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打開倉庫門，腫著臉進了來，懷里拿著一塊饅頭，姜舊影縮在倉庫一堆雜亂的柴禾角落里，頭低低垂著，整個人抱作一團。

“喏，吃吧，舊影?！?

王離將手中的饅頭遞給她，姜舊影不聞不動。

一泉溫熱覆在膝間，饅頭被整個塞在姜舊影懷里。

女孩這才木木的抬起雙眸，看見王離臉上青紫一片，沙啞啟聲，“王叔又打你了？疼嗎?！?

王離腫著一張臉，嘴角勉強扯出笑，“沒事，沒事，我早習慣了?！?

姜舊影又默下頭，片刻，復抬起，倉庫門縫里夾雜從外面透出來的明亮光線，她愣愣的直盯著那道光線，心神不離，“阿離，我要離開這?！?

王離駭了一下，吃驚的看著她。

姜舊影又啟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王離沉默著，離開這？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第一反應是本能的拒絕，可話到了嘴邊，他卻發現，“離開“這個念頭一直繞在他腦間，是阿，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未來，沒有想過明天，只是每天只求安穩的度過一天又一天。

可這樣的順從命運給他的又是什么呢？父親的毒打，強者的欺辱，衣不裹腹，忍饑挨餓，這樣的生活麻木了他追求生活的心，他只想活著，有一口飯吃就足夠。

如今，和他同樣命運，不，比他要凄慘的姜舊影選擇了要反抗，他呢？他要一直這樣渾渾噩噩的活完一生嗎？

答案是否定的，既然自己也不愿繼續這樣活著，為什么不走呢？

走？對！離開這個不堪重負的家，忍受欺辱的生活。

他們的生活已經糟到了極點，還怕什么呢？！

王離懦懦的看著姜舊影，一雙茫然的眸子有了亮光，“那，你有錢離開嗎？“

“我把積攢的廢品，今早都賣了?！耙惶崞鸾裉欤f影心臟又開始痛起來。

“那，我們去哪？“

姜舊影這次答的很快，仿佛這個決定早已在她心中埋著，“江西，去江西。“

江西阿，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不知那里是什么樣子。

王離眼中憧憬著，語氣也不那么負重，“舊影，你在江西有親人嗎？“

“我姨在江西，不過已多年沒有聯系過，不知道是否已搬了別處?！?

“舊影，江西不是江北和江浙的會集交界處嗎？那正在打仗，現在去，會不會太危險了？“王離常年賣報，對戰爭一事略知一二。

姜舊影收回投向光線的視線，眼眸沉沉悲涼，“哪里都會打仗的，江西有軍隊管轄，還會安全些?！?

“哦，那我聽你的，舊影?！?

“咱們什么時候走阿？我好收拾東西?！?

姜舊影垂頭想著，再抬眸眼中閃著堅定，“半夜，等王叔睡得沉了，我們就出發，從碼頭坐船南下?！?

“嗯，我知道了。“王離一臉認真的點了點頭。

月黑風高，黛黑色遮住整片夜空。

殘舊的倉房門被推開。

王離輕聲朝里喊道，“舊影，舊影。“

姜舊影蝸在倉房角落里，眸光清醒，定定的望著窗外都月色，聽到王離的喚聲，方收回了視線。

王離邁了進來，仍是裹著嗓子，小聲道，“舊影，我爸睡熟了，咱們走吧，東西我都收拾好了?！?

“嗯，走吧。“姜舊影輕悄悄站起身，摸摸口袋微微鼓起的二十塊錢，現在，這是她身上唯一的東西了。

蒼涼夜色下，空寂無聲，月光明晃晃灑在地面上，將夜幕中兩人前行的影子拉得許長，街道上店鋪都關上了門，偶爾，聽見有人腳步的動靜聲，空蕩蕩的街道上，響起兩聲犬吠聲。

王離背著包袱，腳步邁得又急又重，姜舊影也只悶聲走路，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一時安靜的沉重。

一路無話，趕到江邊碼頭，碼頭木樁上高高掛著燈籠，勉強看到在岸邊等船站著的幾簇人影，大多是男子，漆黑夜色里，有人點了煙，火星子明滅閃著亮。

王離心要跳到嗓子眼，呼吸沉重，說話聲音都有些緊張，“舊，舊影，咱真要上船走阿？“

姜舊影側身看著他，表情不冷不淡，“你現在還能選擇回去?！?

“不，不，不，我才不回呢?！?

這可是他十三年來，做的最有勇氣的一件事了。

王離拉緊背上的包袱，耐心的站在人群中等船。

約有半個時辰，有船開了過來，剛剛靠岸，岸邊等船的人們便蜂擁而上，王離和姜舊影力氣小，個子又矮，很快被擠到人群后。

船上收錢的一四十歲男子吆喝著，“別急，別急，買了票，再上船阿。“

有抱著孩子的婦人擠在人群中，扯足了嗓門，“船家，無錫能不能到阿？“

“能，能，只要是南下的，都能到，不過阿，你得轉船，我們只到了江蘇一帶，你下了碼頭還得轉船。“

那抱著孩子婦人的聲音很快被吞沒在人群中，王離小聲嘀咕著，“江蘇？舊影，和我們去的江西是一個地方嗎？“

姜舊影被擠得頭昏腦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擠上船，不管所到的是什么地方，只要能離開京城就好。

“不知道，咱們上了船再說?！?

姜舊影不知哪來這么大力氣，緊緊抓著王離的手，身子拼命的向前擠，王離被她蠻力扯的眉頭擰在一起，卻也沒有伸手掰開她，只任由姜舊影拉著，有過常年火車站擠人群的經驗，姜舊影左鉆右閃，終于，拉著王離，一腳邁上了船。

那收錢男子扯著嗓子又吆喝道，“好了，好了，要開船了，你們沒上來的，等下一班吧?！?

姜舊影舒了口氣，好險！

要真的趕下一班，恐怕天就亮了。

“喂，你們兩個小孩，從家里偷跑出來的吧？“坐在船尾甲板上賣票的男子，看著最后擠上來的兩個十五六歲小孩，溫聲發問。

“大叔，我們是來尋親的，家里沒人了。“姜舊影面色沉靜，一臉真摯。

一旁的王離眨眨眼，幫襯道，“是，是，大叔，我和姐姐是來尋親的，家里沒人了，我們連飯都吃不上了?！?

說著，又將拉著包袱的手，又伸到臉上裝作抹把眼淚。

“這樣阿，那你們兩個一路可要小心了，小姑娘，車費每人三塊?！笆斟X的男子目露憐憫，哎，這么小，就要在外漂泊，說話的語氣不禁又溫和幾分。

“哦，哦?！敖f影從上衣內襯口袋掏出錢，買了票。

船上蒸汽的鳴笛，一聲響，船身緩緩向前行駛，船上人多，頭等艙在上一站都坐滿了上流富貴人士，縱使有空缺，那票價也是貴的嚇人，像姜舊影這些半夜三更等船坐的窮人是萬萬不會買的，她們一行人被安排在最末等艙，濃重的汽油味彌漫在空氣中，令人呼吸不暢。

船身行駛，蕩起兩排激浪，月光明閃閃的嵌在夜空中，江面籠了一層薄霧，離岸邊越來越遠，很快，那岸邊的還在等船的人影變得越來越小，直至隱在黑暗中。

她，真正要告別這所她生長十六年的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