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呢?……嗯?”哭的時間太長了,肖正希已經收不回來了,只能和著眼淚斷斷續續,不斷抽噎的說著,有好次都是深吸一口氣,又重重的落下來,哽咽的就要喘不過氣了。雙手緊緊的握著早就沒有了溫度的蒼老的手,不斷的用手指摩挲著。它枯黃,干癟,沒有一點光澤,甚至布滿了老年斑,可是這雙手幾年前還不是這樣的,可以在炎炎夏日里拔除雜草,一把一把的抹著額頭上的汗珠;可以小心翼翼的數著為數不多的幾張毛票,怕被別人看到,偷偷的鎖進小柜子里;可以把飯桌上掉落的白米粒一點一點的又放到嘴里,這雙手做了好多肖正希不能做的事,好多次碰到她的手都覺得皺巴巴的硌人,現在才知道那是容顏不在的先兆。
但是肖正希沒有想到,原來死亡來的如此容易。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快到沒有時間準備,沒有人及時發現,沒有人通知,快到以為還可以在床邊說幾句悄悄話,以為還可以聽到她用溫柔慈善的聲音說著:以后要好好的。以為也可以像平常人家一樣送她最后一程。可是……世界哪有那么多以為呢?
用手一直摩挲著的地方已經有一點溫熱了,好像這個人又突然要活過來,可是只要稍微換個地方就又涼了下去,熱氣順著李桂仙的靈魂一起飄到上空,盤旋著不愿意走,可能本意里也是想再和身旁這個人多待一會兒吧!那是她的執念。
“李桂仙!你聽到沒有!聽到了就動一動,我來找你了……”李桂仙是奶奶的名字。應該是多次無功而返,肖正希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了一聲,命令一般的喊著,可是說到最后又泄了氣,低著頭。自己又有什么資格這樣說呢?明明是自己的奶奶,第一個發現她去世的人卻不是自己;明明是奶奶從小撫養大的,可是到頭來,卻沒有在她有生之年里盡孝,自己又算什么呢?
肖正希一直在奶奶的身邊守著,全然不理會旁邊幾個發現的人,從進門以來,除了莽撞的,東倒西歪的站不住腳從他們身邊經過以外,肖正希就再也沒看他們的臉。現在看著肖正希,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像一個個棒槌一樣直直的杵在那里,大氣也不敢出。畢竟都不是自己的直系親屬。聽到肖正希剛才喊了一聲,更是被這人嚇了一跳,眼睛左右的瞟著。
大家都覺得這樣干等著太浪費時間了,家里還有活要忙呢!互相交換了眼神,終于有一個大姐率先開了頭,走到肖正希跟前,試探的說道:“小希啊,奶奶也……你就節哀順變吧!”肖正希半天沒有說話。
大姐撇了撇嘴,打算再次開口,就聽到肖正希先開口了。“張姐,我不是讓你給我奶奶送飯嗎?”雖然聲音很小,冷冷淡淡的,但是就像一顆小小的石子一樣,再小,扔到河里也是會激起漣漪的。
張姐聽到了這句話,就像針扎一樣渾身難受,本來打算回家給孩子做飯,現在看來,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了。急忙解釋道:“哎呀……我……我昨天地里太忙了,晚上就沒有來,今天早上來送早飯的時候才發現……大姐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大姐家里也有……”還是那一口蹩腳的方言加普通話。張姐啰啰嗦嗦的說了一大堆,恨不得把這幾年奶奶所有的一日三餐都告訴肖正希,證明自己沒有懈怠,雖然肖正希給的錢不太多,但是自己每回都能克扣一點,也不好說什么。這次老太太走的太突然,早上來送飯的時候看到老太太倒在床邊她也嚇了一跳,把端著的飯撒了一地。
老人年紀大了,一直干著勞苦活,沒有享過一天福,身體早就不行了。只要稍微有些磕磕碰碰就可能要了命。
肖正希聽著張姐沒有什么重點的話語,完全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現在的狀況說行尸走肉也不為過了。
“嗯,張姐,我知道了,你們先走吧,我想和奶奶待會兒!”肖正希剛剛經歷了一場大落,現在身體已經被掏空了,眼淚也流不出來了,說話也沒有力氣,但還是沖著叔叔大姐們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淚痕還在臉上殘留著。
“額……行,那……我們就先走了。”好不容易肖正希松了口,大家也就不再推辭了,露出應該有的惋惜眼神和嘆息就轉身走了。
肖正希也不看他們。
“切,不就是考上了個大學嘛,就這么牛哄哄的,問一句話也不說,做給誰看啊!最后還不是和他爸一樣……”其中一個女人扯著大嗓門喊著,生怕肖正希聽不見。
“哎,你別說了,還沒走遠呢!”
剛才還有點擁擠的的老土坯房里,現在就只剩下兩個人了。不知道奶奶現在還算不算了。肖正希坐在奶奶的旁邊,向后側了側身,把頭靠在她被枕起來的肩膀上,消瘦的只有骨頭架子了。空氣中都是奶奶生活過的氣息,腦海里都是有奶奶的日子,一幀一幀的過著,平凡又懷念。肖正希也不覺得和一個死人躺在一起瘆人,看著用塑料糊的窗戶外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笑了笑對奶奶說:“奶奶你看,他們又在背后說我了,還總以為我聽不到呢?呵呵呵……哈啊……啊。”說著說著眼淚就又不聽話的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奶奶,奶奶,他們總是說我,不和我玩。”小男孩跑到院子里,看著坐在臺階上剝豆子的老人,連忙跑過去委屈的依偎在老人的身旁,馬上就要哭出來了。看到院外孩子們做著鬼臉,說著“愛哭鬼,沒人要。”嘟著嘴,又把眼淚咽到了肚子里,一臉不屑的表情。老人摸了摸男孩兒的頭,慈祥的笑了笑。
“奶奶,我也想要朋友。”雖然在別的孩子面前裝作堅強,但是回到奶奶身邊,還是忍不住撒嬌,希望可以給自己變出一個朋友來。從小就沒有朋友,更小的時候覺得自己玩就很開心了,長大了點,看到別的小朋友歡聲笑語的,自己也想去湊湊熱鬧了。
“沒事,我們小希一定會有朋友的。”“現在,奶奶就做小希的朋友吧!”老人說著剝了一顆豆子塞進了男孩兒的嘴里,甜甜的。
“奶奶,我現在已經不需要朋友了,小希長大了,長大了……”肖正希本來以為自己奔波了一整天,又在極度的悲傷當中,一天滴水未進,反而流了那么多眼淚,晚上一定睡不著。可是……奇怪的是,今天晚上居然渾渾噩噩的睡著了,還做了一個甜甜的夢,夢到了那個有青豆子的人還在門口的臺階上等著他,等著小希。
按照老家的習俗,死后五天之內要收殮,按說生喪嫁娶都是大事,可現在肖正希也顧不得什么習俗了,就直接讓人埋在了山上墳堆最多的那一片,沒有墓碑。奶奶生前因為顧及小希的感受,一直和村里的人保持距離,沒有人陪她好好的說話,不能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樣雜七雜八的說著家庭瑣事。現在到了人多的地方,可以好好和姐妹們聊聊天了。肖正希捧了一抷墳前土,放在了盒子里,又把幾個從家里拿來的蘋果放在了墳前,這些蘋果應該是留給小希回來吃的,所以還一直保存完好。肖正希又定定的看了奶奶最后一眼,跪下磕了個頭,這個姿勢維持了好久才轉過身又抹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希,不要太累,早點回來啊。”奶奶已經蒼老了好多,頭發全都白了,但還是整齊的梳在后面。腿腳也不便利了,沒有辦法種地了。現在,只有肖正希可以養活她了。肖正希上一次走的時候,她還一拐一拐的送到門口笑著,皺紋都堆到了一起。
肖正希在學校不僅要上學,還要上班,工資不高,但還是每個月會給張姐寄一些錢,讓她替自己照顧奶奶的一日三餐,所以平常的法定假日都不回去。要是……五一放假回來一趟……可能……
其實肖正希也給奶奶買了一個老式的手機,里面存了肖正希的電話,也教奶奶用過。可是……奶奶從來都不用,每次都是打開手機,盯著那個唯一的電話號碼出神,就好像已經打過一通電話了,說了好多話。
回到那個現在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的房子里,肖正希只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冷氣,盡管外面的空氣已經直逼30度了。肖正希一直從院門慢慢的走著,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想把這些東西都牢牢的印在腦子里。
雜草叢生的院子,中間是已經生了銹的水井,水已經跟主人一起走了。和著稻草的土坯房,夏天會漏雨,奶奶會把臉盆放在床上,不讓雨弄濕被子,聽著滴答的水聲,小希總是偷著玩水,最后被奶奶罵;門口的鐵鍋也早就沒有人用了,結了一層蜘蛛網;沒了腳踏的縫紉機里還有好多五顏六色的針線,等著小希回來給他縫衣服;肥皂架上還有沒用完的肥皂,早就和架子融為了一體;還有衣柜里那幾件為數不多的衣服,上面已經不走的掛鐘,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年畫,模糊不清的泛黃老照片……眼前的一幕幕都是那么的清晰,好像這些事昨天才發生,今天就沒有了。
肖正希又坐在了床上,摸著不平的床沿,眼睛定定的看著前方。
“奶奶,奶奶。”
“我和小希做朋友。”
“奶奶,我厲害吧!”
“嗯,我們小希最厲害了,奶奶以后就指望你了。”
“唔額……奶奶……你還沒指望……我呢……”
“奶奶……”這兩天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流淚了,肖正希已經感覺不到眼睛干澀疼痛了。
“奶奶,以后小希就是一個人了。小希會照顧好自己的!”肖正希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永遠定格的掛鐘,鎖了生銹的鐵門,把鑰匙小心翼翼的裝起來。把所有屬于他和奶奶的記憶都封存在了這里,沒有人知道。
出了院門,已經是晌午了。
“小希呀,你怎么來了,要不進來吃頓飯吧!”張姐熱情的招呼著,臉上熱情的笑容,心里暗暗踟躕肖正希不會是來要沒花完的錢吧,畢竟現在還沒到一個月呢!
“不了,謝謝張姐,我就是來謝謝你幾年你對奶奶的照顧。”說著,沖張姐鞠了一躬。
看來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張姐聽到肖正希這么說,也有點不好意思,心說:這孩子真是長大了。
“真不進來吃飯了,剛做好的,進來吧!”
“真的不了,我一會兒就走了。”看著玻璃上被食物蒸騰的起的霧氣,張姐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著簡單的一日三餐,肖正希實在沒有辦法進去。看著別人的家,自己卻是孤身一人了,這實在是太折磨了!
和張姐道了謝,肖正希又慢悠悠的走在鄉間小路上,準備去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