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醫生,我覺得我穿越了一半?!?
“我覺得你還是該去看正經的精神科?!?
“醫生你聽我說,我自從上周以來,每天都有一段時間像是處在另一個世界里…”
程醫生挑眉瞥了一眼羅安,先前面無表情的他像是終于提了點興致。
程醫生說:“從頭說起吧。”
羅安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問:“你信我說的是真的了?”
程醫生反問道:“為何不信?”
羅安欣喜若狂,輾轉了無數醫院的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病可能還有救。他開始努力地回想上周那些離奇經歷的種種,準備完完本本地講給程醫生聽。
2.
一周前。
剛洗完澡的羅安感到一陣困倦,披著浴巾縮到了沙發的角落。失眠了半年的他終于感受到陣陣困意,但是針扎般偏頭痛還是刺醒了他。
羅安忍不住罵出聲來,他從茶幾上扣出幾片止痛藥就著溫水一飲而下。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在做夢。他突然聽見耳邊的大風聲,雨點噠噠地打在臉上一片冰涼。
羅安嚇得渾身一激靈,他蹭地起身,發現自己竟然身在一輛馬車上!
兩捆高聳的草垛把他圍在中央,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馬車正在崎嶇的山路上飛馳,山間的林子里閃過無數令人膽寒的紅光。
風雨交加,低沉的鉛云似乎觸手可及。羅安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呆滯地看著雨水在掌心積聚,反復確認這不是夢境。
不可能,這太真實了,真實到無可置疑。
遠處傳來幾道轟隆隆的雷聲,馬車又開始一陣顛簸。他攥緊了車上的欄桿,看向自己肌肉緊繃的手臂:這跟他原本羸弱纖細的胳膊可不像是同一個。
整日坐在辦公椅上的羅安沒什么鍛煉的機會,這結實的身板絕對不可能是自己的。
林間喚起一陣凄厲的尖哮,羅安嚇得腿肚子一軟差點癱倒在草垛上。
草垛里夾著幾封信。
他抽出散落的信箋,那上面不是真正的漢語,更不像是文言。但是不知為何在這幅身軀里他卻能輕易看懂,甚至講出來。
發信的時間正是“天佑三十七年”,落款是“大宏隱司長康凌”。字跡娟秀,墨色雅致。
大宏?羅安可不記得歷史上有哪個朝代國號為“宏”的。
再看信的內容,大多都是向所謂“朝廷”匯報赫赫戰果。今天剿了幾波賊人,明天又殺了幾幫悍匪,信的著者似乎無往不勝,屢建奇功。
許久,羅安才能接受現實,承認自己已經穿越到一個未知世界了。
他已經知曉了個大概:這朝代名為“大宏”,近乎于史上的明清,但又不全然相同。至于這個身體的前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還是一頭霧水。
“天佑三十七年九月三日,遇叛軍三百二十五人,殺敵五千兩百人。”
讀到這里羅安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遇到了三百多個敵人,反而殺了五千多個?多出來的四千多名死者到底是什么?
分神的羅安手微微卸力,結果被一下子甩到車尾,頭重重地磕了一下木欄。
他抱著后腦勺痛叫起來。
“安靜,坐穩點?!?
聲音淡漠,語調懶散。說話的是一個穿著長裙的女孩,正在策馬揚鞭。
女孩把韁繩盤了兩圈到手腕上,回過身來說:“山下的骨狼多得很,翻下去可沒人救你。”
羅安想起林子里的紅光一陣驚惶,忙問道:“什么狼?這是什么地方?”
她聲音淡漠道:“問霜峰,寒山城外的第一高峰…”
羅安自知語失,就算問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嵩山”或者“武當山”之類的答案。
他打斷道:“姑娘咱們這是要去哪?”
她突然把馬車停下來,兩匹精悍的純色黑馬發出低沉的嘶鳴。女孩約是桃李之年,穿著一襲白色花裙。那清秀的面龐正顰眉盯著羅安問:“你剛才叫我什么?”
壞了。
這身體的主人跟面前的女孩到底是什么關系?兄妹?情人?總不能是仇敵或者父女吧?
這也定然不好亂說,要是說錯了,誰知道這丫頭是什么脾氣?
羅安表情僵硬地看著她,只能強擠出一個笑容。雖然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習俗,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應該是恒星級的法則。
果然,女孩瞥了他一眼,重新開始御馬在山路盤旋。
羅安那口長氣還沒舒完,她突然用力丟過來一根像是鐵棍一般的器物,狠狠地磕到羅安的腦門上。
“疼疼疼…”吃痛的羅安的看著手里的器物,那不是一根鐵棍,更像是一把鑄鐵的長弓。
羅安問:“這什么東西?”
女孩說:“你沒見過?你都用過三五次了?!?
那也是之前的我用過,現在的我那里見過這玩意。
羅安硬著頭皮點點頭。他問:“給我這個要干什么?”
女孩說:“我要御馬,沒工夫管下面那些人。一會這些人帶著骨狼追上來,你幫我把局面打掃干凈?!?
看樣子是想讓我用射箭幫你護駕了,羅安心中嘀咕,我哪里學過這個啊。
“就是那馬車上的臭婆娘!給我追!”
一陣殺聲從山下傳來,粗獷的叫罵聲震天動地。暴雨之中一縱穿著獸皮的大漢舉著灼亮的火把從林子里跑出來,白森森的狼群正在他們身后發出刺耳的嚎叫。
羅安總算知道所謂骨狼是什么了,那狼都瘦骨如柴,又毛色雪白。乍眼望去,還真像一團骸骨。
人和狼已經都是狂躁的兇獸,他們咆哮著向山腰跑來,像是逆行而上的灰白山洪。
羅安一看這陣勢當即慌了神,別說張弓搭箭了,連說話都開始結巴。
“哪來的這么多人?我我我…”
女孩像是全然不在意的模樣,一邊默不作聲地揚鞭,一邊說著:“弓不在你手里么,這點雜兵怕什么?”
弓?這一把弓能打漫山遍野的敵人?你到底是招惹了什么怪物才能讓這么多亡命之徒要來索命?
羅安在大雨里只看得見殺氣騰騰,在車里四下摸來摸去,也沒有發現哪怕一根箭。
“箭…給我一根箭也成啊,這破玩意兒咋用?。俊?
羅安一手捏在弓身上,感覺掌心一陣刺痛。暗紅的紋路在鑄鐵上發亮,像是纖細的血管狂野生長。他甚至能感覺到雨點打在弓身上:這東西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
他咬牙切齒地等著那陣刺痛褪去,掌心傳來一陣酥麻的暖意。羅安微微拉弦,感覺自己的骨節都在嘎嘣作響。
羅安發現自己的右臂正在明顯地消瘦下去,一根黑紅的箭矢不知何時已經在弓上成型。
這世界太邪性了,都他媽是些什么鬼東西!
他一箭下去,白色的獸海里泛起一股猩紅的血霧。
3.
“然后呢?”
程醫生看著陷入發呆的羅安問。
羅安猛地眨眼回過神來說:“然后,然后我就回來了?!?
程醫生問:“回來了?”
羅安點點頭說:“沒錯,就是突然回到了…嗯…現代。仿佛大夢初醒,又好像久病初愈。身體很累很乏,也提不起精神?!?
程醫生恍然間像是了然了什么。他興奮地說:“所以你才說你穿越了一半,也就是說你的意識會交替在這兩個世界里,對么?”
羅安第一次看到程醫生如此激動,一改之前冷若冰霜的面容。
他實在是窮盡了辦法,用光了手段,才會低聲下氣來求這位程醫生。在腦科學領域里,他因治療手段激進,為人桀驁不馴而臭名昭著。
沒有醫院愿意聘請的他現在開了這一家私人診所,生意慘淡,門可羅雀。而到現在羅安覺得,程醫生對他來說,或許是唯一靠譜的選擇。
羅安點頭道:“沒錯。不過當時的我顯然還意識不到這一點…”
程醫生說:“那你有沒有觀察過…當你的意識還在異世界的時刻,你在現代的身體,到底是昏厥過去,還是住著某個靈魂?”
羅安躊躇了片刻說:“我想…應該住著‘他’吧?!?
程醫生問:“莫非是…”
羅安篤定地說:“對,應該就是那個我從沒見過,卻跟我一樣苦命的兄弟?!?
他緊接著剛剛的故事開始講起。
4.
羅安重新在自己的屋中醒來時,躺在自家的大門口。屋里面被翻得一片狼藉,大開的水龍頭還在止不住地向滿溢的盥洗池注水。
他連忙把水龍頭擰死,再環顧這屋內,活像是遭了賊。
身體的疲乏感告訴他,這可沒有什么賊。應該是剛剛失去意識的自己干了這一切。
那份真實的經歷讓他放棄了認為這是“幻覺”或者“夢魘”的判斷,他確信自己的意識一定是到達了另一個未知世界。
他開始瘋狂地搜尋資料,還有所有不著邊際的流言。在焦躁中時間很快的流逝,而一切還是沒有任何頭緒。這種意識的跳躍不知何時還會重新發生,他可不想再去體驗那個鬼地方哪怕一秒。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確定在自己失去意識的時候,那個占據自己身體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是處于某種無規律的狂躁本能,還是某個來自遙遠異界的靈魂?到底怎么才能跟他溝通呢?
等一下…如果在大宏的自己能夠閱讀當地的文字,這具身體里假設真會到來一個靈魂,一定可以看懂漢語!
羅安找到了一條出路,他連忙寫下一份字條。
“我是這幅身體的主人羅安,請”
他的字還沒來得及寫完。
5.
羅安看向自己滿是繭子的手指,明白了現在的處境。
又穿了。
從位置上來看,先前坐的馬車沒有跑太遠,停在了不遠處的一顆巨木下面。地上的車轍還是新的,應該停下沒有太久。
向山路的另一側遠眺,人和狼的尸骨已經辨別不出,堆疊在一起,儼然是經歷過一場慘烈的大戰。陣陣血腥讓羅安一陣干嘔,他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幫我一把?!笨吭跇渑缘呐⒌刮錃庹f。
他跑了過去,看見女孩白皙的右臂上平添了一道觸目精心的刀口。而渾身看下去,自己的身體竟然只有幾處輕微的皮肉傷。
羅安一陣不忍,感覺雙手抖了起來,他半跪在女孩面前問:“你說,什么忙我都幫?!?
女孩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說:“我背后縛著一個銅匣,你幫我把它打開,我現在使不上力氣。”
羅安繞道女孩背后,只穿著一件束胸的女孩身形越發顯得嬌弱。她背后果然有著一個極薄的銅匣,但是細細看去,羅安卻不禁嚇呆了。
這銅匣根本不是什么用布帶縛著的,而是以一種兇狠的方式長進了女孩后背的肌膚里,正與其血脈相連。要是就這樣把它打開,豈不是相當于開膛破肚之痛?
羅安頭皮一陣麻,這世界怎么什么都如此殘忍?
女孩說:“快點…那些骨狼和荒民被雖然你幾箭嚇退了大半,但是撐不過兩個時辰。要是到時我還是這個狀態,你我都活不過今晚了?!?
羅安滲出冷汗來,他顫巍巍地把著那銅匣問:“要怎么弄?”
女孩因痛而聲音低微地說:“不應該啊…嘶…就算你沒見過這東西,也總該聽說過用法吧。兩指搭在中央,然后用力向左右分開。”
羅安心中苦笑,這早已超過他能理解的范疇了。
他咬緊牙關依話照辦,只用輕輕發力,銅匣就“?!钡匾宦暣囗懘蜷_。四根琴弦一樣的東西在背后繃緊,從幽藍變成血紅。
刀傷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女孩已經開始穿衣了,那件花裙被重新套回身上。
女孩瞥著看得出神的羅安說:“還看什么?趕路了?!?
那氣色看上去比羅安還好上三分,哪里像是傷筋動骨的模樣。
羅安說:“哦?!?
又過了須臾,女孩轉過身舉起一封信問:“還有啊…你剛才在信上寫的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神魂游蕩’,‘無間神靈’的,到底說的是什么?”
羅安接過信紙,那信的背面用指甲一筆一畫,像是畢恭畢敬地刻下幾排大字。
在下本一介匹夫,誠惶誠恐而得貴人青睞,為大宏百姓赴湯蹈火。望無間神靈寬恕在下殺孽,免受神魂游蕩之苦。
隱司衛祝天成
敬稟
羅安頓時心中豁然,這幅身體的原主人應該叫祝天成,似乎把現代世界當成神靈的居所了。還以為自己殺孽太重,受到了某種罪責,才會導致意識跳躍。
這樣一看,自己的字條根本就沒什么作用。因為祝天成和自己的思維方式迥然不同,就算能讀懂漢字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或許反而會以為是哪個大羅金仙在戲弄他,搞不好…
羅安連忙收下信紙說:“沒事沒事,隨便寫寫?!?
女孩狐疑地問:“‘隨便寫寫’…,是什么意思?你當年不是把私塾先生的牙都打掉了,還跟娘親吵著要習武么?什么時候也有這書生氣了?”
羅安面無表情。
看來能讓這“祝天成”識字寫字已經實屬不易,本不應該過多苛求。
他思忖了片刻說:“趕路吧。”
女孩和他重新坐上馬車,泥濘的山路上有被碾過的血痕。雨勢漸漸平息,云翳略微散去,空氣中的血腥味也沒那么濃重了。
羅安終于得到片刻空暇,把剩下的信讀完。書信都在這個叫“隱司”的軍事組織和朝廷的往來,里面除了剛剛看過的那些累累戰果,還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天佑三十六年元月,隱司秘密地在一個鬧饑荒的鄉鎮收了三名新兵。剩下兩個人的名字都被墨汁涂抹掉,單單剩下一個“祝天成”。
也就是說,“自己”是在去年的元月才加入到隱司之中。但是剩下的兩個人到底怎么了?面前的女孩又是什么身份呢?
書信的落款都是“隱司長康凌”,羅安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起名習慣。在這樣一個地界,女孩名字都叫“柴大彪”之類的諢名都有可能。她要是帶著這樣的書信,莫非她就是康凌,也即“隱司長”本人?
還是說隱司只是一個組織象征,其實她真名叫“長康凌”?
還是說…她只是持有這些信,跟自己一樣,只是個普通的隱司衛?
這他媽我哪里猜得到。
羅安只好壯起膽子,試探著說:“康凌?”
女孩說:“你叫他的名字干嘛?總不會是想他吧。我記得你上個月還埋怨過俸祿太少,差點被他一腿劈倒?!?
嗯,起碼確認了女孩名字不是康凌,隱司長另有其人。
羅安順藤摸瓜,接著說:“咱們是要去找他么?”
女孩突然笑了一聲說:“我說你今天怎么如此奇怪。誰要去找他啊,只有他找咱們的份。黑傘的第一手線索可是在我手里,哪里輪得到他的功勞?!?
黑傘…是什么東西?信里可沒半個字提到這玩意。
身后傳來了震耳的號子聲,肌肉結實的男人們赤膊上身,露出古銅色的肌膚。六匹赤色的高大戰馬拖著極其巨大的馬車狂奔而來,車上載著一個兩人高的瓦罐。男人們一邊咆哮一邊拍打著瓦罐,像是某種邪異的祭祀。
羅安眉頭緊縮地看著身后的馬車,如觸須一般的幽藍色細絲油光發亮,正從瓦罐里滿溢出來。
“這是啥東西!”羅安驚呼道。
女孩又把弓丟了過來說:“不過拿了一件東西就這番窮追不舍,此等毅力一般人還真沒有。”
馬車在蜿蜒的山路上甩起塵土,滾滾煙塵包籠了半個山頭。羅安渾身發抖的攥著長弓,心里只想著什么時候能回到可以安逸享受的人類社會。
還是家里暖和。
6.
程醫生問:“那種生死關頭,你信任那個奇怪的女孩么?“
羅安說:“坦白的說,我沒什么其他可以信任的東西,只能覺得她是最靠譜的?!?
程醫生點點頭說:“這時的你一定比任何時候都想回來吧。”
羅安苦笑了一下說:“有兩次我產生過那種極度渴望回家的想法。這算是第一次,后來還有一次?!?
程醫生說:“如愿了么?”
羅安搖搖頭說:“顯然這個過程不是我能控制的。看起來,也不像是‘他’能控制的。我在那個世界還擔心一點,就是憑我的本事在大宏生活如此艱難,那祝天成是如何作為羅安活著的呢?”
程醫生說:“現代世界起碼沒有實質上的危險,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羅安說:“沒錯,關鍵在于如何讓祝天成理解這一點,就是‘沒有危險’這一點?!?
程醫生說:“障礙就是你們兩人極大的思維鴻溝,顯然不是磨平了語言差異之后就可以彌補的。而且,你們無法進行任何即時的交流。”
羅安說:“的確,那時還不行?!?
看著程醫生若有所思的神色,羅安說:“程醫生,我猜你感興趣的部分,還在后面呢?!?
7.
羅安的呼吸終于緩緩平復。
他消瘦的右臂已經攥不緊弓了,用左手發出一箭之后,那把長弓也像是偃旗息鼓,暗如死灰。縷縷白沙從弓身上灑落下來,像是被風化又碾碎的骸骨。
這一箭雖然沒有重創來敵,但是足以讓他們在山路上延誤三五刻,女孩架著馬車揚長而去。
山路的盡頭是一處密林,林前左右兩間木屋升起炊煙裊裊。那些殺意滿腔的壯漢遠遠一眺,看見這兩間木屋突然剎住了腳步,爆呵幾聲退了回去。
密林間只有一處幽森森的小徑,蜿蜒到目不可及的白霧深處。來到這里,羅安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涌上腦海,記憶像大潮把他浸透。
他一陣偏頭痛,感覺猛然間想起了很多東西。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正在和他的意識產生某種微妙的融合。
羅安看向面前的女孩,不知為何能叫出她的名字。
“阿瑾?”
女孩茫然地回頭問:“怎么了?”
現在他突然獲知了女孩的名字,但是阿瑾身上的謎團還是太多了。此行的目的,黑傘的真相,女孩的身份…
而且這些東西,身體的原主人也未必清楚。
羅安捂著額頭說:“那幫人怎么不追了?”
阿瑾說:“追累了。”
羅安說:“我覺得不是?!?
阿瑾說:“從這里往前一百二十里,都是青商的地界。沒人愿意惹這天下第一商會,那純粹是自討苦吃。”
她低垂著眼簾瞥了一眼羅安說:“我還以為你早就清楚這些的?!?
羅安肯定不清楚,但是可以順著臺階下。
羅安說:“既然青商這么不好惹,那咱們是要等著那幫人走遠了,再繞路走么?”
阿瑾說:“不是。我們要從這過去?!?
說完,她拔下頭頂淡紫色的發簪,用簪子尾割斷了腰身以下的裙擺。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修長的玉腿暴露在山嵐里。
羅安掩面轉過身,他心突突地跳著,預想著那女孩接下來香艷的色誘。
阿瑾說:“你干什么?”
羅安不說話。
阿瑾一指頭戳在他胛骨之間,羅安痛地轉過身來,看著阿瑾手中用裙布裹著一個銀筒。
銀筒散發著幽藍色的微光,正與阿瑾背后的琴弦、大漢銅罐中的觸須顏色無二。羅安隱隱能感覺到到其中的關聯,卻又捉摸不透。
阿瑾說:“拿著這個,青商就會給你我放行。但在這之前,有一件一直瞞著你的事,要先告訴你?!?
羅安深吸一口氣,猛地點頭說:“你說…”
8.
程醫生露出一點玩味的微笑說:“這就是天不遂人愿吧,當你想聽點東西的時候,反而沒法待在那個世界了?!?
羅安自嘲地笑笑說:“正是,就像某種無形的阻礙,一直間接地不想讓我好過一般?!?
程醫生說:“聽到這我更好奇那個祝天成的處境,他在現代,大概也諸事不順?”
羅安說:“醫生如果想聽,也是可以的。”
程醫生顰眉問:“什么意思?”
…
羅安清了清嗓子說:“他今天已經來了,就在這間辦公室里?!?
9.
“祝天成,年二十七。生于天佑十年,苑州柳葉城花溪鎮,為家中長子。”
在去年的元月,祝天成單膝跪下,畢恭畢敬地向阿瑾用這段話自報家門。
他加入隱司原本的目的可不是什么“為大宏百姓赴湯蹈火”,而是花溪鎮時逢大旱:他不過是想討口飯吃。跟著軍隊有朝一日戰死沙場總好過就地餓死,好歹也能搏個好名聲。
但跟天下其他的飯一樣,隱司這口飯也半點都不好討。軍紀嚴苛也罷,更是要頻頻出入某些奇詭的險境,懸在生死一線。
但是隱司到底干的是什么事,殺得又是什么人,祝天成從未曾過問,而且也不敢過問。他只記得阿瑾曾經輕描淡寫的說過:“隱司是朝廷手下的一條獵犬,是給大宏朝這件破褂子打補丁的裁縫。”
還是不必深究了,畢竟…
畢竟他只想討口飯吃。
就算是討飯,他卻討的很用心。他沖的比誰都前,殺聲比誰都響,只為了有朝一日能被提拔上位,多賺點俸祿。
有了銀子,祝天成一直以來的夙愿才能實現。
但七日前,他發現這飯算是討不成了。因為他突然從馬車上昏了過去,等到醒來時,發現不單畢生刻苦修習的武學頃刻散盡,而且還來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地界。
“這是何地?”
什么時候自己的胳膊變得這么纖弱了?
祝天成感覺還在朦朦朧朧間,他撥開面前的雜物,看著四下一陣恍惚。
他感覺嗓子一陣干渴,看著那水晶杯中的水,卻不知當喝不當喝。
“這境地莫不是神明居所,如果這是神眷圣水,讓自己隨意喝了,豈不是‘大不敬’?”
這樣想著的祝天成搖搖晃晃地在屋中亂逛起來,他的手指拂過書架,記憶如同流瀑將他貫穿。
“可以看懂?!彼哉Z道。
無數的文字在他的腦海深處重新組合成型,織成一張細密的大網。那些方塊字烙印進他的腦海,正與他的靈魂嚴絲合縫。
但即便能逐漸看懂漢字,祝天成也無法理解書架上這些書名的意義。譬如《史記》、《算法導論》和《頸椎病康復指南》。
他不能再耽擱時間了:遙想到阿瑾還在問霜峰正與荒民浴血廝殺,祝天成忍不住心中一顫,開始跪地祈禱,希望求得神明寬恕。
10.
程醫生聽了剛剛的故事終于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先前的羅安深深地埋下頭,過了須臾,一個神色更加堅毅凝練的人抬起頭來,露出淡淡地微笑。
祝天成說:“程先生,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程醫生深深地吸氣說:“現在是真正地有趣起來了。我見過很多有腦部疾病的患者,發病之時和尋常判若兩人,就像是一個身體里住了兩個靈魂。但像你們這樣明顯到這種地步的,還真是第一次?!?
祝天成笑了笑說:“明顯,先生指的是?”
程醫生說:“就是指你們的氣質懸殊之大令人咋舌…明明是在一個身體里,卻讓我感覺前后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祝天成說:“我是聽說先生希望聽聽我的故事,這才特意趕來的?!?
程醫生饒有興致的問:“趕來…?”
祝天成說:“正是。我的漢語學的不甚精當,所言如有疏漏,還望先生海涵?!?
11.
如果世上有無間神靈,或許果真聽到了祝天成虔誠地禱告。
他在恍惚間神魂重新飄蕩回大宏寒山城外的問霜峰,那里山嵐清冷,大雨滂沱。
荒民們正在山下一涌而上,祝天成看向自己右手:這明顯是已經用黑弓射過一箭的慘狀。
但是這一箭究竟是誰發出來的?自己去往神地的時辰里,莫非有人在代行自己的肉身?
“阿瑾,是我剛剛射了一箭么?”
阿瑾輕笑著反問道:“不然呢?”
雪白的骨狼露出鋒利的獠牙撲了上來,祝天成回緩過來,知道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他又攥起黑弓,準備把來敵打掃干凈。
但是剛剛的畫面還在祝天成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些文字和光影像是烙進他的神魂深處,與他合而為一。
他感覺頭一陣刺痛,手下一個不穩,赤色的飛箭離弦而發。那道寒光呼嘯著擦過阿瑾的右臂,濺起一團血花。
遠處雷聲陣陣。
“阿瑾!”祝天成瘋狂地呼喊著,看著面前的女孩從車上翻倒下去。
被黑弓所貫穿的傷口霎時間開始潰爛發黑,墨色順著靜脈擴散。祝天成知道這箭傷的陰毒。他當機立斷抽出自己的佩刀,沿著箭傷整個剜去的阿瑾右臂的一側。
咬著嘴唇的女孩臉色慘白,當即痛暈了過去。
用衣服簡單包扎了一下之后,驚慌無措的祝天成跪倒在山路上,用指甲在信紙上刻下一排大字。
他跑到阿瑾的面前,單膝跪地,用額頭貼向泥土,身體恍若凝固成一尊鐵像。
這姿勢是大宏最高等級的禮節,意為“大歉”。
等他抬起頭來,頭頂上正傳來曖昧的暖光。
“完了…”祝天成目光呆滯地看著那發亮的東西,感覺雙目一陣不舒服。
燈管。
一個詞語在祝天成心底里浮現出來,即便他從來不應該聽聞過這東西。
遭了…自己竟然在這種時候又來到這處玄境,阿瑾還被自己一箭誤傷,性命垂危。心急如焚的祝天成一陣燥熱,看著剛剛被他弄亂的“玄境”的雜物更加心煩意亂。
整整過了半個時辰,祝天成才注意到一張字條。
“我是這幅身體的主人羅安,請”
請什么?
身體的主人…是什么意思?
莫非玄境的肉身如馬車一般,租之即用,到期即換?自己是這肉身之主的賓客,特意被請來游歷一番?
祝天成心中一團亂麻,他站起身來反復繞著那字條看卻不敢拿起來,生怕里面藏了什么機關法陣。
繞了二十又七圈,不繞了。
累了。
就算急著想回到大宏,可急也不是個辦法。與其在這里亂轉,不如找一找這處玄境的出口。
祝天成在屋里繞了三五趟,突然聽見了一陣敲門聲。
這跟大宏的敲門聲迥然不同…但是祝天成還是聽出來是在敲門。他全然不知道怎么開這個模樣古怪的大門,只能急的臉紅脖子粗去拔那個用意不明的鐵棍。
祝天成氣急敗壞,一腳踢到門上說:“愚鈍!”
門外的來客顯然被嚇了一跳,輕咳一聲說:“羅先生,這里有您的快遞。如果您現在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幫您…”
祝天成聽得云里霧里,只得低聲問道:“敢問是哪位仙人?”
門外人說:“是什么網名么?我是送快遞的…”
祝天成心安了。他喊道:“不是仙人便好。兄臺,過來幫我把門打開?!?
門外人顯然是愣了一下說:“先生…您喝酒了嗎?”
祝天成說:“我生性不好飲酒。你過來,幫我弄開這鑄鐵玄門。你我二人里應外合,應該能以力破巧?!?
門外人說:“您可以轉一下門把,應該就…“
門把?說的難道是這個橫著的鐵棍么?祝天成狐疑地扭動了一下,大門果然應聲打開。
祝天成看著門外的來客,神情顯得異常激動,渾身都在發顫。他撲通一聲半跪下來,畢恭畢敬地說道:“這位仁兄,我有一要事相問!”
12.
程醫生這次是真的笑出聲來說:“我是該叫你祝先生,還是祝公子呢?”
祝天成微笑著說:“先生何必揶揄鄙人至此。我不過是一介粗人,叫我‘天成’便是?!?
程醫生說:“天成,你跟那個叫‘阿瑾’的女孩,關系很熟絡么?”
祝天成說:“我二人相識不過一年有余,談何熟絡。只是她待我不薄,我又從不愿虧欠他人的?!?
程醫生說:“那羅安沒準認為你們兩個是戀人關系,說不定又要徒增許多誤會。”
祝天成說:“這還都算‘小誤會’。我在現代的‘大誤’幾乎讓我顏面掃地…而羅安在大宏的‘大誤’,差點把他自己害死?!?
程醫生說:“他誤會了什么?”
祝天成說:“身份,好多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