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二十九:拉鉤
- 龍骨皇冠
- 洛京雨
- 3720字
- 2020-04-23 08:40:33
黎豐城頭頂上的星星感覺和其他城市里的沒什么分別。
輾轉反側的修德還是下了床,他的房間東側有個陽臺,修德打開門來到陽臺上,坐進墻邊的一把扶手椅里。他揚起頭,望著漫天星辰。頭頂上有一輪白黃色的圓月邊打著哈欠邊把自己掛到半空中,它向四周發出難以覺察的月光,零零散散地撒在眼下這座安然入夢的黎豐城和難以入眠的林修德身上。
走了這么遠,認識了這么多人,也死了那么多人。可修德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的這一路下來目的是什么?
修德在思考,任憑思緒在他的腦海里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左轉轉右瞧瞧,等到需要結果的時候,這個混蛋卻朝修德攤開手,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無辜。
修德感覺自己的脖子上套著一根繩索,像遛狗一樣被人牽著走來走去,連在桿子下撒尿的機會都不給。他討厭這種感覺,討厭到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有些時候修德真覺得不如死在海里算了,至少不至于活得這么麻煩。
但有句老話這時恰如其分的提醒了修德一嘴:
好死不如賴活著。
想到這里,修德低頭發出一聲苦笑,他笑自己,他也笑命運。
修德摸了摸下巴,他在大唐從不留胡子,但眼下巴上的黑胡子卻又硬又厚,他得找個時間刮一刮。活得怎么樣先不說,也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活過的干凈人。
房間一角的桌子上擺著銅制水瓶和玻璃杯。修德走過去舉起銅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仰脖將杯中的透明色液體一飲而盡。修德又倒了一杯,拿到陽臺上坐下,他抿了一口就放到手旁的圓桌上。
領主城堡外的某處傳來幾聲不安分的狗吠,隱約中能聽見巡夜隊散漫的腳步聲,一只叫不上名的鳥兒還在樹梢婉轉鳴叫,想在歇息前最后一次欣賞自己的歌喉。修德覺得喉嚨很癢,于是拿起杯子把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完。
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修德閉上眼睛仔細聽著,就好像茫茫夜色下會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呢喃,輕柔且冷靜的聲音,會向修德耐心解釋他想知道的一切。
但沒有人向修德說一句話。修德的意識世界開始起霧,霧氣愈來愈大,同時伴隨著火藥味和燒焦味。
耳邊一聲巨響,修德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上。他將雙手從泥里拔出來,舉起短槍朝煙霧里打出最后一顆子彈。修德的指揮刀丟了,于是他丟掉短槍從地上抄起一支火槍,檢查過擊錘,將槍托頂到肩窩上。
“左邊!在左邊!”一個聲音在霧中喊道。
“開火——”
修德發出命令,同時舉起火槍朝聲音所指的方向扣下扳機,擊錘上的燧石下落打中火門,擦出一團火星,火星點燃槍管中的火藥將一顆鉛彈射出飛向霧中的那團黑影,緊跟著又有三四支火槍同時開火,將鉛彈一股腦射進霧中。
“全體都有,上槍刺——”修德從地上的尸體腰間抽出一支槍刺,插在槍管上。“隨我來,前進!”修德平端火槍,向煙霧中叛軍陣地發起沖鋒,他身后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和喊殺聲開始匯聚。
一顆不知是哪一方打出的炮彈落在修德右手的不遠處。一聲慘叫,開花彈將幾個士兵炸上了天,五臟六腑和血肉碎骨濺在修德的臉上和衣服上,但修德就像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也沒有感覺一樣,端著火槍繼續往前走。修德身后有幾百人,他們跟上了修德的腳步誓要殊死一搏,如果修德流露出絲毫的膽怯和猶豫,這些彈盡糧絕的士兵也將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對面也傳來同樣震耳的喊殺聲,幾千人沖出煙霧,和修德的部隊撞在一起。
修德用火槍撥開面前如林的槍刺,看準時機火槍向前一捅,矛頭一樣的利刺就插進一個士兵的胸口。他拔出火槍,朝耳邊發出聲音的地方回身一托,槍托砸進另一個叛軍士兵的后腦勺里,腦漿和鮮血四外飛濺。
兩支軍隊混戰在一起。鮮血和泥污沾滿制服與面孔,也很難分清到底誰和誰是一伙。
可笑的是,這兩幫人都被對方的指揮官稱為膽敢反對皇室正朔的逆賊叛黨。雙方都很清楚,無論哪一方獲勝,失敗的一方都將抄家滅門,萬劫不復。所以兩派人奮戰到底,必須拼個你死我活。
修德哀嚎一聲,他的后背上被人插進一支槍刺,疼得修德渾身顫抖,但他還是咬緊牙關舉起槍托向身后猛砸下去,他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背后的槍刺被人拔出,熱乎乎的鮮血滲透軍服從腰部流到大腿上。
修德覺得身體里的血液都凍僵了,冷得他頭皮發麻。握住火槍的兩只手不停地顫抖,背上那一刺可能傷到了他腹中的某個臟器,但他感覺不出到底是哪里疼。修德支撐不住雙膝跪地,他用火槍撐住身體,不讓自己倒下。
身邊的士兵還在混戰,恍惚中的修德只能聽見耳邊不絕的咒罵和慘叫,以及金屬刺進血肉里的聲音,他卻看不清面前的是敵是友。某個人突然倒下撞到他身上,將意識模糊的修德壓在最下面。修德聽不到身上那人的呼吸聲和心跳,所以只能判斷這個人已經死了。又有一個人倒下壓在修德和那個死人之上。修德動彈不得,胸口像壓著塊石頭,死活喘不上氣,他用盡全力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搖晃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但沒有人注意他,只有不斷倒下的死人像磚塊一樣越累越高。
逃出生天的修德張大嘴巴用力呼吸,手則在床邊摸索著想抓一把武器繼續戰斗。過了將近一分鐘他才回過神來自己原來不是在死人堆里,剛才的血腥畫面只是一場夢。
窗外還是漆黑一片,只不過比原來更加靜寂。修德下了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下。清涼的液體順著食道流入腹中,澆滅了修德心頭的狂躁和不安。
修德回到床上躺好,靜候朝陽的到來。
這時,有人扭動門鎖打開房門,然后門就被推開,一道窄窄的黃光撒在房間正中央。修德從枕頭上抬起頭,去看是誰開的門。他沒有鎖門,因為他覺得梅森克斯家的城堡里應該不會有人想要他的命。
維多利亞手里提著一盞油燈款款走來,她的金發披在身后,黑色大衣里面是一件銀絲長睡裙,腳上是一雙羊毛絨拖鞋。她走到床前,朝修德微微一笑,輕輕把油燈放在床頭柜上。
“我還以為你睡了。”維多利亞笑著說。
“剛剛從一場噩夢里逃出來。”修德說著從床上坐起來,“怎么?”
“我想你了。”燈光下維多利亞含情脈脈,她脫掉大衣,身子一傾倒進修德懷里,“我的夢里都是你。”
修德雙手摟住維多利亞,親吻她軟綿綿的臉頰。然后疲憊地說:“可我的夢里只有血肉橫飛的戰場。”
“唉。”維多利亞假裝很失落,“我還以為你能夢到我呢。”
修德笑了笑,沒有說話。
維多利亞鉆出修德的胸懷,躺到另一個枕頭上。她羞怯地說:“來陪我躺一會吧。”
修德沒有動,他害怕維多利亞著涼,拉起毯子蓋在她身上,然后盤腿坐到維多利亞身邊,手支著腦袋問:“你不怕我吃了你?”
維多利亞露出兩條光溜溜的手臂在空中揮舞,笑道:“誰吃了誰還不一定呢。”
修德躺在維多利亞身邊,但他沒有去掀維多利亞身上的毯子。兩個人就這樣躺著,誰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維多利亞鼓足勇氣,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修德。”維多利亞小聲說。
“嗯?”
“等父親回來,我就向他坦白。”維多利亞牙齒咬著下嘴唇,她望著天花板不敢看修德。
“坦白什么?”
“我要嫁給你。我們結婚吧。”這句話維多利亞像是用盡前半生的所有力氣才說出來的。
而那邊的修德卻沒有回答,他也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甚至連氣息都微乎其微。
“你不愿意嗎?”維多利亞焦急地等待答復。
“我不能這么做。”修德的話語里沒有一絲感情,冷得就像一座冰山,“別因為一時沖動毀了自己,維多利亞。”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維多利亞猛地坐起來,雙手緊張地揉搓著毯子,“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你能給我什么樣的生活。如果父親不同意,我們就私奔,隨便去哪都行,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我們隱姓埋名,像個普通人一樣白頭偕老。”
“然后呢?”修德也坐起來,轉過頭直視維多利亞的眼睛,美麗的姑娘兩眼通紅,淚水正在眼眶里打轉。
“什么然后?”
“我們能干什么?”修德平靜地說,“為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你拋棄一切,只為和一個從賽里斯來的一無所有的無名之輩私奔。你會讓你的家族蒙羞,你會讓你的父母和姐姐無地自容。沒人會祝福這段愛情,也沒人會理解你的苦衷。你的父母會對我恨之入骨,是我把他們的寶貝女兒擄走了,就這樣天各一方,甚至生死未卜,一輩子你們都可能無法團聚。你明白嗎?就像曾經你說過的我不配,你說的沒有錯,我就是不配。”
維多利亞呆呆地看著修德,就像她從不認識這個男人。然后她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維多利亞紅著眼高高抬起右手,將一個巴掌狠狠打在修德的臉上,耳光的巨響在房間里回蕩。
維多利亞像瘋子一樣將手邊能摸到的所有東西又摔又砸。她對修德拳打腳踢,連撓帶咬,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修德沒有吭聲,任憑她像個瘋子一樣又打又鬧。
不知過了多久,維多利亞終于停下來了,她累壞了,身子一軟倒在修德懷里,繼續嚎啕大哭起來。
修德讓維多利亞靠在自己懷里,一只手輕輕拍打后背安慰她,一只手揉捏她打疼了的手心。
“我恨你,林修德!我恨死你啦——”維多利亞說完就去掐修德,修德的胳膊、手背、胸膛和大腿上被維多利亞掐的青一塊紫一塊。
精疲力盡的維多利亞終于安靜下來,她像小奶貓一樣蜷縮在修德懷里睡著了。修德緊緊抱著她,就像抱著自己的所有。
清晨的陽光照在一片狼藉的客房里,悄無聲息地摸了摸維多利亞淡金色的頭頂。修德懷里的女孩緩緩睜開眼睛,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渾身酸痛無力。維多利亞抬起頭,她看著修德,修德也低下頭看著她。
維多利亞在修德的干燥的嘴唇上親了一下,然后又鉆進修德懷里獲取溫暖。
“給我點時間好嗎?”修德在維多利亞耳邊輕語,“我會名正言順向你父親提親,正式娶你為妻。”
“說話算數嗎?”維多利亞嘟著小嘴追問修德。
修德抬起一根小指,伸到維多利亞面前:“要不我們拉鉤。”
“什么意思?”維多利亞看著修德伸出來的手指,一臉疑惑,“說謊我就掰斷你的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