一個不可觸的沒有打擊感的概念。三年沒有記憶存留的幼兒園,六年打打鬧鬧粗言穢語的小學,三年老實本分乖孩子的初中,三年無所事事提不起干勁的高中。從進入學習的大門以來,已經過去了十五個年頭,而我至今仍只是個剛剛成年的孩子。這個恐怖的占比讓我心驚,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已經花費了六分之五的時間在讀書這件事上。
不能說讀書不重要。要不然就是在否定我至今為止的人生。當然也不能說一定很重要,因為這只是一條所有人都走的道路。所有人都走就一定對嗎?未必。只不過家長和社會都懶得考慮那么多,給你這條普世的道路,不想走也得走。大家也多少有點隨大流的想法。
所以,這條路我姑且走到了頭。那么結果呢?
我從來不多思考關于成績的問題,一來煩心二來不屑,我的腦容量應該用來存儲更重要的東西。但我依然知道這次高考是我最平常的一次發揮,以至于和我的估分沒有一絲出入。這樣的話,進P大究竟是沒有問題了。
我也沒有問其他人成績的打算。遇到成績好的自討沒趣,遇到成績差的又會覺得我在炫耀。這種時候多半還是別說話的好。倒是羅非語來找我交換過成績。這家伙高興是理所應當的,因為他超常發揮,考出前所未有的高分,這樣的裸分應該可以跑到北方去找一個不錯的985,他填的第一志愿好像是C大經管系。是要入金融界的意思嗎……
還有何矣也來問過。他倒是有些失望,因為數學有一點點失常沒能上夢寐以求的中科大。不過最后填了一個D大的數學系,倒是排名比較靠前的院系了。
安南薰和余知秋,我沒有問,她們也沒找我說過。
一陣疏疏落落的掌聲和依舊隱約的啜泣聲,似乎畢業典禮已經結束了的樣子。這個時候我們理論上已經是畢業生了,所以沒有多少人穿著校服來,一散場所有人“嘩”的一下散開,五顏六色在眼前晃悠,我根本沒法在這片海洋中找到熟人,只能自顧自離開。
經過教學樓的時候,腦海里不禁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于是不死心地拾級而上,在四樓拐進去,目光鎖死在“文學社”那三個字上。再走過去幾步,已經發現門是關上的。
果然,是我自我意識過剩了吧?
仍然不死心,我試圖轉動門把手。而下一刻,很輕松地推了進去。
濃烈的烘豆味。午后斜灑進來的陽光。端著咖啡杯的余知秋。刷著手機的安南薰。癱倒在椅子上的羅非語。很熟悉很陌生的光景。
“來了啊。”余知秋微微一笑,遞給我一杯咖啡。
我小小抿了一口,頓時感到了一點意外,驚訝地看向余知秋。
“怎么了?”
“我以為你會做美式的。”
“誒?”余知秋捂住嘴巴笑了一聲,“為什么?”
“首尾呼應嘛。”
“嗯,那你覺得,”余知秋朝我逼近一步,不施脂粉的素顏和隨身的淡淡香氣都往我靠近了一點,“現在還和當時的感覺一樣嗎?”
“唔……”我頓時覺得有些無法呼吸,有些倉促地逃開,“所以你做成奶咖,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覺得挺好的。”安南薰忙著在空間刷贊的間隙抬起頭回了一句,“結束就要有結束的感覺,還是甜甜的感覺好。”
“不如說,你就是這個風格的吧。”羅非語懶懶地說了一句。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咖啡喝到見底的時候,余知秋站起來,準備洗最后一次杯子。
“嗯——喝完了,”羅非語伸了個懶腰,“那我就先回去了。”
“誒?就……”安南薰有些驚訝地說,“就這樣?”
“嗯,就這樣。”羅非語笑著說,“正式的告別已經對文學社說過了,至于我們幾個,又不是生離死別。隔幾天出去玩的時候,再叫上你們啊。”
“好嘞。”我遠遠地揮了個手。
“……誒?”依舊沒能領會現在的情況的安南薰,只能愣愣地發出疑問的聲音,眼神在我們之間來回移動。
“都說了沒事啦。”我笑著說,“畢業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演電視劇,非得整個相擁而泣?”
“咦——想什么呢。”不出我所料,安南薰直接皺起了眉頭,很厭棄地看向我,“誰跟你整那事。”
“那不就好了。”我聳了聳肩。
“那……嗐,”安南薰釋懷地笑笑,然后也站起來,“我也走了啊。”
“明天一起逛街吧?畢業了,好好消費一把。”余知秋停下手上的工作,轉頭向安南薰提議道。
“好啊。聽說商圈那里開了家新的,”安南薰頓時興奮起來,“到時候一起去啊。”
“嗯。”
余知秋的提議讓安南薰徹底忘了之前的別扭,哼著小調蹦著跳著就出了門。
最后依舊只剩下我們兩人。我慢慢走到漱臺邊,很自然地洗起了杯子。我們都沉默下來,房間里的氣氛在默契中又被染上了一層尷尬。這種不知從何而起的尷尬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清洗完畢后,余知秋擦了擦手,轉頭看向我。
“吶,你有沒有覺得很遺憾。”
“遺憾?”
“嗯,遺憾。”她把頭又轉開,“關系破壞過,很多人受了傷,也有很多人哭過。但是本來可以比現在更幸福一點。”
“單純來說,只是怕好不容易維持住的關系又被破壞吧。”
“這是借口。”余知秋搖搖頭,“他們在想什么,會不會在意,你應該也很清楚。”
“所以,說白了還是害怕。”我像是道歉一般地低下了頭,“很多事都在我眼中看到,很多話都被曲解。這樣,誰也沒有勇氣再邁出那一步。”
“可是這種時候分明不應該用理性思考。”余知秋咬住了下唇,“你真的就沒有沖動嗎?從來就沒有?”
“不。有過。準確來說,至少有四次特別強烈的時候。”我苦笑一聲,掰著手指數了起來,“高一的百團大戰,煙花大會,在Oreki那次,第一次一起洗杯子那次。”眼神中,每說一件事,余知秋的身體就像被雷擊一般劇烈地顫抖著,最后終于連綿不斷,而我只能低頭說道,“不過時候都不太好,有的被抑制住了,有的……被搶先了。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么?”余知秋長出一口氣,抬起頭,努力用平靜的眼神看著我,卻仍舊抑制不住翻涌的情緒,“你沒有什么欠我的。我們半斤八兩吧。”
“可是我確實……”
“許淮安。”她打斷了我的話,“我從來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從來都沒有。因為我知道我也和你是一類人,我也沒有勇氣。所以你不用道歉。”
“可是。”我意識到我輕輕地哽咽了一聲,“我有些……厭惡自己了。”
“你不要這樣。”余知秋突然靠近我一步,雙手抓住我的肩膀,隨后突然意識到有些越界,于是燙了手一般地移開,“……我們都有錯,好吧?”
“現在再談論對錯,也沒用了吧。”這個移開的動作不知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只能苦笑一聲說道。這時我的笑容一定也扭曲得很難看吧。
“所以……”余知秋苦笑一聲,“只能說無緣了。”
“可是我……”就這樣下了結論真的讓我無法接受,我有些激動地想要說出口。如果說出口的話,是不是能挽回什么?就算不能挽回,也總該沒有遺憾了吧。
“誒,現在說也沒用了。”然而余知秋慌忙止住我的話題,她顯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卻依舊阻止了我。隨后微微一陣臉紅,急促地喘著氣,似乎我一旦說出來,這一切又得推翻重演了。最后,她低聲說道,“我……我也一樣啊。”
這分明是原本象征著互相表白的場景,而在此刻,在我們互相用曖昧的言語拉扯之后卻一點也沒有給人精神沖擊。我只是一味地感到戰栗和不安,她的肯定沒有帶給我任何實質的幸福感。難道這就是原因嗎?時機和場合也算在這種事件當中的嗎?
“那……”本來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在下一秒就被大腦否定,轉化了良久的詞句最后還是伴隨著一聲嘆息,“那還真……遺憾啊。”
說完,胸口又是一陣劇烈的抽痛。有些脫力的我,扶住桌子的邊緣保持站立的姿勢。
似乎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好說了。那么,就這么結束了。
余知秋把椅子放回原位,又暗自調整了一番呼吸,然后朝我擠出一個微笑。
“那么許淮安同學。有緣……”余知秋說到這里,突然硬生生地停頓下來,臉上劃過一絲轉瞬而逝的悲傷,然后重新調整情緒,很快地說道,“有緣再見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心中有些不解。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因為可能的不再相逢嗎?這樣的話,我不甘心啊。如果時機和場合不當,那我們不是還可以繼續尋找嗎?何必在這樣的情況下逃開?創造這樣一個半吊子的結局?
但既然她也沒解釋,那……只能就這樣了吧。
我有些僵硬地注視著她,嘗試了很久,臉頰上的肌肉都隱隱有些抽搐,總算擠出一個別扭的笑。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